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顧晏立在廊檐下, 容顏冷俊。順王站在廊檐上, 清雅的面容上, 含着似是而非的笑容。

兩人目光對上, 其實彼此心中都差不多猜得到原因了。只不過,這個所謂的原因,乃是陛下的良苦用心,事關重大,是不能輕易開口說出來的。

兩人皆沉默着, 似是在比着定力般,沉默對視,卻誰都不先開口說話。

直到廊檐另外一頭有丫鬟捧着茶水來,朝着兩人請了安, 開口說了話, 這才打破這份沉寂來。

顧晏依舊立得紋絲不動,一手攥拳擱在小腹處, 另外一手攥拳, 背在腰後。順王側頭去, 朝那丫鬟揮了下手, 闊袖随着他大幅度的動作, 來回晃了幾晃。

“端進去,然後退下去。”順王微肅容說。

“是, 殿下。”丫鬟應着, 立即照着吩咐做事。

“進來說吧。”吩咐完丫鬟, 順王才邀請顧晏一同進屋說話。

門合上, 兩人皆坐了下來。

“你打算怎麽辦?”順王率先開了口,問得慢悠悠的,頗為有些瞧好戲的意思。

眯眼,微笑,不輕不重問了一句,而後緩緩端起茶來品茗。

顧晏素來喜茶,可此番卻沒了那些悠閑的興致。

“不管他老人家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我是不可能做出抛棄妻子的事情來。”顧晏态度堅決。

順王立即拆他臺說:“棄子?”他哈哈笑,“你有子女嗎?”

顧晏微愣。

想起妻子的身子來,他臉色越發凝重起來。妻子的身子,是他另外的一塊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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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嗣……他當然想要。

他跟她一樣,都想求得一個身上流淌着他們血液的孩子。

不管是兒子還是閨女,他都會非常疼愛。

見顧晏面色冷厲許多,順王這才反應過來,或許自己多嘴了。

順王并不知道柳芙子嗣艱難的事情,他素來就是這樣的性子。說話的時候,嬉皮笑臉的,喜歡不經意間打擊別人幾句,以此來當做樂趣。

顧晏年歲不小了,卻膝下無子,順王想取笑他一番,原覺得無事的。

若他曉得顧晏夫妻間的那點事情,他也不會這樣問,不會故意在兄弟的傷疤上撒鹽。

“喂喂喂!顧澄之,你也不至于吧?本王就笑你沒兒子,你就甩上臉子了?”順王搖頭,“你也不想想,就算你暫時沒有子嗣,可你至少還有一位美嬌娘啊。”

“本王有什麽?本王什麽都沒有,連自由都沒有。”

想想這些年過的日子,順王都覺得自己活得窩藏。

後族強勢,外戚攝政。

不但父皇這個皇帝做得不稱心,就連他這個皇子,都得藏拙裝傻。

有時候想着,他這個王爺做得有什麽意思?倒不如落在尋常百姓家裏。

若生為平民,至少,他還能讀書考科舉走仕途。

如今呢?空有一腔熱血與抱負,卻半點沾不得朝政。

這樣想着,都覺得十分沒意思。

順王的身不由己,顧晏心中也明白。

“太子倒是中正清明,是皇後與嬴王府被權勢迷了心竅。”顧晏本是謹慎之人,但在順王跟前,他也不必有話藏着掖着,索性直接說了出來。

順王笑着,卻比哭還要難看幾分。

又給自己倒了杯茶,當是喝酒一樣,仰頭一飲而盡。

他倒是樂觀的,喝完後又笑起來:“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本王倒是想看看,這嬴王府到底能猖狂到什麽時候。”

顧晏道:“已經走到了權勢的巅峰,再往上走,已經沒有路,勢必要隕落。”

順王哈哈大笑,手在顧晏肩上拍了拍,有些幸災樂禍的樣子。

“如今,你也逃脫不掉了。”有人陪他一起做難兄難弟,他挺開心的,“算了吧,既是出來了,那些事情不說也罷。怎麽樣?案子都辦完了嗎?”

