1

0.

1915年的冬天,皚皚的白雪鋪滿了整座花町。

太宰治坐在庭院的廊道上看雪,魅人的游妓蹑着步子挪過來斟了酒,發飾上的豔麗花瓣垂下來,揉在冰冷的飄雪中帶着惑人的香氣。

大雪如幕,廊上殷紅的燈籠嵌了雪搖搖晃晃的綿延到走廊盡頭,太宰治垂眸望着酒盞裏融化的雪花笑了笑,膝上的白貓蹭着他微涼的指尖發出咕嚕咕嚕的撒嬌聲,游妓偏過頭輕喚了句“先生?”便見他抿了口酒搖了搖頭,帶着幾分意料之中的欣喜。

“有客人來了。”

她聽到他這麽說道。

藏匿在燈火陰影處的走廊漸漸勾勒出了人的影子,游妓有些好奇卻又不敢明看,便斜睨着地上的影子小心翼翼的窺探着來人的樣子。淩亂的腳步聲夾雜着貓咪細碎的撒嬌,她聽到獨屬于少年人的喘息,揉着冰涼的雪氣就像是初春的新雨般令人心曠神怡。

這是個學生。

她望着地上搖曳的剪影在客人杯盞中斟了酒,太宰治輕聲笑了笑,她尋聲望過去,便撞進了對方滿含笑意的眸子。

柔紅的光暈漫出淺薄的燈籠紙落進陰暗的廊道,那雙眸子裏粹了薄光溫柔得仿佛溺滿了醉人的酒香。游妓不由自主的紅了臉偏過頭去,太宰治的聲音從頭頂飄來,朦胧中仿佛喝醉了的是她一樣。

“不可以窺探他哦,他還只是個孩子呢。”

漫天飛雪摻了冷風仿佛瞬間消匿了聲息,搖曳的燈火中游妓看到走廊盡頭跑來的不速之客,年輕的客人微喘着追上向他們跑來的棕色的貓咪,冬夜的涼風掠過他雪白的發絲露出那雙清澈見底的眸子,一瞬間,就好像時光停滞了一樣。

她想起午後庭院清澈的潭水倒映着碎落的陽光,她想起孩提時慶典上的燈火,想起當年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看見修建中西式教堂,那時明亮的陽光透過色彩斑斓的玻璃窗落下光怪陸離的影子,小小的她被人群擠得東倒西歪跌坐在地上,仰頭就像是看見了神明一樣。

“先生,”幾步外的少年抱着棕色的貓咪輕喘着,立領的學生制服勾勒出削瘦的身形,映在夜幕朦胧的燈火裏幹淨得就像新雪一樣,“這是您的貓嗎?”

游妓看着他一步步走過來,那雙紫金色的眸子揉着暖紅色的光暈流淌着淺淺的波光,不屬于這世上的美景碎落在少年的瞳孔裏,恍惚間。

就像一場夢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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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不是太宰治第一次見到中島敦。

他第一次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白發的幼崽甚至還沒長過低矮的板凳。冰凍三尺的寒夜裏無家可歸的孩子蜷縮在垃圾堆裏,他想起那天被這小東西從車輪下救出的貓,想起那雙明亮得仿佛琥珀一般的眸子,最後他丢了手裏的酒壺把髒兮兮的小東西撿了回去。

中島敦在發燒,渾身滾燙神志不清只能發出細碎的呓語。從未照顧過孩子的妖狐大人犯了愁,他用尾巴卷着孩子白嫩的腿提起來抖了抖,他說“小東西你再不好我就不要你了”,而後在對方嗆住的瞬間放下來,圈在懷裏小心翼翼的拍着背。

這是個生命。

活了太久幾乎忘記人妖殊途的狐妖眯着眼睛嘆了口氣。

他還活着。

然後的事情順理成章,他帶着昏昏沉沉的中島敦見了與謝野晶子,在對方仿佛見鬼的目光中把活蹦亂跳的孩子帶回了家。

【“你要拿他怎麽辦呢?”】

那天他抱着睡過去的中島敦踏在門外的新雪上,與謝野晶子靠着實木的門框吸着煙,袅袅虛煙勾勒着清晨的薄光散落在冬日的冷風裏,他擡手捂着那孩子巴掌大的腦袋用毯子裹了嚴實,望着陰沉沉的天空愣了半晌,對上懷裏中島敦沉睡的臉。

唇紅齒白睫羽微顫,他知道那下面有一雙惑人心神的眸子,仿佛粹了這世間所有的光。

“我該拿你怎麽辦呢?”

