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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姜氏面上那麽一閃即逝的遲疑, 定王便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他們識于少年,一起攜手走下來,也有十多個年頭了。夫妻間的那種默契,他們之間自然是有的。
妻子無需多說一個字,他心裏便看得明白一切。
本來只是心中有所懷疑, 而如今,對皇後的那番話, 他倒是信了個七八分。
只是他不明白, 連自己的妻子都能知道這個秘密,為何顧家的人就是要瞞着他?難道, 陛下拿他這個所謂的“皇子”打馬虎眼保護顧澄之, 而顧家、他所謂的那些親人,也為了顧澄之這個真皇子, 而選擇徹底放棄他了嗎?
明明知道他只是陛下偌大棋盤中的一顆棋子, 明知道他身在宮闱, 将禍亂無限, 卻還這樣放心讓他處在那樣的風尖浪口。
難道于他們顧家來說, 他真的是可有可無的一個人嗎?
定王心中有些怨憤, 覺得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他從小就無依無靠, 無爹無娘,是個孤兒, 吃百家飯長大的。
後來他被顧家帶回去, 被顧家安排着與顧家的幾位爺一起讀書識字, 一起長大。顧家人待他十分好, 待他就像是待親人一般。
那個時候,他心中是萬分感激的。
他是知道感恩的人,別人對他好,他自然也會加倍對別人好。
所以,顧家待他的好,他一直都記在心中。只想着,等将來若是尋到機會,他定然會報答恩情。
在富陽的時候,他為縣官,老夫人流落在市井,他自然百般照拂。
他在她跟前盡孝,一點不比顧三顧四做得差。
若他真就只是一個孤兒,那麽不管顧家如何瞞他,他心中不會有半句怨怼。但是,他不是啊。
他也是爹生娘養的,他是有爹有娘的,憑什麽要半輩子孤苦無依漂無定所?
一時間,定王心中五味雜陳,他接受不了這個現實。
“王爺,你怎麽了?”
見人面色難看,姜氏忙看着他問。
定王擡眉,目光在姜氏面上足足定了幾瞬,繼而卻笑着搖頭:“沒什麽。”
似是怕她起疑心似的,他話立即拐到了別的去:“這些日子一直下雨,可能是天氣不好,身子有些不舒服。”
姜氏呆在他身邊多年,他的一言一行,姜氏都看得明白。
此刻他的确是有心事,姜氏知道。
只不過她心裏也明白,如今兩人再不是從前那樣的關系。他是王爺,而她不過只是一個喪夫寄居在顧家的寡婦而已。
想着這些,姜氏便笑起來,有些自嘲的意味,也有些看淡一切的意味。
“你以前讀書的時候,常常點燈熬夜,怕是落下了病根。所以,如今一到雨夜,你就身子不舒服。”姜氏也沒想從他那裏得到什麽好處,該有的尊重她有,但是也不至于伏低做小巴結着。
所以,與他說話的時候,姜氏倒是真就當做還跟從前一樣。
就算不是夫妻,也算得上是多年的老友了。
“近幾日天氣有些涼了,你回去記得讓下人多熬些姜湯喝,去去寒。”姜氏關心他。
定王側身,望着姜氏。
他認真的細細打量這個女人,有那麽瞬間,他覺得仿佛是回到了從前。
從前日子雖則清貧,但是一家和睦,妻賢子孝,日子還是十分幸福的。
只是,他的心也很大。或許是從小就與顧家諸位爺呆在一起的緣故,他寄人籬下打小心裏就有自卑,總覺得低人一等……所以,他便越發想要奮發圖強。
他常常手不離書,就是想考取功名,想在這偌大的貴京城能夠靠自己掙得一席之地。
他考上了,當了官,正一步步朝着他所設定的目标前進的時候,卻突然成了皇子。
當得知那個消息的時候的那種感覺,他到現在都有些說不出來是什麽滋味。
總覺得像是在做夢。
而現在,夢醒了,他也知道,那的确是一個夢。
他不過只是個棋子。
想到這裏,定王微勾唇,露出一個極為嘲諷的笑意來。
“王爺在前頭看到連哥兒了嗎?”姜氏笑着道,“連哥兒如今書念得越發好了,連哥兒說,族學裏的先生都誇他,說他不比府上的諸位爺念得差。”
“将來,他必然會有大出息的,他是個特別用功的孩子。”
定王卻說:“當年本王呆在顧家族學讀書的時候,先生也曾經說過,說本王勤奮刻苦又聰穎,書念得不比幾位爺差。如今同樣的事情,倒是也發生在了連哥兒身上。”
定王是覺得可笑的。
他的兒子,難道注定是要走他這個父親的老路嗎?
