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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皊安靜地坐在床頭,從被風撞開的窗牖望着外面的晚霞,是如何緩慢地移動。
她一動不動呆坐良久,直到最後一抹夕陽落了山,天色暗下去。月皊忽然回過神,她走到簡陋的方桌旁坐下,從抽籠裏取出帶着褶皺的紙,指腹一遍遍撫着折痕。
墨盒裏的劣質墨不多了。
她蘸了墨,在紙上寫信,一筆一劃,仔細落下“阿娘”二字。
稱呼寫完,竟是不知再寫什麽。
她好早前就想給阿娘寫信。最初委屈得想哭訴,後來冷靜下來執拗地想将這邊的事情親口說一遍。可每每不敢下筆。
阿娘應當已經知道京中的事情了吧?阿娘知道她一直疼着的廿廿并非親生女兒會是怎樣的心情?
是難過,是遺憾,還是怨恨?
月皊握筆的手,開始顫。
半個月前官兵沖進她的院子不由分說将她帶走,其後每一天都比前一日更難熬。半個月,她經歷了太多前頭十七年從未想過的事情。
到了今日,經過種種之後,她最怕的竟是不知如何面對阿娘。
月皊唇角翹着,臉上蘊着笑,眼淚卻一顆一顆落下來。
當年阿娘身懷六甲時,阿耶病得很重,吊着一口氣。所有人都知道阿娘肚子裏的這一胎若是兒子,就會繼了阿耶的爵位。
可是阿娘又生了個女兒。
幾年後阿耶病故,祖母和二叔進宮請封,二叔襲了洛北郡王。
阿娘和祖母的關系一直不大和睦,待二叔掌了郡王府,阿娘無心住在京中,帶着兩個女兒搬去了洛北。去年才回長安。
小時候,月皊懵懂地聽着嬷嬷感慨若她不是女兒身就好了。那時她太小了,聽不懂,卻隐約記得這話聽過好些回。她撲進阿娘懷裏哭,摟着阿娘的脖子問阿娘是不是不喜歡她了。
“阿娘怎麽會不喜歡廿廿呢?阿娘最疼廿廿了。”阿娘輕輕拍着她,讓她在懷裏酣酣入眠。
後來月皊再也沒見過那幾個在她面前碎嘴的嬷嬷。她彼時年紀小不懂事,長大些才逐漸明白。她也不是沒有懊惱過——若自己是能承爵的男子該多好。
那樣,阿娘的日子會更好些吧?
原來,她本來就該是男子。
是二叔利欲熏心,幹出換嬰的事情。
其實月皊從江家出來的時候帶了一件江家的東西。她略微轉過臉,輕晃手腕,望着腕上系着的木珠。
是木珠,也是阿娘親自給她求的平安符。
筆上墨汁将要幹透,仍舊不知如何言語。紙上的“阿娘”二字早已被淚水打亂。
月皊望着污髒的信紙,心中絞痛。怪不得自己生得既不像阿娘,又不像阿耶……
下次見,不能再喚阿娘。要和別人一樣恭敬地稱呼華陽公主……
“三娘子,您怎麽不掌燈就寫字?小心再犯了眼疾!”花彤從外面進來,将短短的一截白燭點燃。
燭光照出月皊水洗過似的淚顏,花彤無措地跟着紅了眼睛。她生了一張圓臉,比月皊還小一歲。以前沒出事時,就是個活潑貪玩的性子,算不得沉穩。
“花彤,”月皊擡起眼睛來,“若阿娘回京前我已經死了,你一定要幫我帶話給阿娘……”
花彤吓了一跳,連續“呸”了幾聲:“三娘子您說什麽呢!可別提死不死的了!”
月皊徑自說下去:“幫我帶話……”
可她聲音低下去,直到無聲。她心裏既想見阿娘,又不敢見阿娘,有千言萬語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
“咚咚咚——”忽然響起不懷好意的敲門聲。
屋內草木皆兵的主仆兩個都緊張起來。花彤走過去将門拉開一條縫,看見二娘子身邊的大丫鬟東籬杵在外面。
花彤立刻警惕起來,皺眉問:“什麽事情?”
東籬往門裏望去,只看見月皊側坐的身影。她擡着下巴,趾高氣揚:“小郡王明日就要回府了。二娘子讓我過來帶句話,明早接姨娘進府!”
她扯着嗓子恨不得讓整個宅子的人都聽見。
“對了,雖說只是當個妾,也算嫁人吶。咱們二娘子心善,給姨娘送嫁衣過來!”
東籬使了個眼色,身後的婢子抱着衣衫就要往屋子裏闖。
月皊剛哭過臉上的淚還沒幹,這個時候被這群人闖進去豈不是看笑話?花彤一把接過婢子懷裏的衣裳,使蠻力擋在門口:“我們娘子歇下了,東西我們收下,不送你們了!”