太宰治輕聲問着,得不到回答也不惱,只是搖頭失笑踩着厚重的積雪一步步走進熹微的天邊。他不知道要去哪,狐妖的生命太久太長以至于所有感情都模糊了模樣,可是中島敦一定知道,他要等這個孩子醒來,而後問問他喜歡什麽地方。

他以為,他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考慮。

中島敦七歲那年,太宰治已經養了他三個年頭。年幼的小豆丁從凳子腿長到桌子腿然後跳着去夠櫃子上的鑰匙,他已經能夠抱着太宰治的腰撒嬌要在晚上吃茶泡飯,自然能拿着鑰匙開了門,自己走到街上。

白發,紫金色的眸子

太宰治靠着柔軟的躺椅輕彎唇角合了眸子,他想着他的小老虎走在街上面對形形色色的人面對形形色色的眼光,可能會有人用東西砸他,用爛掉的蔬菜肮髒的抹布喝完的酒瓶将他新雪似得白發污得失去光亮。

他的小老虎可能會哭,攥着手裏的鑰匙哆哆嗦嗦的掙紮着說出練習了千百遍的話,然後被轟出來跌坐在泥地上。他想抱抱他,把他的小老虎圈在懷裏擦掉臉上的污濁,望着那雙盛滿了淚水的眸子,告訴他人類有多麽肮髒。

【“他們……他們說我的頭發顏色不一樣……”】

他的小老虎可能會抽噎着抱怨哭濕他的衣襟,可能一邊打嗝一邊癟着嘴掉眼淚,那時候他就可以拍拍中島敦的小腦袋告訴他【“這有什麽,中也那頭發還跟染了蜂蜜一樣呢,我這麽說你下回可別撲上去啃一口啊”】,他可以安慰他,逗得小老虎咯咯直笑把之前所有不愉快都忘掉,可以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糖果放在他白白嫩嫩的手心裏,問他。

【“不是為了給我準備禮物才出門的嗎?那敦君,現在願意把這個送給我嗎?”】

可是,他們沒辦法永遠在一起。

狐妖度過了太過漫長的歲月以至于忘了時間的界限,太宰治有時候會怕自己一睜開眼睛睡在身邊的人早已行将就木垂垂老矣,只等他呼喚着名字,便可以陷入長眠。

中島敦是個人。

他們之間橫貫着時間的天塹。

太宰治躺在躺椅上合着眸子就像是睡着了一樣,他想着中島敦哭哭啼啼的模樣想着當初遇到那孩子時太過耀眼的陽光,他覺得胸腔裏有什麽在隐隐作痛,就像是冬日刺骨的河水從四肢百骸漫蓋而來,勾勒出死亡的模樣。

對不起啊。

太宰治想着那孩子抽噎的模樣而後伸手摸了摸他柔軟的發絲。

對不起啊,這場夢還是要醒了。

2.

中島敦七歲那年變成了孤兒。

他隐隐約約記得自己失去家人應該是在更早的時候,可是年幼的記憶覆上層層疊疊的沉雪早已無跡可尋,他忘了自己擁有過什麽樣的家庭,擁有過什麽樣的生活,擁有過什麽樣的人。

他忘了曾經發生的一切,最清晰的記憶是熊熊大火燒毀了他的家,他踉踉跄跄的奔跑着詢問着一個不存在的人,可是沒有人知道,沒有人告訴他。

他就像個瘋子,詭異的發色奇怪的眸色,他是邪祟是污濁是鬼,理應死在誰都看不見的角落,等待冬日的新雪洗滌腐朽的靈魂。

他為什麽還活着。

他想起那個冰冷的夜晚他倒在孤兒院的大廳裏,院長用鞭子抽過的傷口浸在鹽水裏疼得他幾乎失去了呼吸的能力,鋪天蓋地的大雨砸在遙遠的窗戶上發出悲戚的哭音,有個人坐在那裏,染了血的綁帶從他的手腕垂下來落在沾了雨水的窗臺上,中島敦動了動手指發現自己根本提不起力氣,他們之間,仿佛隔着無法逾越的距離。

“你知道……”

他從喉嚨裏擠出沙啞的聲音,卻發現他已經忘了要找的人的姓名。

而後,他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有人越過漫長的距離踏着轟鳴的雨聲走到他身邊,那雙微涼的手觸碰着他的頭發捂上他的眼睛。他聽到落雷的聲音,所有的思緒在腦海中炸響而後揉進那個輕柔的吻中化為灰燼,不請自來的客人仿佛一場夢,只留下一聲幾不可聞的呢喃。

“活着才會有見到的機會。”

中島敦在雨夜冰冷的大廳中捂着唇無聲的恸哭,他努力睜着眼睛望着窗戶的方向不停的點頭,就像要挽留那場散匿在雨中的夢。

“等我來接你。”

3.

