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顧旭負手在院子門口默立了會兒, 之後才轉身回去。

葉榕已經強撐着坐了起來,正在吩咐丫鬟們伺候自己穿衣。桂圓站在床邊,一臉的謹慎與着急。

“大奶奶,您身子還沒好徹底,還是躺下養着吧。”大爺沒在,桂圓也不敢擅自做主,讓主子起床。

桂圓才說完這話,顧旭便撩珠簾從外間走了進來。

桂圓忙走到顧旭身邊, 行了個禮說:“大爺, 您勸勸大奶奶吧。”

“你們都先下去吧。”顧旭打發了屋裏的丫鬟。

桂圓一愣, 繼而才福身應着道:“是。”

顧旭擡腿, 朝葉榕走去。

葉榕道:“大爺答應了妾身的,讓妾身去看自己母親與哥哥。”

顧旭擡手輕輕握住妻子柔軟的手臂, 道:“答應你的事情,自然會辦好。只是……你身子還虛着……”

“我沒事。”葉榕扯唇笑,朝顧旭露出一個略顯疲憊乏力的笑容, “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了, 想出去走走。若是不麻煩,大爺便讓我今兒去見見她老人家吧。”

顧旭道:“我帶你去。”

顧旭親自陪着妻子一起去京兆府大牢, 他事先跟顧晏打過招呼了,所以進牢裏探犯人,非常順利。

只是牢裏陰氣特別重, 即便外面天還熱着, 但是一進牢裏來, 葉榕就覺得冷得渾身不舒服。

顧旭給她帶了披風,幫她披在了身上。

葉榕想,這樣的地方連她都受不了,何況是母親。

牢裏的獄卒請着顧旭與葉榕直接去關押葉老夫人的地方,将人領到了後,獄卒笑着說:“顧大爺,雖然咱們大人打了招呼,讓不必為難。不過,這畢竟是重犯,萬一出了事情,下官可是難辭其咎……”

“所以,還是希望顧大爺可以抓緊些時間,不要為難兄弟幾個。”

顧旭道:“放心吧。”

那獄卒連忙說:“那小的謝過顧大爺了。”

說罷,解了挂在腰帶上的鑰匙,将牢門打開後,識趣離開了。

看到自己的女兒女婿來,葉老夫人依舊端莊坐着,面不改色,身子也是一動不動。

“娘!”

葉榕見母親穿着死囚的囚衣,頭發散亂,面色蠟黃憔悴……她再也忍不住,哭着撲了過去。

“娘,為什麽?”葉榕平時也是端莊大方的世家宗婦,但是此刻呆在自己母親跟前,她就十足一個小女人了,“您為什麽要那樣做?”

葉老夫人說:“榕兒,娘平素是怎麽教你的?別遇到一點事情就哭哭啼啼,你得記住自己的身份。”

“你是侯府的嫡長女,是國公府的嫡長媳。不管發生什麽事情,就算別人都倒下了,你也不能倒下。”

葉榕哭着說:“可是那樣……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堅強的活着,真的很累。其實很小的時候,她也很羨慕三妹,因為不管她做錯什麽事情,只要她撒撒嬌,爹爹都會哄着她護着她。

“人活在這世上,哪裏有不累的?”葉老夫人始終肅着一張臉,“你還有女兒,還有兒子,你必須得護着他們。”

“你若是沒有能力護着他們,将來便只有他們受欺負的份!”這話其實也是說給顧旭聽的,“別指望男人,也別指望可以倚仗他們。你給他生的孩子是他的孩子,別的女人給他生的,也是他的孩子……”

“不管是哪個女人生的,在他們眼裏,都是一樣的。而他們……則是喜歡哪個女人,就喜歡哪個女人生的孩子。”

“你如今還年輕,至少有幾分顏色。但是将來年紀再大些了呢?你敢保證,你的男人一輩子不納妾嗎?”

