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抉擇

毓慶宮內明燭高照，王颛緩慢移動着步子，低頭沉思，愛女的話就是命令，正在搜腸刮肚地尋找小孩子喜歡的故事。洪麟坐在那裏望着他，嘴角挂着一抹微笑，他那專注的神情似比處理朝政還要緊。

宮門緩緩推開，辛旽一如平常地立在門外俯身，白衣飄飄如雲，一頭黑發用緞帶束縛在腦後，唇若塗漆，面似美玉。未及行禮，卻見殿內兩人一坐一立，眼光均未向宮門處投來，頓感無趣。

“國師來的正好兒！”辛旽的身影眺入王颛的眼裏，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平時都是國師教美妍讀書、寫字！愛卿趕緊去寫幾篇小公主喜歡的故事來，孤一會兒要用！”

辛旽點頭應承，仍舊立在宮門外，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換做平常，都是被殿下邀入寝殿內書寫，可他剛剛明明用了‘去’字，又看看一如端坐的人，心中極為不忿。告辭出來，未免失魂落魄，遠遠聽到洪倫那一夥兒在大殿外鬧騰，原想着繞過他們，卻被韓安、盧宣堵個正着。

“喲！剛進去就出來了？”洪倫晃晃悠悠過來，滿臉都是嘲諷，“您不陪我們殿下深夜‘敘話’了？或者再畫個圖、下個棋什麽的！省得我們殿下孤單！”

辛旽腦海裏滿是‘小人’兩字，那付醜陋不堪的嘴臉再不想看一眼，在三人的哄笑聲中拂袖而去。自幼博覽群書，又是在鄉間長大，寫幾篇小公主喜歡的故事并不是難事，幾筆揮就而成，準備親自送到毓慶宮，迎面又遇到黃內官，只是接過他手中的故事，一言不發地轉身而去。

茫茫夜空，繁星閃爍，暗夜下的宮殿群似乎有些猙獰，回想七年來每一個片段，自玉川寺相遇以來，談心、撫琴、吟詩、作畫，不顧朝中大臣的反對，委以重任、除舊革新，怎麽突然就變了，連看自己的眼神都那麽陌生。

王颛翻着那幾個小故事，似是十分滿意，淺淺微笑着，“讓國師寫故事，實在是大材小用了！”

“自國師推開新政以來，天下百姓有口皆碑！只是新政觸及了官紳的利益，才遭到他們的非議！”洪麟是以這七年來的所見所聞陳述。

王颛點頭，深有同感，“不只這些，告他謀逆的比比皆是，以李仁任為首的那班大臣全跟他不對付！現在只想讓新政繼續推行下去，也沒心思理會那些！” 話鋒一轉，透出了笑容，“今天不光是氣色好了，話也多了！以前你很少提起這樣的話題！”

“是嘛！”洪麟大病初愈，并不像王颛說的氣色很好，反而有些精神不濟。

“累了就早點兒歇着！”王颛幾步移到洪麟面前，觸了觸他的額頭，仍覺得有些燙，當下也沒有說出來，一如微笑着，“待會讓洪倫再送一貼藥過去，吃了再睡！”把他扶起來時又乏了力，兩人一起跌坐下來。

就在這時，宮門被拉開，美妍穿着紅紗绫裙而來，胸前那只小麒麟泛着金燦燦的光芒，顯然對這一幕非常好奇，睜大眼睛問：“父王，你在做什麽？你為什麽抱着他？你們兩個有什麽秘密要說？”

秘密！王颛啞然失笑，伸長手臂攬過美妍，“我們是有秘密，但那是軍國大事，小孩子不許打聽！”

“我有秘密也不告訴你！”美妍努起小嘴，似在讨價還價。

“你的秘密父王早就知道了！”王抱着女兒坐下，神情極為慈愛，“父王早把故事準備好了，就等着乖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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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還差不多！”美妍笑意盈盈，“父王，上次小喜鵲的故事還沒有講完！”

“讓父王想想！小喜鵲……！”王颛哪裏記得什麽小喜鵲，腦子裏所有故事全都攪在一起。回眸一瞥，洪麟正在向他示意告退，便朝他點了點頭，把女兒摟在懷裏是千哄萬哄，直到她忘記小喜鵲的故事。

夜幕沉沉，燭火幽幽暗暗，美妍大概是困了，小手亂揉着雙眼，迷迷糊糊問了一句，“父王不喜歡母後嗎？父王為什麽從不去母後的寝殿歇息？”

“怎麽會？小腦袋又亂想！”王颛依舊堆着笑容，“父王每天有好多好多國家大事需要處理！等父王去的時候你早就睡着了！”

“真的嗎？我怎麽從來沒看到！”美妍眨巴眼睛，深感疑惑，“那這樣好了！明晚我和母後一起睡，父王一來我就看到了！”

“明天再說！”王颛嘆了一口氣。

“不行！現在就答應！不答應我就不睡覺！”美妍不依不饒。

王颛拿這個孩子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都怪自己平時把她給寵壞了，只好先應承下來。

健龍衛率府坐落在永昌殿附近，國王的親衛，在王宮中的地位顯而易見。夜幕沉沉下，洪麟那間屋子擠滿了人，噓寒問暖的、敘舊的絡繹不絕，韓柏兄弟、李子浩、宋晉等人自不必說，喋喋不休到子夜仍沒有要走的意思，最後還是洪倫趕人。

