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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皊以前有名有姓。姓江,名月皊。可如今不準再姓江。原是漣漣江水皓月映,如今只剩一輪孤月。
檐角脊端鸱吻冷漠相望,檐下舊燈籠被涼風吹得東搖西晃。
月皊坐在半開的直棱窗內,安靜地望着随風漂泊的舊燈籠,燈紙破了一小塊翹出來,被風吹得無力掙紮似地細碎拍打着。耳畔忽然響起咿咿呀呀的柔轉哼唱聲,她本能地打了個哆嗦,繼而僵直了脊背。
半晌,耳畔的靡靡樂音消去,她僵冷的身子也逐漸緩和下來。
原來又是錯覺。
她捏了捏自己發顫的手,在心裏一遍又一遍默默告訴自己已經從教坊裏出來了。想起在教坊裏心驚膽戰的十來日,她蜷長的眼睫逐漸泛了潮。
小厮出現在視線裏,一臂夾着發白木梯,一手拎着朱紅的新燈籠。月皊來不及哭,趕忙起身,推開掉漆的木門,小跑着出去求救。
“花彤燒得厲害,能不能弄一碗風寒藥來?”月皊聲音裏噙着央求,立在檐下眼巴巴望着往木梯上爬的小厮。
小厮手中的新燈籠來不及換,轉頭望過來,幾乎是下意識地縮了縮瞳仁。
冬日的光帶着冷意,透過枝杈細碎落在月皊的臉上。就算穿着不合身的灰白粗布衣,就算半個月的蹉跎讓她消瘦了一圈,也不能讓她的美貌遜色。
到底,是曾被整個長安捧在天上的燦燦明珠。
水為骨,玉為肌,傾國傾城貌,千古無絕色。她聘聘婷婷地立在那兒,望過來的明眸盈淨善睐,似照進沉漆亘夜裏的星辰流光。
美人各有各的美,極難評出個第一來。然,月皊的第一美人之稱,卻是整個長安都認的。她一年前回長安時掀起的轟動,仍歷歷在目。
明明是皎若芙渠出鴻波的柔淨之美,不濃豔不妖媚,卻在望見她時真切感受到了攝人心魄。
小厮下意識地想要擡手壓一壓亂蹦的心口,可手中提着燈籠,他只好緊了緊握燈杆的手。
“三娘子……”他不合規矩地用了舊稱呼,結結巴巴解釋,“宅、宅子裏都是工仆,沒、沒那種藥。往日裏誰病了灌一肚子熱水蒙頭睡一天就好了。如果實在病得要命了,才去巷口的藥鋪子抓一副藥。”
月皊眼睫輕顫,慢慢半垂落下來,遮了眸中的失落和無措。
以前要什麽東西府裏都有,沒想到這宅子裏連風寒藥都不曾備着。這裏是江家在外面的一處宅子,給江家在外面上工的幾十號工仆所住。雖都是給江家做活的,這裏的人卻連邁進江家門檻的資格都沒有。
月皊紅着眼圈無助轉身,不知道怎麽辦好。宅子裏沒有藥,想吃藥就得出去買。可是她從江家出來的時候,身上什麽也不準帶,半文錢也沒有。
曾經一日花銷抵得過窮苦人家一年生活,今日因幾個買風寒藥的銅板束手無策。月皊努力不讓自己落下淚來,為花彤心焦着。從江家出來的時候,她身邊原本的婆子、侍女們要麽被發賣了要麽被攆去了遠僻的莊子。只花彤一個,跟着她進過牢子、去過教坊,如今病了。她總不能讓區區風寒奪了花彤的性命……
