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紅海

大海波翻浪湧，時不時掀起一排排濤天巨浪向岸邊湧來，狂拍着礁石，飛濺起一丈多高的浪花。坐在礁石上的人，被海水浸濕了衣擺也不知曉，臉上挂着點點水霧，一直望着大海的盡頭，若有所思。

藏藍色的錦帶在兩指之間飛舞着，柔媚與剛毅混合于絕美的容顏，眉間隐隐帶着深深哀傷，直到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才把錦帶掖在衣襟內收好。

來者是洪海鎮水師的韓總兵，一副武官打扮，四十來歲的年約，身材粗壯結實，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為人卻十分豁達、随和，坐鎮海防要塞已有二十年之久。

“這海有什麽好看的！我都看了二十年，看都看膩了！”

洪麟起身一笑，自從來到洪海鎮，就與這位總兵相交甚厚，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彼此的志向、抱負如出一轍。此前，他從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這些，包括最親密無間的人，那位高高在上的王者。

“走吧！好酒好菜等着我們呢！”

韓總兵拍拍他的肩膀，兩上一起上了馬朝洪海鎮而來。一座臨山靠海的古鎮，古香古色，幽雅宜人，粉融融的木槿花開遍小鎮各個角落，比繁華喧嚣的京都多了些渾然天成的秀美，清靈。韓總兵是這裏職位最高的武官，他的府邸卻比不上京中任何一位官員的住宅。

“派往元國的水師也要回來了！那可是我洪海水師一半的兵力！”

下了馬，兩人閑談着，遠征将士即将歸來，韓總兵自是十分的歡心。洪麟也深知這件去年的大事，當時元國海域為倭寇所擾，他們應付紅巾軍無暇顧及，卻下旨調遣高麗将士派水師出戰，元國一向欺壓貫了高麗，王上都無能為力，何況一個小小的總兵。

兩人剛拐過垂花門，洪麟就覺得有所異常，韓總兵遲了一步，被人兜頭蓋臉地蒙上了眼睛，小姑娘呵呵笑着，落入自己圈套裏的人是那麽好玩兒！

“又捉弄爹爹！”韓總兵把那條绫巾扯下來扔給女兒，“不許再胡鬧了啊！”

“誰讓你長得矮！我想捉弄洪大哥，他長得太高，我碰不到！只好捉弄你！”小姑娘帶着一抹淺弧度的笑容，神情頗為得意。上前拽住洪麟一只衣袖，拉着他就走，“跟我來！有一件事兒請你幫忙！”

洪麟無奈，只得被她拖着走，兩人來到花園的木槿花叢旁，一只竹節結成的籠子躺在地上，籠子裏有兩、三只小白兔，海藍小心翼翼把受傷的兔子抱了出來。

“它的後腿斷了！我又不會接，又怕他們弄不好！你幫幫它吧！”海藍淺笑着，懇求的神情讓人無法拒絕，“接骨丹、夾板、繃帶，我全準備好了！”

洪麟蹲下來，把小兔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它的左後腿血跡斑斑，怪不得小姑娘會這麽心疼。“你去把接骨丹用水化成膏狀！一會兒要用到！”交待過海藍，開始給小兔接骨，先用夾板把斷骨固定好，再敷上藥膏，用繃帶裹紮，然後把小兔輕輕放回籠子裏。

“它很快就會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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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藍蹲在籠子前觀望着，神情頗為擔憂，她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杏臉桃腮，粉衫白裙，烏油油的發辮甩在腦後，十分的清麗可人。洪麟略略回眸，小姑娘那一張粉融融的小臉兒立刻眺入眼簾，頸間的肌膚晶白似雪，不由得想到了寶麗，一別一月有餘，不知她現在好不好？有沒有把自己照顧好？

“我去年也養了好幾只小白兔！後來我以為自己要死了，就把它們放了！”等了半天無人回答，海藍伸長手臂搖着發呆的人，“你在想什麽呢？”

“去年生病了嗎？”洪麟繼續這個話題，洪海鎮裏舉目無親，要不是被韓總兵挽留居于韓府，恐怕這段日子就要孤零零地渡過。

“不是生病！是……！”海藍有些難以啓齒，“去年，元朝不是索要二千名貢女嗎？除了貢女以外，他們還要……！”

“你被推考別監選中了？”洪麟猜測的不差，對元朝的惡行自是深惡痛絕，自元世祖忽必烈開始，他們先後下旨索要高麗未婚女子不下十六次，供元朝帝室或王公大臣作為妻妾。

作為元國壓榨之下的屬國，高麗王廷更是下令，全國十三歲以上十六歲以下的女子，須先告官登記，否則不得出嫁。無奈之下，高麗人生了女兒都秘而不宣，即便是鄰居也不讓知道。

“那時我真想死掉算了！後來一想，就算我死了！爹爹還要被王廷治罪！也就不想死了！”海藍眼睛裏泛着亮瑩瑩的光芒，似乎有些遺憾，“後來元國忙于應付國內叛亂，也就不提這件事兒了！說不定也不是件壞事情！就像元國的皇後！不也是我高麗女子嗎？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奇氏皇後呢！”

洪麟搖頭淺笑，覺得這些孩子話挺有趣兒，宮中女子不是低眉順眼就是端莊矜持，像這樣性格開朗的女子倒也與衆不同。

海藍眨着眼睛，“別不信！我出生的時候啊！曾有術士給我看過面相！說什麽六庫飽滿，貴必居其一之類的！我将來會大富大貴！”