婢子還想往裏闖,東籬卻嗤笑了一聲,将人攔了。來日方長,她也不在意少看一次笑話。何況天已經黑了,她還要去給二娘子辦別的事情。
東籬帶着人離開,身後的兩個婢子故意大聲說些閑話讓月皊聽見。
花彤警惕地堵在門口,待她們徹底走了,才憤憤關上房門。她将衣裳放在桌上,愁眉苦臉:“怎麽辦啊……難道真的要回江家去伺候小郡王嗎?也不知道是個怎樣脾性的……”
別說歸家的小郡王大抵不會善待月皊,就說二娘子也不會讓月皊的日子好過。這條路,怎麽想怎麽灰暗。
月皊已經沒有在哭了,只是眼睫上還殘着濕意。她安靜地望着桌上的“嫁衣”。
說是嫁衣,卻是江家三等婢子的衣着,不過換成了粉色。
花彤瞧着月皊默不作聲望着衣裳發怔,她吸了吸鼻子,小聲抱怨:“黴運來了真是把什麽路子都堵了!恰巧趕在公主和縣主回洛北的時候不說,怎麽就恰巧趕在幾位殿下南下?如果太子殿下在京中……”
花彤悄悄打量着月皊的臉色,試探着開口:“娘子,咱們拖一拖成不成?拖到太子殿下回京……”
月皊聽了這話沒什麽反應,好半晌才緩緩搖頭,低聲道:“歇下吧。”
花彤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那短短一截白燭很快燃盡,潮暗逼仄的屋子陷進黑暗中。月皊蜷縮着躺在床上,卻并沒有睡着。
不管太子殿下以前如何心悅,如今她沒有江家女的身份,又在教坊裏走了一遭。有些路,早已堵死。不可能的事情,不必再思量,那些過往繁華該忘就忘了吧。就算太子殿下還惦記着她,讓她進東宮,也不過是賤妾。
為妾者,給誰當妾又有什麽區別。
良久,月皊剛有睡意,隐約聽見了細碎的腳步聲,她下意識地攥了手,緊張地聽了又聽,才辨出那只是風吹枯葉的聲音。
一片黑暗裏,她慢慢松了口氣。
這一夜,月皊睡得不甚踏實。确切地說,這半個月以來,她每一夜都如此。
第二天晌午,東籬過來接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刁難人,特意在用午膳之前來接,讓人空着肚子上了小轎。
月皊坐在搖搖晃晃的小轎上,這才開始想之後的日子。這小半個月,她經歷了太多議論,原以為已經能夠接受,可真的要換個身份回江府,她心裏還是犯怵,手指頭反反複複撥弄着腕上的木珠。
到了這個時候,她才開始琢磨起小郡王這個人。
她至今還未見過他。
想到馬上要給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男子做妾,月皊心裏難免忐忑。可是又想到這個人是阿娘的親生骨肉,月皊心裏又生出一抹說不清的複雜情緒來。
“聽說他這些年孤身走江湖,也不知道日子苦不苦。阿娘定是要心疼的……”月皊輕聲喃喃。
二叔換嬰之事好好瞞了十七年,如今東窗事發卻并非從江家捅出來的。小郡王回來的經過頗有些傳奇。外頭傳了好些不同版本,月皊也并不十分清楚。她只隐約知道大皇子在邊地與小郡王結識,大皇子被擒,小郡王刀槍匹馬于萬人中将大皇子救回來,又為救大皇子殿下受了重傷。
如此,才得了聖人親自過問,案子才會這樣雷厲風行地展開。至于其中詳情,月皊也是不知的。
月皊正胡思亂想着,轎子忽然停了。
這就到了?月皊攥了攥手,心裏咯噔一聲,跟着緊張起來。
“呦,陳六郎您這是做什麽?我們府上的姨娘到底給您灌了什麽迷魂湯,您拿了這麽大手筆來買人?”東籬扯着嗓子,音量又高又細,聽上去有些刺耳。
月皊訝然,将轎邊竹笭掀開一點往外望去,看見陳家六郎攔在前面。
遠處還圍着許多看熱鬧的百姓。
郡王府氣派恢弘,郡王府前的這條街又不是瓦市,平日裏并不會有百姓經過。月皊放下竹笭,無聲嘆息,想來又是二姐姐故意為之。
陳六郎伸長了脖子往小轎望,誠懇道:“六郎心悅三娘子久已,望江家成全!”
他滿臉堆笑地掀開箱子,滿滿一箱子的金子。
并非陳六郎要在府外對東籬一個丫鬟說這些,實則以他的身份,能不能被請進府內說話還得看江家人的心情。
東籬笑着揚聲:“姨娘,今兒個可是小郡王回府、您進門的日子。搞這麽一出是什麽意思?”
她言下之意,是說陳六郎此舉是月皊授意,二人暗通款曲。
一時之間,月皊也不知道陳六郎今日過來是他自己的意思,還是江雲蓉的授意。
不過不管是哪一種,她都不能繼續躲在這小轎裏。月皊咬了咬唇,剛要起身走出小轎,街角忽然傳來整齊的噠噠馬蹄聲。
皇家侍衛開路,堵在路邊看熱鬧的百姓趕忙退避。京中權貴家中車駕各有不同,人們一眼看出來這正是大皇子殿下的車輿。
鑲金嵌寶的車輿徑直朝江府駛來,停在府門前。
“這是又生了何事,惹得百姓圍看?”大皇子殿下的聲音從車輿中傳出來,着實把東籬吓了一跳。
小郡王自回到長安便住在大皇子府上,可誰也想不到大皇子會親自送人回來。
東籬趕忙讓一個婢子進府遞消息,然後帶着家仆們跪地行禮,解釋:“是、是陳六郎拿了錢財想來府上買郡王的小妾。”
月皊攥着轎簾的手僵着。她覺得自己就像擺在地上的破爛貨物,任人挑選,随意買賣。一會兒還要出去見人呢,她咬着唇告訴自己不能掉眼淚。嬌軟的唇上被咬出白色的印子來。
車輿裏沒有回話,沉默了良久。
“我的?”一道偏冷的聲線從車輿裏傳出來。明明是問話,可因為聲線過于涼薄,顯出幾分并不甚在意的漫不經心。
一個內宦打扮的人走到車輿一側,低聲禀話。
又片刻沉默後,大皇子忽然笑了。
“你家中姐妹倒是盡心,連小妾這種事都給你安排妥當。”大皇子話中帶笑,“厭辭,你賣還是不賣?”
作者有話要說:
小郡王:什麽鬼。。女人,只會影響我拔劍的速度。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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