小厮盯着月皊轉身的背影,眼前還是月皊那雙蒙着霧氣的眼睛。
“三娘子!”小厮咬了咬牙,從木梯跳下來,将手裏的紅燈籠放在一邊,在袖中掏了又掏,拿出七八枚銅錢,忍痛塞給月皊。
月皊擡起眼睛,驚訝地望着他。
“三娘子,小的不能幫您買,這宅子裏的人都有自己的活計,估計都不能幫您跑這個腿兒。您出了西門一直往前走,就能看見藥鋪了。”
既是走不開幫不了這個忙,也是不敢幫這個忙。
言罷,小厮不敢直視三娘子逐漸燦朗起來的眸子,轉身拎着燈籠快速爬上木梯去更換。
月皊怔怔立在原地,唇畔已不自覺抿了笑。她仰頭望着換上的嶄新燈籠,認真道了謝。
小厮胡亂點頭,沒敢回頭。
破舊的燈籠換成了新的,在風中紅得豔麗張揚。其上的“江”字,既溫情又遙遠。
月皊仰着臉時,是一張皎皎笑靥,低下頭時卻掉下一滴淚。忍了許久的淚珠兒落在掌中的銅錢上。
她以前從不碰錢銀之物,嫌經過多人之手——髒得很。如今捧着不知名小厮贈與的幾枚銅錢,當若至寶。
月皊無聲側過身行了謝禮。離開前,她再次擡頭望了眼檐下的燈籠,後知後覺為何要更換,原來今天是冬至。
小厮坐在木梯上,回頭望着月皊離去的背影,唏噓一嘆。
江家這位三娘子,整個長安誰人不知她曾經的奢貴?皇家子孫的爵位還要襲一輩降一級,可江家的爵位卻是祖帝特允的世襲罔替。又有個公主娘,真真是瓊汁玉露嬌養長大。聽說價值連城的靈芝送過去,不過是磨碎了讓她養指甲,更別說續命用的人參,也只是剪碎了扔進溫湯裏給她暖足之用。
十七,正當嫁的年齡。不管是軍功卓卓的少年将軍,還是滿腹詩書的尚書之子,又或是皇家子孫……這滿京城的權貴郎子那是任她挑選。甚至就連入主東宮,也是看她願不願。
可如今……
小厮又是一嘆,嘆人生大起大落,沒走到頭就沒個定數。
月皊前日才被帶過來,這兩日也沒出過屋,對這宅子的布置并不清楚。小厮說從西門出去,她便徑直往西走。這宅子住的工仆雖多,地方卻不大,方方正正,沒有江家府邸的亭臺樓閣曲折疊景。小小的西門,遠遠就能望見。
工仆們有的正要出去上工,有的已經下工回來。他們遠遠看見月皊,下意識地向一側避開,又在月皊走過之後,停下腳步,目光黏纏移不開。
幾個婆子坐在向陽處漿洗衣裳,說着的閑話斷斷續續砸進月皊耳中。
“還敢出門呢?也是個有勇氣的。我也是想不通,這種沒爹沒娘的下等東西這些年的享受都該折壽的!就該讓她在教坊裏迎來送往,反正也長了張勾男人的臉。二娘子幹嘛花那麽大價錢将人買回來?”
另一個人噗嗤一聲笑出來,道:“你當二娘子是好心吶?這要是憑借一張臉哄得哪個男人買回去養着,二娘子哪能消氣呢?二娘子以前滿肚子委屈不能把這狐貍精怎麽樣,如今還不得借機好好踩一踩,放在身邊天天欺辱解氣?聽說小郡王從小乞丐堆裏長大,刀尖舔血地走江湖,知道有人替自己享樂,還不恨透了她?二娘子将人買回去給小郡王暖被窩,那是送羊入狼口,要往死裏折辱!”