顧晏颔首:“差不多了。”又說,“這兩日帶着小芙在杭州城玩一玩,大後日立即返京述職。”

“真好啊,你還有嬌妻陪伴左右。”順王覺得自己好生可憐,“算了,你陪着嬌妻吧,本王自己去玩兒。”

辦完了公事,這幾日顧晏天天陪着妻子。帶着她逛遍了杭州城的大街小巷,陪她去最好的酒樓吃飯,陪她去聽小曲兒,還帶着她泛舟西湖。

柳芙從來都沒有這麽開心過,每天日程都排得滿滿的,雖然她很累,但笑容比前些日子多了不少。

最後一天的時候,她非要拉着顧晏陪她去逛杭州最大的街市,挨着一家一家逛,幾乎是逛遍了所有的街鋪。她買了一大堆東西,不但随行的金雀兒銀串兒懷裏抱滿了禮盒,祝福祝安更新面前堆得有山高。

柳芙開心極了,心情也美麗到爆炸。

雖說入了秋,但秋老虎還在,依舊有些熱。

柳芙從一家鋪子跑出來,眼瞧着天色要晚了,正要朝另外一家鋪子裏跑,顧晏拉住了她。

“帕子呢?”顧晏問她。

“什麽帕子啊?”柳芙熱得腦門上全是汗,額角的鬓發都被汗水黏濕漉了,她微喘息着,眨了眨眼睛,“絲帕啊?我沒帶啊,怎麽了?”

顧晏拉她到跟前來,擡起袖子給她擦額頭上的汗。

“差不多就得了,家裏也沒那麽多人要禮物。就算要帶禮物回去,意思着買點,講究的不過就是個心意,誰也不會挑你的理。”顧晏望着她,見她雙頰粉潤,擡手刮了刮她鼻子。

柳芙心裏暖暖的,一頭紮進去,撲進他懷裏。

“夫君是心疼我,還是心疼你的銀子啊?”柳芙故意說,“是不是看我這幾日花你銀子花得多了,你就心疼了?別這麽小氣嘛,好歹你也是整個北方‘隐形’首富,才花你這麽點錢,你就舍不得了,還說你愛我……是騙我的吧?”

顧晏閉了嘴,而後朝旁邊看過去。

旁邊,祝福祝安金雀兒銀串兒見顧晏看來,立即都将眼珠子往別的地方瞟,不敢看。

顧晏曉得她這是心情好,又在跟自己鬧了,他倒是完全吃得住。

“還有多少東西沒買?”顧晏拉着她手,繼續朝前面去,“等買完了,帶你去吃好吃的。”

不提吃的還好,一提吃的,柳芙立即就覺得肚子餓極了。

匆匆買完最後幾樣東西後,顧晏帶妻子去吃晚飯。

等回了郡王府,天色已經有些晚了。

顧晏親自送妻子去太妃那兒,太妃還沒睡。

太妃吃完晚飯後,在院子裏消了消食。柳芙回來的時候,老人家才洗完熱水澡,正歪着身子躺在榻上小憩呢。

“明兒都要啓程回京去了,怎麽今天還怎麽晚回來?”瞧見外孫跟外孫媳婦,太妃坐正了身子來,指着一旁道,“你們兩個都坐下來吧,說說話。”

“是。”顧晏應着。

太妃極為舍不得,雙眼漸漸泛起了些水光來。

“這回你們走了,下回再見,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你們兩個要記着,日後若是有空了,要常來杭州看看外祖母。”

顧晏應着:“澄之會牢牢記住您的話。”

太妃又湊近了些說:“雖然我十分喜歡旻丫頭,也希望她可以一直留在我身邊陪着我。但我也知道,若是為了她好的話,等孩子生了避了風頭,還是得叫她回去。”

“她雖然犯錯了,但是畢竟是你親妹妹。澄之,回去後,你也要在你祖父父親跟前多說說她的好話。”

顧晏點頭道:“這件事情,還請外祖母放心。等日後時機成熟了,會接她回去。”

“那就好……那就好。”太妃重重呼出口氣來,身子收回去了些,微仰着,靠在榻邊的大迎枕上,“其實若是依着我的意思,旻丫頭與兆義倒是般配,只可惜,你大舅母不答應。”

老人家哼哼笑了兩聲,搖着頭說:“好似是怕我會撮合他們倆似的,這不,最近忙着要舉辦什麽賞菊宴呢。”

“幾乎請了杭州城大半的名媛千金來,為的……就是替兆義物色一位世子妃。”