姜氏微一愣,擡眸望着定王。
“王爺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麽?”姜氏是個心思敏感的女子,她察覺出了不對勁。
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秘密,卻唯獨瞞着他一個人。而如今,這樣的消息,他卻要從皇後口中得知,定王覺得可笑。
所以,他也不想姜氏知道他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本王只是有些感慨,替連哥兒不值。”定王微擡眸,看向遠方,他那雙漆黑溫潤卻略帶着些淩厲的眼睛裏,此刻一片陰霾,甚是神傷的樣子,“他有父不能認,只能寄居在別人家裏……本王覺得愧對于他。”
姜氏略微低了低頭,道:“此事……你也是不得已的。連哥兒是懂事的孩子,他不會怪你。”
“那你呢?”定王又将話題引到姜氏身上去,他望着面前這個衣着樸素簡潔的婦人,“你心裏怪我嗎?”
姜氏不看他,只望向別處。她強作鎮定,但是那緊緊絞在一起的雙手,卻出賣了她。
她扯唇輕笑一聲:“怪你做什麽?”
定王說:“近幾日,皇後與母妃一直在琢磨着要給我定下親事來。争來争去,鬧來鬧去,也沒有争出個所以然來。依本王的意思……”他稍沉默一瞬,目光凝重望着姜氏,嚴肅說,“不如我們一家四口呆在一起,我想你跟孩子們了。”
姜氏一怔,目光輕輕滑落過去。
她承認,此刻她心中是動容的。
“你說什麽?”姜氏不敢相信。
定王卻是起身,負手立在原地說:“過來也有些時候了,一會兒還得去前頭看看連哥兒,便不呆在你這兒了。”
說罷,又笑望着一旁踉跄跑來跑去的蕙姐兒道:“蕙姐兒,爹爹今兒先走了,要不要爹爹抱一抱你?”
蕙姐兒笑嘻嘻朝定王走來,歪着腦袋看他。
定王彎腰,徹底将蕙姐兒舉起來。
蕙姐兒笑着,奶聲奶氣的喊娘親。
都說女兒是父親的小棉襖,定王也不例外。他喜歡連哥兒這個兒子,器重,疼愛并且嚴厲。
但是更喜歡蕙姐兒這個女兒,對女兒,則是完全的溫柔。
姜氏說:“她見王爺見得少,還不認識,王爺莫要見怪。”
定王松開蕙姐兒,蕙姐兒立即搖搖晃晃朝自己母親跑去。
定王望向姜氏說:“我先走了。”
姜氏福身行禮:“恭送王爺。”
定王拂袖,大步離去。
定王不想再被擺布控制,回了王府後,他換了身衣裳便進宮去了。
自從進宮成了三皇子以來,定王凡事都十分小心翼翼,生怕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來。但是這回進宮,他是想向陛下讨一道旨意的。
他不願再被當做棋子擺布,不想娶那些所謂的皇後幫他選的王妃。所以,他進了勤政殿後,直接跪在了龍案前。
定王一直謹小慎微,從沒有這樣過,高宗微微一愣。
“你這是怎麽了?”問了一句,高宗擱下手中握着的紫毫筆,坐了下來,擡眸看着跪在殿中央的人,面無表情,“有什麽話直說無妨。”
定王匍匐在地,給高宗拜了一個大禮後,才說:“兒臣想接發妻姜氏與一雙兒女入府。”
高宗沒說話,只依舊面無表情望着跪在地上的人。
定王這回卻态度十分堅決,他垂立身側的雙手一點點漸漸攥成拳頭來,鼓足勇氣與高宗對視,态度十分堅決,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
高宗說:“你該知道,他們不能入定王府。”
定王說:“他們是兒臣的妻兒,在兒臣最苦難的時候陪在兒臣左右……如今,兒臣認祖歸宗了,成了親王,他們如何不能跟着一起榮華富貴?”