作為過來人,葉老夫人将自己的經驗全部傳授給女兒,倒也不怕顧旭這個女婿在場。

“榕兒,你必須要堅強起來。就算娘死了又如何?咱們葉侯府不會倒。就算你哥哥也死了,不是還有你的侄兒們嗎?只要你的孩子能夠立起來,他們是嫡出,就是比那些庶出的高貴。”

“賤妾生的孩子,一輩子都是賤人。”

“娘……親恕女兒不孝,女兒救不了您。”葉榕手緊緊抓住母親的手,“這回的事情鬧大了,他如今是大将軍,陛下器重他,他狀告到京兆府,誰都救不了您跟哥哥……”

“我知道,娘沒怪誰。”葉老夫人平素瞧着端嚴,但是對這個女兒,還是極為疼愛的,“更沒怪你。”

“事情是娘做的,與你無關。你記住娘的話,千萬不要太過将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娘也老了,比你那死鬼爹爹多活了十幾年,這輩子也值得了。”

“榕兒,你天性善良,但是你千萬記住,做人不能太善良。這老天不開眼,賤人都能過得好,反倒是善良的人……”她抿嘴笑了下,也根本不想再說下去了,只喊了顧旭道:

“女婿,我的女兒跟我不一樣,我做的那些惡毒的事情,她這輩子都做不出來。你與她做夫妻也十多年了,她是什麽樣的人,你心中應該清楚。”

“老身如今成這樣,多少也是拜你所賜。當年若不是你暗中護着葉千榮,也沒有老身如今的下場。”

“這是你欠我的,所以,你必須要待我女兒好。否則的話,就算老身做了鬼下了地獄,也不會放過你、不會放過你們顧家任何一個人。”

顧旭當初護葉千榮,并不是想他多年後回來尋仇。

但是如今發生這樣的事情,他也的确有錯。他岳家的那筆賬,其實怎麽都是算不清楚的。

他也不好說什麽,唯一能做的,就是承諾對妻子好。

“請您老人家放心,小婿定然善待妻兒。小婿沒有妾氏,也不可能讓妾壓了正妻一頭。”

“是嗎?”葉老夫人笑着說,“想當年,葉桃纏着你左一句舅舅右一句大哥的時候,你不是待她也挺好?後來她那是死了,若是她沒死的話,你也敢這樣保證?”

顧旭沒吭聲。

葉老夫人又說:“可即便她死了,我女兒這些年過得也不好。她人是死了,但卻活在你心裏吧?”

“說不定,如今知道了當年她的死因,将來還會憎恨我的女兒。顧旭,你若是個男人,就該知道,唐姨娘母女的死,都是老身一人所為,與葉榕無半點幹系!”

顧旭說:“我從沒怪過小榕,我對葉桃,也無半點男女之情。”

“她年紀小,當年我與她舅舅一起共事,不過拿她當小輩待。後來與小榕定親,知道她是小榕庶妹,自然也更是寬待幾分。”

“真的?”葉老夫人不相信,“這男女之間,除了親兄妹外,其它的任何關系,一個男人一旦開始包容寬待一個女人,那便是愛的萌芽。她是你什麽人?跟你有什麽關系?你包容寬待。”

“她是你親妹妹嗎?是你親外甥女嗎?是你親閨女嗎?”

“你也是世家的長房嫡子,将來是爵位的繼承人,我想,顧家也是什麽都教過你的。男女之間,授受不親,你又是訂了親的人,眼裏就必須只有未婚妻一個。”

顧旭略低了些頭,沒有反駁。

葉老夫人見他态度尚算不錯,才放緩了些語氣說:“葉桃的死,你也難辭其咎!”

其實葉老夫人從來不将那些庶子庶女放在心上,只要他們不做出過分的事情來,她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唐姨娘母女太過分了!

葉桃仗着老侯爺寵愛她,竟然打自己姐夫的主意。

以前她小,她與顧旭關系如何,她不管。但是既然顧旭與她閨女訂了親,葉桃若是再敢逾越半分,她便不能容下去。

更何況,她起了那樣的心思!

老侯爺也糊塗,為了一個女人,竟然想做有失身份的事情。

若不是他們一再逼迫,侵犯了她的底線,她也不會痛下殺手。這些,都是他們咎由自取,是活該。

葉老夫人道:“葉桃當年妄想嫁給你,老侯爺當年偏寵唐姨娘母女,即便知道自己的長女已經訂了親,他為了不讓自己心愛的女人跟女兒傷心,竟然有悔婚之意……”

“顧大爺你告訴我,那種情況下,我該怎麽做?”