顧晏心裏明鏡似的,他也知道,為了妹妹好的話,是千萬不能讓她嫁在杭州的。

雖說有外祖母在,凡事會偏疼着。但說句不孝的話,外祖母已經年邁,能護得她一時,卻護不得一輩子。

将來,整個郡王府,遲早是大舅母當家做主。

小妹驕縱又沒什麽心眼兒,到時候表兄時常在外,怕是也會顧慮不周。

她雖做錯了事情,但畢竟不至于一輩子都受磋磨。所以,顧晏是鐵了心思等将來時機成熟後,再接她回去的。

哪怕是留在家裏一輩子,至少能跟前看着些。

顧晏起身,半跪在太妃跟前。

“外祖母疼她,是她的福氣。不過,大舅母顧慮得是對的。表兄如今是世子,将來便是郡王,他的正妻,自該是一位端莊賢惠的世家千金。旻姐兒性子驕縱任性,還有大小姐脾氣,并不适合表兄。”

“我知道。”太妃點點頭,“只可惜,除了兆義外,你其他幾個表兄弟都是不成器的。不然的話,旻姐兒……”

太妃覺得說這些也沒意思,話說了一半又不說了。

“算了算了,不提這事。”太妃道,“左右還有你母親與麗陽大長公主疼她,想來她将來的去處,你們也都是已經想好了,我就不多這份心了。”

“起來吧。”

顧晏站起來:“天色晚了,外祖母還請早點歇着。”

“你也累了這些日子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顧晏要走,柳芙立即站起來。

“外祖母,我送送夫君。”

知道小夫妻倆正是濃情蜜意的時候,這些日子又分房睡,想必是想着對方了。

老太妃是過來人,便笑着道:“那你去送送吧。”

柳芙抱着顧晏手臂,陪着他一道走在院兒裏。

“回去吧。”快出了院門的時候,顧晏駐足,望着妻子,“你送我出去,一會兒我還得再送你回來。”

“夫君。”柳芙抱着他手臂不肯松開,低着頭,腳有一下沒一下的蹭着地上的石子,聲音嗲嗲的,“那你就不想嗎?我們都分開這麽長時間了,我……我想你。”

顧晏笑着,伸開雙臂去将人抱住。

“想!怎麽能不想我的小乖乖?”他揉她在懷裏,動作輕柔,“但你也得聽話,這是在郡王府,不是于歸院,凡事得有規矩。”

“噢!那你的意思是說,我是不懂規矩的人了?”柳芙就喜歡跟他犟嘴,然後好讓哄着自己,“你剛剛說,世子娶妃,應該娶一個淑女名媛,往後才能将整個郡王府打理好。”

“而小姑,你說她驕縱愛耍小性子,不适合做王妃。這話……是不是故意說給我聽的?”

她有些難過,軟綿綿趴在他懷裏,提不上一點力氣來。

顧晏一聽,就知道小東西故意在跟他撒嬌了,他便摟得人更緊了些。

“我說過,等這回回去,咱們單獨過。到時候,你想把屋頂掀了都成,左右有我給你頂着。”既然她想聽甜言蜜語,他便也不吝啬,說給她聽,“到時候,你是想出門做生意,還是想呆在家裏休息,都依着你。”

柳芙噘了噘嘴,仰頭望着頭頂的男人。

“等你真正飛黃騰達了,連祖母老人家都管不着你了,你還會對付我打我嗎?”柳芙兩輩子都記着那二十板子,“還有那個喜和郡主,她從前……可是你的未婚妻,陛下賜婚,你都答應了的。”

從前心裏沒他,她才不管什麽徐小姐什麽郡主呢。

可現在心裏滿滿都是他,柳芙再回想起從前的事情來,心裏就很不好受了。

酸溜溜的,跟打翻了誰家的醋壇子一般。

顧晏笑着回堵她:“那你的秦大哥呢?”