“這樣的話,你在一年多前,就已經說過了。”高宗情緒并無起伏波瀾,“該說的那些道理,朕也都與你說了。你也是飽讀詩書的人,該是知道孰輕孰重。”
“聽朕的話,回去吧,往後這樣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定王依舊跪着,不肯離開。
“兒臣的确飽讀聖賢書,但是沒有任何一本書說過,抛棄妻子是對的。”定王已經下定了決心,不達目的,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所以,他依舊堅持道,“所以,兒臣懇請父皇,讓兒臣一家四口團聚。”
說罷,定王以頭磕地。
“求父皇成全!求父皇成全!”
高宗這才意識到,定王這回是認了真。怕是做足心思來的,輕易不會離開。
高亞仁也沒想到,素來戰戰兢兢不敢多說一個字的定王,這會兒竟然态度十分強硬。
“這……”高亞仁見父子之間似是要開戰,便笑着打圓場說,“陛下,定王殿下還真是……呵呵呵。”
高宗怒視他:“你懂什麽?”
又斥責定王道:“你起來!”
定王道:“父皇若是不成全,兒臣便長跪不起。”
“你!”高宗擡手撿個硯臺砸過去。
定王沒避讓,生生挨着了。
高宗越發生氣了:“真不起?”
“兒臣求父皇成全!”定王說來說去,還是那麽一句話。
“好……好,好啊。”高宗連聲冷笑起來,“你不起是吧?竟然不起,就跪着。”
高宗忽而拔高音量,驟然站起身子來,指着定王:“跪在大殿內算什麽本事?老三,你有本事……有本事你就跪到外面去!你給朕滾出去!”
定王絲毫沒有猶豫,直接謝恩說:“多謝父皇成全。”
說罷,他走了出去,跪在了勤政殿外面。
高亞仁跟着出去看了眼,忙又急匆匆跑回來說:
“陛下陛下,可不得了了,定王殿下真跪在外面了。”高亞仁覺得這事情怕是有得鬧了,“陛下,近來陰雨連連的,萬一夜間下雨,淋着了定王殿下可如何是好?這可使不得啊。”
“有什麽使得使不得的?”高宗滿腔怒火無處發洩,在大殿內來回徘徊,“他不是要跪嗎?那就讓他跪着好了。”
“陛下……”高亞仁還想再勸,卻被高宗打斷。
“你不要再說,你要是再幫他求情,就一起外面跪着去。”
“是。”高亞仁不敢再說話。
定王這回是卯足了勁兒要跟陛下對着幹的,而且,也是下定決心一定要與妻兒在一起。
并且他也想看看,他這麽一鬧,顧家那邊會是什麽反應。
定王于勤政殿外罰跪的事情,很快傳去了東宮。
太子知道了,立即趕了來。
“老三,你這是怎麽回事?”站在殿外,太子先問了定王,“平時你素來恭敬,今兒怎麽得罪了父皇?”
定王擡眸看着太子道:“臣弟不過是想與妻兒在一起。”
“原是為着這事兒……”太子喃喃自語一句,而後大步往勤政殿去。
“這麽晚了,太子怎麽過來了?”高宗明知故問,語氣臉色都十分不好。
太子撫手行禮說:“兒臣聽說三弟被父皇罰跪了,所以過來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高宗哼道:“朕可沒罰他,是他自己願意跪着。”又指着太子說,“太子,可別怪朕沒提醒你。這件事情,你少跟着摻和。”
太子還是說:“父皇,站在三弟的角度去想,他的這個請求,其實并不過分。妻離子散,這不是誰都可以承受的事情。父皇不如遂了三弟的願望,讓他們阖家團聚。”
“太子!”高宗咬牙切齒,瞪向太子,“你也來逼朕嗎?”