剛剛躺下不久，便聽到細微的敲門聲，支撐着疲乏的身子開了門，進來的卻是韓柏。燭火下，洪麟見他的神色極為不自在，正要問個清楚，一陣幽香飄然而來，那種香味很熟悉，是中土才有的蘇合香，披黑紗的女子緩緩而入，韓柏也急匆匆關上房門，一動不動守在門外。

“是你！”雖然女子全身被黑紗遮蔽，但聞蘇合香便知是誰。

寶麗并沒有将黑紗移開，只是靜靜坐在了榻邊，靜雅似暗夜裏才開的昙花，幽幽怨怨道：“你不來見我，我只好來這裏見你！我只想問問這七年你究竟去了哪裏？有沒有想過我？有沒有想過美妍？你知不知道我聽到噩耗時是什麽感受？你到底把我當成了什麽人？”

一連串的問，洪麟無法回答，僵坐在那裏多時，“其實……每當聽別人說起你們……！”

“只是別人說起嗎？那我不是太可悲了？”寶麗徐徐站起，掀起黑紗一角，拿出一只光潔似玉的七弦琴，“琴是一個叫海藍的人托寶德給你的，我就順手帶了過來！”

洪麟接過古琴，琴身一如的冰冷，顫巍巍道：“海藍她……在你那裏……！”

被黑紗遮面，完全看不清王後的表情，“是啊！如果你現在說，關心她多過關心我，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

“不是……！”本就亂作一團麻，越發到了是理也理不清，剪也剪不斷的地步，狠下心腸道：“娘娘是回去吧……！”

“事到如今，我還在意什麽！活着也是一具行屍走肉！元國已經覆滅了，他只是礙于美妍，才把這王後位子一直保留着！我只想問問你的心……！”王後忽然停頓下來，默默肅立着，自元順帝逃往漠北的那一刻，高麗國徹底結束了元國附屬國的命運，現在故土是大明國的天下，這一段政治婚姻完全到了名存實亡，沒有任何回轉的地步。

“臣在意！”洪麟側過身子，語調變得冷冷冰冰。

蠟燭的火苗有節奏地跳動着，王後的裙擺輕輕掃過地面，待到門前又轉身，“這是違心的話對嗎？我不信你把我忘得幹幹淨淨！那條發帶你該留着吧！”

“早被海浪卷走了！”洪麟轉過身子，再不向她看一眼，只聽到開門又關門和腳步漸漸遠去的聲音，這就是所謂的解決辦法嗎？怎麽全身都在剌痛。

正值春暮夏初之際，繁花似錦，陽光格外明媚，健龍衛率府的氣氛也和天氣一樣明朗。

金小元現在成了正經八百的王宮親衛，穿一身簇新的錦袍，正在衆人面前顯擺他的劍法，一把劍便得上下翻飛，龍飛鳳舞，最後竟把自己給繞進去，‘撲通’一聲栽倒在地，引得韓柏一幹人笑翻了天。

在衆人面前露了醜，金小元仍是沒皮沒臉的站起來，大言不慚道：“這都是大哥教我的！學生不好，也得怪老師不濟才行！”

“以後別提你是我教你！我可沒有你這麽笨的徒弟！教了七年都教不會！”洪麟靠着兵器架子坐在臺階上，身邊兒圍着韓伯等人，看氣色也不是很好，自問這‘病去如抽絲’要到哪一天？難得有興致和金小元打趣，有從前的好兄弟在側，再次回到王宮也不是那麽孤獨。

這一出笑料兒傳到對面的樹蔭之下，樸勝基和他的親信坐在那裏老半天了，頻頻對金小元投出十分不屑的目光。

“這種人進健龍衛就是我們的恥辱，殿下也不知道是怎麽想的！”親信們俱是氣憤不以。

“這不關殿下的事兒！只要我們死而複生的……！” 樸勝基一時不知該怎麽稱呼從前的上司，心裏那個恨，老天都不站在自己這一邊，死了七年的人都能安然無恙地回來，還有什麽奇跡不能發生，這叫什麽？‘感天動地’，酸溜溜道：“只要人家吹吹枕邊風兒，別說是金小元！阿狗、阿狗也能進來！”

“別亂說話！”親信提醒，又四下裏确定着無人。

“怕什麽！王宮裏誰不知道！”樸勝基輕蔑地一笑，“都是裝作不知道罷了！不過是個男寵，我怕他什麽！”

這一番低沉的嘲諷當然傳不到對面，金小元卻是個機靈人，一眼看到樸勝基等人的目光，立刻擠眉弄眼地給他們扮鬼臉兒。洪麟卻沒有在意樸勝基一幹人，忽見衛率府正門外有個人影兒閃過，撇開韓柏等人緊随其後。那人四十歲上下，穿一襲武官的服色，身材高大魁梧，不怒而自威。

那人大概也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驀地回頭，眼裏閃過一絲異樣，眼前的人即陌生又熟悉，最近又鬧得滿城風雨，再加上殿下近臣這一條，還是報以從容地微笑。

“李将軍！”洪麟吃不準該怎麽問了，時隔六年，如果她已不在這個世上，豈不觸痛其兄長的傷心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