這個世界上,究竟有沒有神明?

狐妖先生作為一只活了太久的妖,他相信一切靈異相信存在即是真理,卻從未信奉過神明。

他沒有迫切想要實現的願望,沒有拼死也要達成的目的,他聽過太多的故事聽過太多的童話,神明一詞虛無缥缈本就沒有定義,更何況生死由天,是誰都無法篡改的命理。

他曾經不信神。

太宰治踩着雨水一步步邁上通往神社的臺階,靈壓吞噬人形燒灼他的身體,最後他只能一步一跪,任由血液滴落在通往神邸的路上。

“我其實沒有很大的願望,”他垂眸望着身上髒血從喉嚨裏擠出嘶啞的聲音,“我活的太久了,不老不死,要怎麽跟那孩子在一起……”

“如果您能聽見……”

生平從未跪過任何人的狐妖先生像是累了,他彎下腰,而後一點一點,将頭貼在神社冰冷的地磚上。

“如果您能聽見……請讓我擁有和那孩子同樣長的壽命,讓我成為一個人,陪他老去,陪他離開這個世界。”

“請求您。”

太宰治聽着轟鳴的雨聲無意識的重複着。

“請求您。”

神沒有回答。

4.

中島敦18歲那年遇見了一只棕色的小貓,它蹲在路中央眨着眼睛望着他,而後扭頭跑向花町的方向。

鬼使神差的,他跟了上去。

前些年突然爆發的西洋意識徹底改變了人們的看法,中島敦開始變得受歡迎,他不同于常人的發色和眸色帶着莫名的混血氣息在學生中間點燃了羨慕的熱浪,那些曾經讓他颠沛流離飽受毒打的東西再次吸引了人們的目光,以一種全然不同的結果。

那又如何呢?

會變成這樣,不過是因為他還活着而已。

那天夜裏他追着那只通了靈性的小貓闖進花町,走過漆黑的巷道擠開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無數的燈籠鋪下紅暈的廊道裏,遇見了那個叫太宰治的男人。

那個叫太宰治的妖狐。

“……”

“你在看什麽?”

窩在床邊的戀人合了書偏過頭望着他,中島敦有些赧然的拽了拽頭發,飄忽着視線問他。

“太宰先生是狐妖的話……會有尾巴嗎?”

看上去依舊年輕的戀人似乎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問題,他取下眼鏡揉着眉心笑了笑,中島敦覺得有什麽動了動自己的腰,他疑惑的轉過身去,而後被突然出現的東西驚得發出一聲低呼。

那是條毛絨絨的尾巴。

“不只有尾巴哦,”太宰治輕彎唇角壓下身來,咫尺間深棕色的眸子對上他的眼睛,暖得仿佛墜滿了迷人的酒香,“耳朵也有。”

毛絨絨的耳朵應景的抖了抖,中島敦忍不住伸手去摸,卻被一把拽住雙手堵住了唇。

舌尖纏繞舔舐勾勒着情欲的味道,惡劣的戀人用尾巴環住他的腰汲取着他僅剩的呼吸。心跳聲揉着喘息亂成一團理智仿佛灰飛煙滅,朦胧間他似乎聽到太宰治笑了笑,而後耳垂微熱細微的快感帶着電流竄入四肢百骸,有人嘆息着呢喃。

“您要付給我什麽報酬呢?”

要付出什麽報酬呢?

我把餘生都給你,請再多陪我一段時間。

那天之後太宰治便不再收斂自己的尾巴,興許是看在他比較喜歡的緣故,惡劣的戀人總愛在他受不住誘惑的時候把他就地正法。活了太久的狐妖先生總是能想出各種各樣的鬼點子,他會變成老年人來接他放學,會變成女孩子陪他約會,甚至偶爾變成小孩子,拉着他的手叫爸爸。

“太宰先生。”

他把看上去年幼了不止一點的戀人抱起來坐在腿上,方才沖他搭讪的少女已經慘白着臉跑走了,不用想他都能猜出明天會傳出什麽樣的笑話。

“我不會愛上別人的,請您對我多一點信心好嗎?”