“嗐,”又一個人感慨,“害得二娘子被休棄,這可是不共戴天的大仇。也難怪二娘子心狠……”
月皊已經走出了西門,身後的閑言碎語慢慢聽不見了。
她腰背挺直,唇畔挂着淺笑,仿若沒有聽見那些議論。只是若仔細瞧,才能看出她唇角的笑有一點僵。
巷子很長,兩側坐落一間間宅子,大多關着院門,見不到什麽人。只是冷清的巷子總會走到頭,隐約已能聽見喧嚣。
當熱鬧的街市撲面而來時,月皊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車水馬龍的瓦市像個巨大的陷阱,一張張笑臉也張牙舞爪起來,等着将她拉下深淵。
月皊攥着銅錢的手越發用力,骨節滲着白。
“廿廿,別怕。”
——耳畔響起幼時母親喚着她的乳名撫慰她的話。
月皊眨了眨眼,将眼睫上的濕意潤掉。她緩慢地舒了口氣,逐漸擺出一張得體笑靥來。
是的,不能怕。
有些路必須要走,有些事情總要面對。
冬至到,新歲便近了。本就熱鬧的瓦市更加人擠人,叫賣聲與談笑聲簇嚷着,嘈嘈雜雜。
月皊端莊地款步而行,喧嚣在她經過後逐漸消了音。一雙雙眼睛落在她身上,帶着各異神色。
本朝民風開放,女子出門淡妝濃抹,從不避諱遮面。整個長安城,沒幾個人沒見過江家三娘子。
“假的”、“教坊”、“清白”、“小妾”等等零碎議論落入耳中,月皊心裏酸澀,臉上卻始終保持着得體的淺笑。她終于看見了藥鋪,在心裏稍微松一口氣,邁步進去。
店小二壓着新奇,包了副風寒藥遞給她。
藥鋪掌櫃從樓上下來,看見月皊,趕忙擺出見了祖宗的笑臉迎上來:“三娘子今兒個怎麽親自來了?您要的靈芝我尋到了。是明兒個送去府上,還是您現在帶着?”
“我、我暫時先不要了……”月皊頓時尴尬起來。她是提過想要湘地的靈芝,做甲片時用。可是如今她還如何買得起?
藥鋪掌櫃千辛萬苦去尋了靈芝,剛回來還沒喝上一口茶,對京中最近半個月發生的大事還一無所知。店小二趕忙将掌櫃的拉到一旁低語解釋。
月皊轉身時聽見藥鋪掌櫃的頹然抱怨:“我花大價錢買來的靈芝怎麽辦……”
月皊咬了咬唇,垂下眼睑。
回去前,月皊又買了一個包子。買了藥,剩下的銅錢只夠買一個包子了。
花彤迷迷糊糊睡了一天,她起來時,便看見月皊在窗外手忙腳亂地弄藥爐子。
“三娘子!”花彤披了件衣裳趕忙出去幫忙,“您怎麽自己弄這個,倒是喊我一聲呀!”
月皊打量了一下花彤仍發紅的臉色,她悄悄蜷起纖纖素指藏起燙傷的手心,彎起眼睛來,溫聲柔語:“你醒啦。那你自己來煎。”
花彤雖病着,做起事來卻也麻利。她一邊扇着火,一邊問:“哪裏來的藥呀?”
“遇到好心的小厮。不僅買了藥,還買了一屜包子。我給你留了一個。喏,就在屋裏爐子上煨着。你一會兒吃了再喝藥。”
月皊說完轉身回了屋,在窄窄的木板床邊坐下。她攤開手心,小心翼翼地吹了又吹。
好疼的。
睡着了就不疼了,她側躺下來,纖細柔軟的身子蜷縮着,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入睡。
睡着了不僅繼續疼着,還有喘不過氣的噩夢。
她一會兒夢見潮濕陰暗的牢房,一會兒夢見樂音袅袅的教坊。教坊使太監捏着嗓子問她是去學舞還是去陪外頭的達官貴人飲酒。
月皊哭着從噩夢裏醒過來。
涼風猛地吹開窗牖,毫不留情灌進來。天邊燒紅的晚霞照在月皊淚水漣漣的臉。
她纖指一僵,繼而失魂落魄地無力垂下。
原來過去十七年的天倫才是一場夢。
現在,夢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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