顧旭抿了下嘴,道:“悔不悔婚,也不是他一人說了算。”

“是啊,不是他一人說了算。不過,他起了那樣的心思,我便不能容他。”

外面獄卒小步跑着過來催說:“快走,葉大将軍過來了。”

葉老夫人說:“小榕,你回去。記住娘說的話,千萬不要太過傷心。”

又望向顧旭:“請你務必照顧好我的女兒。”

顧旭承諾:“請您放心。”

葉榕站起身子來,望着母親,眼淚撲簌簌往下落。

葉老夫人說:“想想你的那雙兒女吧,別再哭了。”

“娘……”葉榕舍不得。

“走吧。”葉老夫人趕人,“快走。”

顧旭正要帶着妻子離開牢房,外面葉千榮已經大步走了進來。

幾人撞上了,都駐足立在原地。

葉千榮目光淩厲的從顧旭夫妻二人面上刮過,扭頭嚴厲問牢頭:“看押在這裏的是死刑犯,沒有陛下的旨意,誰同意這些人進來的?”

那牢頭哆哆嗦嗦的,忙顫着聲音說:“是……是……”

他目光瞥向顧旭,顧旭朝着葉千榮邁了一步,穩聲道:“是我自己進來的。”

葉千榮才說:“顧統領可知道,私闖死牢,可是重罪。”

顧旭還沒來得及說話,牢裏的葉老夫人便說:“你如今仗着自己位高權重,已然不将自己的恩人放在眼裏了嗎?當年若不是這位顧統領救你,你怕是早死在異國他鄉了,還能有你今天的威風?”

“葉大将軍……你娘跟你舅舅就是這樣教你的……恩将仇報?”

葉千榮負手,緩緩踱步朝關押葉老夫人的那間牢房去。

一路走過去,根本無視顧旭夫妻的存在。

“我娘與舅舅怎麽教,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他負手立在勞外,睥睨着牢裏的人,“當年你下死手殺我父母胞姐的時候,可想過會有今日的下場?”

葉老夫人活了幾十年,什麽樣的場面沒見過,她根本毫無畏懼。

葉千榮說:“你這個毒婦!”

葉老夫人哼道:“我若是不毒辣一些,當初死的可就是我跟自己的兒女。老天不開眼啊,像你這種賤人生出來的孩子,竟然也能好端端活到現在……老天當真是瞎了眼睛。”

“住口!”葉千榮吼了一聲,他攥緊拳頭來,鳳眸虛眯,“別指望你的幾個孫子可以繼承侯府爵位,只要有我在一日,我便不可能讓你如願。”

葉老夫人笑着:“看看,你始終還是想要葉家的爵位。你一個庶子,哪裏來的信心跟勇氣?”

又看向顧旭,老夫人聲音拔高了些:“好女婿,你可聽到了?這就是你當年拼死護着的人,難道你到現在還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情嗎?”

“你還覺得……是老身過于心狠手辣了?”

葉家的事情,剪不斷理還亂,便是顧旭這個女婿,也管不了。

葉榕一把掙脫掉顧旭握住她手的那雙手,大步跑到葉千榮跟前去。

“你非得要這樣嗎?”葉榕質問,“你自己扪心自問,我娘當年對你如何?”

葉千榮不想搭理葉榕這個嫡姐,當年自己胞姐的死,與她也有間接關系。

“榕兒,你先走。”老夫人不想自己女兒降身份,與一個卑賤之人争論。

“娘!”葉榕擔心。

老夫人說:“如今這個京兆府是顧王的地盤,縱然葉大将軍再位高權重,也不敢在顧王的地盤放肆。所以,你不必擔心我。”

地牢陰暗潮濕,顧旭也擔心妻子呆得時間長了會受不了,所以先帶人出去了。

一路上,葉榕始終心不在焉。

顧旭想了想,說:“雖判了死罪,但是還沒定什麽時候問斬。”

一般都是秋後問斬,雖說葉老夫人謀殺親夫罪不可恕,但是畢竟不是那種謀逆的滔天大罪,陛下看在顧家的面子上網開一面,也是說得通的。

葉榕道:“娘是必死無疑了嗎?”