“到時別忘了給我加官進爵！”洪麟繼續和她玩笑，心下也輕松很多！不得不承認，她的笑容竟比木槿花兒還要美上幾分！

窗影斑駁，子夜一片靜谧，木槿花枝在夜空裏飄飄搖搖，彌散着暗香。忽然，傳來一聲巨響，像在半空中炸開一樣，震的耳膜嗡嗡作響。洪麟也被那一聲悶雷驚醒，正要去看個究竟，剛打開門，韓總兵一頭紮了進來。

“倭寇從海上偷襲！我這就要趕回水師總署！這裏就交給你了！”

洪麟有些吃驚，倭寇現在正在對元國趁火打劫，怎麽突然到了洪海鎮？別了韓總兵，急忙拿起長劍朝韓府大門而來。這時，韓府的家丁全都上了屋頂查看，平靜的小城剎那變得雞犬不寧，倭寇這些百姓眼中就是兇殘成性的！

“水師總署那邊兒好像起火了！”屋頂上的家丁大喊。

洪麟心尖一沉，爬上屋頂一看，繁星點點的夜空下，豈止一處大火熊熊，遠遠聽到厮殺聲，喊叫聲此起彼伏。倭寇不可能這麽快殺進小鎮，水師那裏至少有一萬的駐軍，韓總兵難道沒有擋住他們的進攻？無奈又插不上手，韓府上上下下也有二十來人，不能棄他們于不顧！

“出什麽事了？我爹呢？你們怎麽都在屋頂上？”海藍大概是剛剛被驚醒的，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神色十分的慌亂。

洪麟縱身一跳，正好落在她的面前，“倭寇偷襲小鎮，韓總兵去了水師總署！你先回屋子裏待着，千萬別亂跑！”不等海藍發出異議，便把她推到了回廊裏。

時間一刻刻過去，小鎮內漸漸恢複了平靜，就在衆人都以為倭寇被擊敗時，平地一聲驚雷響起，像是火炮在不遠處炸開。跟着就是由遠及近的喊殺聲，震天動地，小鎮百姓的尖叫聲、哀嚎聲、夾雜着孩子的哭聲，還有濃重的血腥氣，一齊湧來。

韓府的家丁來不及把大門頂住，成群結隊的賊寇一湧而入，他們見人就殺，花木繁茂的韓宅瞬間變為了墳場。洪麟後退幾步，盡量避開敵人的鋒芒，劍花飛舞之間，近身的七、八個倭寇應聲倒地，他無心戀戰，有越來越多的賊寇像潮水般湧來。

飛身躍過回廊，抄近路拐到海藍的閨閣，一言不發，拉起她就走，一隊倭寇迎面而來，洪麟擁着她跳入了木槿花叢中，一籠兔子也被他們驚吓到，四散逃開了。幾聲慘叫傳來，那群賊寇又開始殺人，吱吱哇哇說着什麽，海藍吓得哆哆嗦嗦，要不是洪麟在身旁，早被吓得暈了過去。

片刻之後，再聽不到一點兒動靜，大概這裏沒了人，他們又去了別的地方！洪麟拽着海藍從花叢裏鑽出來，幾個婢女被殺死在血泊裏。

“他們剛剛說要燒了這裏！”海藍的淚水直在眼框裏打轉，好端端的家園被毀，爹爹也生死不明。

“你聽得懂他們說什麽！”聽她這麽一說，這裏再也待不下去，“水師總署離這裏不太遠！我們一定要找到韓總兵！”洪海鎮現在成了一片火海，一片墳場，而扼守海防要塞的總兵恐怕也兇多吉少，就算前頭千難萬險，也要找到他！

洪麟牽着海藍來到後門，只推開一扇，便看見巷子內擠着無數的死屍，在夜空下，在火光中，不忍相視！一陣馬蹄聲傳來，恰好一名賊寇正在策馬狂奔，洪麟忙從屍體上抽出一柄橫刀，沖着那人後心插了過去，賊人應聲倒地，馬兒乖乖停了下來。

兩人一起上馬，在屍橫遍地，血流成河的洪海鎮內一路狂飛，引得衆倭寇圍追堵截地捕殺，洪麟抽出長劍，于道連連砍殺，血肉橫飛，血染衣袍，硬出殺出一條血路，直吓得海藍驚叫不止。

天剛蒙蒙亮，殺伐聲驟然而止，放眼望去，濃煙四起。海隅邊上的水師總署也難逃厄運，屍積如山，血腥沖天，焚成了一片狼藉。憊夜的狂奔，連番苦戰，洪麟早已筋疲力盡，血水順着衣袖往下淌，俊美的面容被血水染得猙獰不堪。

海藍踏着燒焦的瓦礫，四處尋找着父親的下落，濃煙滾滾中，到處都是屍體，就連那海水也被染成血色。 “爹！”随着海藍的一聲慘叫，洪麟把目光移向礁島的旗杆，水師的大旗還在晨霧中飄飄蕩蕩，而總兵卻殉難在大旗的腳下，屍體僵冷，早已死去多時。

海藍的哭聲直上雲霄，洪麟正要阻攔時已經太遲，無計其數倭寇已将整座礁島重重圍堵，夾雜着勝利的狂笑。 “我們走……！”海浪狂打着礁島，飛濺起層層浪花，還能朝那裏走？前有賊寇，後有大海，再回首時，是成千上百的猙獰的面孔。

倭寇們殺氣騰騰，眼前這人屠殺他們同伴無數，定要他粉身碎骨方解恨。洪麟拔劍擋在海藍身前，幾番殺戮，劍已卷刃，海藍尖叫着，一排排弓箭齊齊對向了他們。縱使出渾身解數也應付不來如雨的箭矢，洪麟護着海藍向後挪着步子，直到礁島的邊緣，再無路可退。

萬箭齊發的剎那，擁着海藍縱身跳入大海。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