“我……”柳芙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提起秦忠來。

曾經的那點破事情,她都要忘記了。

“你欺負我!”她跟他撒嬌,嬌嬌軟軟的,嘴裏說着他欺負人,身子卻更往他懷裏擠,“我……當時那不是為了我娘嘛,可我選錯了一步,日後盡是吃苦頭了。”

“你都知道我過得不好,現在也不曉得心疼心疼我。”

“你以為我過得好嗎?”顧晏稍稍嚴肅了些,漆黑的眸子裏閃着光。

柳芙望着他,似是明白了些什麽,眼睛緩緩眨了幾下,等着他繼續說話。

顧晏卻又不說了:“回去吧,早點休息,明天還得啓程回去。”

“那不是傍晚的船嘛,不着急。”柳芙不想走。

顧晏擡手,将她被風吹亂的鬓發理了理,才認真說:“等上了船,日日夜夜睡在一起,何須急在這一時。”

“我又不着急。”柳芙輕哼一聲,“那我回去了。”

說罷她就轉身走了,顧晏都沒反應過來。

懷裏的那團嬌軟瞬間抽身而去,顧晏心中極為不舍。

柳芙就是故意的,先撲他一下,給他一顆糖吃,然後再轉身跑開,讓他心裏失落。

她想,這樣的話,他晚上睡覺肯定滿心滿眼都是自己。

柳芙累極,一夜無夢,睡得死沉。倒是苦了顧晏,因為思念佳人,整夜都輾轉反側,沒睡好。

他早起已經習慣了,就算夜間睡得不好,第二日也是一大早就起來去練晨功。

這個習慣是打小就養成了的,顧家幾個兄弟,人人都這樣。

柳芙住在太妃院裏,也不必日日去給郡王妃跟二夫人請安。所以,第二日睡到辰時才醒。

醒來後,就開始收拾包袱,午後就要去碼頭了。

顧旻手扶着門框站在門口,望着屋裏的柳芙,她有些不舍起來。

“大小姐。”金雀兒與銀串兒朝顧旻請安。

柳芙回身看到顧旻,迎過去扶着她坐下來:“你來了怎麽不說話,這邊坐。”

“知道你要走了,我來看看你。”她想了想,從袖子裏掏出一封信來,“這是寫給母親的,麻煩四嫂捎帶回去。”

柳芙立即收起來,說:“放心吧,我一定親手交到母親手裏。”

顧旻說:“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柳芙安撫她說:“等你将孩子生了下來,身子調理好了,就接你回京。”

其實顧旻現在對回不回京去,已經不那麽在意了。只是,她有些想家、想家裏的親人了。

她也不想別的,哪怕回去後,只能一輩子住在莊子上了卻餘生,她也願意。

靠着京城,想見母親的時候,還能見着。如今遠在杭州,想見親人都是奢望。

臨行前,顧晏帶着妻子去給兩位舅舅道別。

只是,二老爺已經被他抓走看押,要押回京城接受懲罰去了,所以二夫人恨他入骨,根本不遠見他。

所以,顧晏只意思着在二房院子外面行了個禮,這才來大房這邊。

恰好,郡王與郡王妃都在。

顧晏知道,如今算是得罪了二舅一家,小妹住在這裏,雖有外祖母照拂,但怕是也還得大舅與大舅母多多偏疼着些。

所以,顧晏便說:“旻姐兒還勞煩舅舅與舅母照拂了,等來年,一定接她回去。”

郡王妃總是有些不放心,怕顧家會放棄這個女兒,直接扔在了郡王府。

“澄之,你打算日後如何處置旻丫頭?”望了眼自己夫君,郡王妃笑着,“這個孩子生下來,怎麽辦?”

顧晏道:“等孩子生下來,會養在別處。等旻姐兒出了月子,身子穩定了,就即刻接她回京。”

“那……可替她謀算好了未來?”郡王妃試探性問着,“她畢竟還年輕,總不能一輩子呆在娘家吧?大長公主與姑姐都疼她,想必要未她謀算的。”

顧晏望了眼郡王妃。

知道她真正想問的是什麽,所以,顧晏道:“這得看她的造化了,但是不管怎樣,就算将來再嫁,也勢必會選擇嫁在京城附近。祖母舍不得她,母親也舍不得……依着兩位老人家的意思,怕是要留她在府裏一輩子。”

“那日探了旻姐兒口風,她也是想家了,想即刻回去。若不是還有這等事情,我也早帶着她回去了。”

聽顧晏這樣說,郡王妃一顆心徹底滾回了肚子裏去。

“你放心,既然是答應了照顧旻丫頭,舅母必然會照顧好她。你二舅母如今生你的氣,其實不怪你,更不怪旻丫頭,有我與太妃在,她還不敢欺負旻丫頭。”

“多謝舅母。”顧晏行禮。

“一家人,客氣什麽,快起來。”郡王妃立即去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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