太子忙說:“兒臣不敢。只是,兒臣雖則理解父皇的一片苦心,但是也心疼三弟。三弟從小便流落市井,孤苦無依,如今恢複了身份卻又不能與妻子兒女呆在一起,兒臣覺得,這對三弟來說實在是不公平。”
太子說着,便也撩袍子跪了下來。
“父皇,就算暫時不給名分,總也得讓他們母子兄妹先搬進定王府去住。日日見着,總比兩地分居的好。”
高宗道:“太子仁厚,倒是手足情深。只是這件事情,你不需要去問問你母後的意思嗎?”
太子說:“此事不是後宮中事,無需母後過問,不過就是父皇一句話的事情。”
高宗卻說:“是嗎?”
太子恭恭敬敬道:“兒臣以為,正是如此。”
高宗說:“太子,你先回去。定王的事情,朕再考慮考慮。”
太子還要說,高宗卻沒有給他機會,直接下了逐客令。
“回去!”
“是……父皇。”太子抱手行禮。
定王在勤政殿外面跪了一夜,夜間起風下大雨,陛下也沒喚起。
第二日一早,天氣放晴了,定王還跪着。
也虧得他平日裏常常有晨練健體,如今才能扛得過去。
一大早,高宗穿好龍袍正準備去上早朝,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來,問高亞仁:
“老三怎麽樣?”
高亞仁弓着腰候在一旁說:“定王殿下還跪在外頭呢,夜裏下了一夜的雨,殿下都扛過去了。”
高宗點點頭說:“倒是有些能耐!朕總算沒有小瞧他。”
高亞仁微擡眸看了眼高宗,而後小心翼翼問:“陛下,那要喚三殿下起來嗎?”
高宗側頭想了想,說:“不必。”接過宮女遞過來的熱毛巾,擦了擦手後,高宗道,“就讓他跪着。”
“是。”高亞仁琢磨不透天子此刻心中到底在想什麽,他也不敢妄自揣測,只能少說話多做事。
高宗不讓定王起,就是想讓前來上早朝的大臣們看見。更确切的說,是想讓顧家的人看見。
等早朝結束後,定王被罰跪一夜的消息,便傳開了。
顧老夫人自然也是知道了這個消息,恰好姜氏就在身邊,她問姜氏:
“這是怎麽了?他素來不是這樣的,這會兒怎麽會得罪陛下。”
姜氏也心中着急:“老夫人,昨兒見着他的時候,似是就覺得哪裏不對勁。可他不說,我也猜不到。如今他被罰跪,也不曉得到底是為了什麽。”
老夫人又回過頭來安慰姜氏,道:“你放心,澄之已經進宮面聖去了,他會知道原因的。”
柳芙也幫襯着說:“姜姐姐別着急,不會有事的。”
姜氏不好再多言,她想着,有顧家在,想必他會沒事。
到了晌午時分,顧晏才從宮裏出來。
一回府後,顧晏便來了老夫人這裏。
“怎麽樣?”老夫人着急問,“陛下可說了是怎麽回事?”
顧晏望了眼姜氏後,這才說:“定王思念姜夫人,所以,跪在勤政殿外,是求陛下讓他們一家團聚。”
“是這事?”老夫人松了口氣,坐了回去,又問顧晏,“那陛下是怎麽說的?”
顧晏道:“陛下不答應,定王便跪着不起。昨兒夜裏又下了雨,孫兒剛剛回來的時候,殿下人還跪着。”
“他這孩子,脾氣怎麽這麽倔!”老夫人說,“他這樣與陛下硬碰硬,怕是讨不着便宜。”
姜氏道:“我也沒有想到,他是為着這事兒……這事兒不是已經過去了麽?怎麽突然又提起來……”
老夫人說:“蕙姐兒如今大了,連哥兒又高了。他昨天來過一趟,看到你們三個後,自然就想了。這樣也好,讓他争取争取,這樣的話,你們一家四口才能團聚。”
柳芙望了望衆人臉色,見大家臉色都頗為沉重,她便不說話了。
其實她心中也隐約有些明白,怕是這件事情,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這樣簡單的。
若說争取,當初定王剛剛回來的時候,才是争取的最好時機。現在再來争取,又有何用?
突然冒出一兒一女來,如何向外面解釋?
若是解釋不了,身份尴尬的話,不如不來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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