“我沒有不相信你,”膝蓋上的小少年偏頭笑得像個天使,他任由對方拉着自己的領子将額頭貼在一起,而後粉嫩的舌頭劃過他的唇瓣,烙下專屬的烙印,“我只是吃醋了而已。”

吃醋她和你擁有同樣的生命,吃醋她可以陪着你老去,吃醋她活着,而我沒有死亡的權利。

太宰治微垂睫羽輕咬戀人的唇瓣,中島敦沒有躲,合了眸子學着對方的力道親吻上去。甜美的吻裏揉雜着血液的腥鹹代替了無法湧出的淚,他默默計算着。

十八歲,他還有五十年多年的光陰。

5.

如果這世間有神明,神明大概是怨恨着我的吧。

中島敦不止一次想過這種話。

漸漸步入死亡的時候他曾想過獨自一人蜷縮在誰也不知道的角落裏腐朽成沙,然而那天早上他望着變成老年人的太宰治突然無法抑制的哭了出來,他像個小孩子一樣用沙啞的聲音抽噎着泣不成聲,他年邁的戀人便抱着他一下下拍着他的背,慢慢悠悠的哄着他。

他說敦君你別哭啊,我老了你就不愛我了嗎真是傷人。

他說你看我牙都沒了一說話還漏風,你讓我這麽絮絮叨叨的安慰你不是故意看我笑話嗎?

他說要不我們去找中也吧,咱們倆偷偷的去,把他那些西洋帽燒個精光,如果他要動手我們就哭,說他欺負老人不是好孩子。

他說敦君你別哭,我還在啊……

後來他們走遍大街小巷走過每一個未曾去過的地方,太宰治帶着他拜訪曾經的友人,他蒼老的樣子倒映在妖怪們不老的瞳孔裏,刻骨嶙峋的勾勒出生命的模樣。他們約好了來年冬天再去一次花町,約好了要去捉螢火蟲,約好了去給死去的貓咪掃墓,本來還打算真的燒一頂中原中也的帽子,最後卻再也來不及了。

那年冬天新雪剛落的時候,他躺在太宰治懷裏,請求對方把自己變回年輕的模樣。

“為什麽呢?”太宰治握着他的手偏頭笑了笑,“敦君無論是什麽樣子,都是我喜歡的那個人啊……”

“可是這樣不方便……”

他搖了搖頭。年邁的戀人嘆了口氣,他聽到風聲劃過窗臺傳來落雪的聲音,太宰治依舊坐在那裏,唇紅齒白眉眼如畫,而那個十八歲的自己,就安靜的站在他的瞳孔裏。

“真好啊……”中島敦輕聲笑了笑,“真好啊……”

他突然覺得痛苦,眼淚越過眼眶滾落浸透了蒼白的枕頭,太宰治抱着他的一下一下撫摸着他的頭發,他想着從今以後他解脫了生命化為灰燼從此蕩然無存,可太宰治還在這裏,還在這裏,不會老去甚至沒有死亡的權利。

他被自己留在這裏,孤零零的守着百年千年漫長的歲月。

中島敦從未如此渴望生命,他不想死,一旦想到被留下的人将要面對的痛苦他便無比渴望活着,哪怕向魔鬼獻祭。

倘若這世間有神明,神明大概是恨着我的吧。

何其殘忍。

魔鬼沒有回答。

6.

2013年的冬天,皚皚的白雪鋪滿了橫濱的大街小巷。

不知道多少次入水失敗的太宰治躺在河岸邊上面無表情的望着灰敗的天空,洋洋灑灑的飛雪落下來浸透冰冷的河水消失在他身上。他聽到喘息的聲音,臉頰上的微熱将他的思緒從千萬裏高空之上抽回陸地,他望着腦袋旁邊舔着他的小白虎愣了愣,這孩子太過嬌小大抵尚未成年,卻帶着天地靈獸的氣息。

這是哪來的小少爺?

他坐起來拎着對方的尾巴把整只虎提溜起來,剛才在河裏若不是這小東西一腦袋紮進他懷裏,他估計還要順水漂流一段時間。年幼的虎崽撲棱着四肢不舒服的掙紮着,他望着對方那雙紫金色的眸子愣了愣,突然無法抑制的笑出聲來。

“敦君?”太宰治舔了舔唇邊笑着嘆了口氣,“怎麽可能”

而後,在小白虎湊上來的親吻中消匿了聲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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