顧旭沒說話。

葉榕說:“那死牢裏那麽冷,娘老了,讓她長時間呆在那裏,也不好。”

顧旭說:“這件事情我來辦,我去求陛下開恩。”

葉榕說:“不用了吧,葉千榮對你未必沒有敵意。你若是這樣偏幫我娘,他就會完全站在顧家的對立面,豈不是叫你為難?”

葉榕扯唇笑了兩聲,雖說着為顧旭好的話,但是心中未必沒有暗怪顧旭的意思。

但是她也明白,這樣的事情,怪他也沒用。

回了顧府後,顧旭便又出門找了顧晏。

顧晏說:“她雖則定了死罪,但是畢竟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陛下想給葉侯府一個交代,但是也不能絲毫不顧及邢家那邊的情緒。”

葉老夫人姓刑。

“我去與陛下說,陛下該是會答應換一間牢房。”

顧旭點頭:“這件事情,就要多麻煩你了。”

顧晏倒是不在意這個,只問顧旭:“你進牢裏去探望她,葉老夫人可難為你了?”

顧旭皺了眉心。

“倒是算不上難為不難為,不管她做過什麽錯事,畢竟對小榕是真心好的。葉老侯爺當年未必沒有錯,只是葉老夫人的手段狠辣了些。”

顧晏道:“葉家家務事,早已說不清誰是誰非。”

顧旭沉默。

顧晏進宮将此事說與陛下聽,陛下倒不甚在意,只說:“你的顧慮也是對的,雖然已經判了刑,但是至少還沒問斬。若是朕一再苛責于葉老夫人,怕是邢家那邊也不好交代。”

“論到底,其實都是葉府私事。只是這刑氏,也太狠毒了些。”

葉家的私事,顧晏不想插嘴,陛下說什麽是什麽,他不參與議論。

陛下忽然問:“朕聽說,那葉千榮看上了一個醫女?”

顧晏眉心一跳,本能擡眸朝高宗看去。

顧晏倒不是在意齊明茹,而是此番提起齊明茹來,顧晏想到了齊明茹的母親。

但顧晏很快就恢複情緒,高宗朝他望去的時候,顧晏面色如常。

“是。”顧晏應着。

高宗便笑起來:“這也算是一段佳話。”

他笑了笑,又道:“朕還聽說……那位齊姓姑娘,乃是顧王妃的手帕交,與顧王妃私交甚好?”

顧晏道:“齊家與柳家,比鄰而居。齊姑娘與內子,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很好……很好。”高宗連呼兩聲好,道,“等那位齊姑娘嫁了葉将軍,你與葉将軍,也算是連襟了。”

顧晏笑說:“只怕是這位葉将軍……不會認臣這個連襟。”

高宗說:“那也總比他娶了嬴家人的好。”

高宗說完,命高亞仁去拿棋來,他要與顧晏下棋。

顧晏陪着高宗下棋,直到晚了才回去。

馬車路過祈福堂的時候,顧晏恰好伸手撩開了側面的簾子。

就看到,祈福堂門前拴着一匹馬。

那馬是葉千榮的坐騎。

顧晏又朝祈福堂裏望了幾眼,這才将簾子放下來。

顧晏回到家的時候,柳芙才從青方院那邊回來。

看到丈夫回來,她手捧着大肚子緩緩朝他走去說:“今兒去看了大嫂。”

顧晏牽着她手,讓她坐下來。

柳芙挨着顧晏坐下,靠着他說:“其實大嫂挺可憐的,我看她瘦了很多。而且,那雙眼睛都沒神,我與她說話,她常常走神,狀态很不好。”

顧晏說:“遇到這種事情,擱在誰身上,都得蛻一層皮。”

柳芙說:“我是怕她想不開,你知道嗎,今兒我去的時候,她拉着靈姐兒的手塞在我手裏,讓我好好照顧靈姐兒。我當然答應了,可是她才是靈姐兒的母親,也輪不到我來照顧。”

“所以,我就總覺得不對勁。”

“別胡思亂想。”顧晏點了下她鼻子,說,“大嫂在病中,身子不好,也就沒時間照拂靈姐兒。這個時候托你照顧照顧,也是正常。”

“不過,你身子重,就算分心照拂着,也得以自己為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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