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江厭辭已經把話說完。他沉默地看着月皊坐在他面前吧嗒吧嗒掉眼淚。她的眼淚像是哭不盡,皎白賽雪的面頰哭得蜜了層紅暈。她如此,竟好像他把她怎麽樣了似的。

江厭辭以前并非沒接觸過女子,同門手足裏亦有女子,可她們和月皊完全不一樣。

月皊意識到自己失态了,她胡亂用手背蹭了蹭臉上的淚漬,又站起身哽咽地開口:“我、我……”

她望着江厭辭的眼睛,又突然掉落一顆沉甸甸的淚珠。她立刻抿起唇,不敢說話了,她怕一開口哭腔更濃,多丢人呀。她小小地向後退了一步,連她自己也不清楚代表什麽意思地點了下頭,然後落荒而逃般轉身快步往外走。

江厭辭目送月皊離去的背影,待她出了屋子,他才收回視線。他垂首,目光落在自己的右臂,紗布一層又一層裹住他的小臂,在結扣處被月皊系了個蝴蝶結。

江厭辭目光頓了頓,在那個蝴蝶結上多看了兩眼。

月皊從裏間出來,迎面遇見孫福,她低下頭藏起哭濕了的臉,快步往自己的小間走去。

即使是白日,一進了她那間狹窄的小間,周圍一下子就暗了下來。

月皊在木板床坐下,耳畔回響着江厭辭剛剛對她說的話。他說的那些話,最後只剩一句反反複複萦繞在她耳畔——

“你本無辜。”

這麽久了,終于有一個人對她說她是無辜的。她多少次躲在被子裏哭,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做錯什麽了呢?

為什麽她生來就是有罪的呢?

沒有房門的小小夾間,完全不隔音。月皊聽得見外面婢女的腳步聲,還有孫福笑呵呵的說話聲。

她躺下來,用薄薄的被子将自己的頭臉完全裹起來,免得啜涕聲溢出來,被旁人聽了去。

眼淚打濕了枕頭,再弄濕了她的臉。在漆黑又悶人的被子裏,月皊哭着哭着,哭得睡着了。

·

東籬依了江雲蓉的吩咐,出了府,往陳家去。陳家祖上幾代都是富商,人人長了顆非常會賺錢的腦子。按理說,都是聰明人。可是陳家人的聰明卻只在賺錢一件事上,其他事情幹什麽都不行。

家裏足夠富裕了,總忍不住想往官場上闖一闖。陳家人丁旺盛,老少爺們也不是沒買過小官,可陳家人的腦子長得偏,即使是最簡單的公務也不好,捐錢再多買來的官也做不長久。

陳家人也想從娃娃抓起,請了多少名師進門教導子孫。可陳家的子孫們,自會說話就會打算盤,但是讓他們讀書寫文章,簡直是要了命。

長此以往,陳家人也逐漸歇了旁的心思,專心做生意。是以,陳家在長安的确算得上有錢人,可又因為家裏辦過很多啼笑皆非的事情,長安的名門貴族們大多看不上陳家。

陳六郎聽說江雲蓉身邊的婢女求見,立馬推開懷裏的小妾,提起褲子往外跑,在花廳裏見了東籬。

“東籬姐姐有什麽事情?”陳六郎笑眯眯地親自給東籬倒了茶水。

“這可使不得。”東籬側了側身,沒接陳六郎遞過來的茶水。

她輕咳了一聲,語氣随意般開口:“我家娘子着我過來問一句,六郎還想買人嗎?”

“買誰啊?”陳六郎脫口而出。

東籬在心裏罵了句“真是個傻子”,嘴上卻說:“還能有誰?六郎還想去我們府上買誰?”

陳六郎愣了一下,立馬眉開眼笑。他将手裏的茶杯放下,從東籬身側繞到她面前,笑着問:“東籬姐姐,這事兒還能有戲不成?”

東籬沒有立刻答話,只因她心裏也在納悶。月皊如今已經到了江厭辭屋子裏,就算她的身契還在江雲蓉說中,江雲蓉想随手将人賣了也是不太現實。

出門時,江雲蓉在氣頭上,東籬也沒敢多問,不知道江雲蓉到底怎麽想的。此時她只能道:“我家娘子只是着我過來問一句。”

“買啊!”陳六郎拍了拍胸脯,眼睛瞪得明亮。

月皊生得那般天香國色,見過她的郎君哪個不心動?陳六郎也是的的确确觊觎着月皊的風姿。

可他想買月皊卻不是自己享用,而是要用來賺大錢的。

·

月皊醒來時,她也不知道是什麽時辰。她迷迷糊糊坐起來,用手心揉了揉悶疼的額角。她的手放下來時,碰到那個食盒。月皊蹙着眉捧了食盒在膝上。

她想了又想,實在想不出來這盒金子會是誰送給她的。江雲蓉為了坑害她故意送來的?

月皊搖了搖頭,覺得不是。

她将盒子裏的紅綢布拿出來,湊到鼻前輕嗅,聞到一點點淡淡的香料氣味兒。

辨了辨,好像是薰桔香。

月皊心裏有了個猜測,卻也不敢确定。

“娘子!”花彤站在布簾外。

聽到花彤的聲音,親切的感覺頓時襲來,月皊趕忙将食盒放在一旁,讓花彤進來。

待花彤挨着她坐下,月皊立刻拉過她的手,軟聲問她:“你都好了是不是?不再燒了是不是?”

“早就好啦!我身子骨那麽硬朗,小小風寒才不能把我怎麽樣呢!”花彤皺眉,反握了月皊的手,“娘子,你的手怎麽這麽燙?是不是病了?”

“剛睡醒,在被子裏捂的吧。”

花彤聽說江雲蓉氣勢洶洶來過一趟,這才抽空偷跑出來,瞧瞧月皊。小間裏昏暗,花彤并沒能看見月皊臉頰上哭過的痕跡。反倒聽着月皊語氣溫軟,放下心來。

她沒待多久,就得回去。

月皊拉拉她的手,說:“你再等等,我跟吳嬷嬷說一說讓你回來我身邊。”

花彤立在門口,一手已挑起簾子。她回頭沖月皊笑。

“那我等着!”她的小圓臉笑得燦爛。

花彤走了之後,月皊從小間裏出來,望向外面的天色,原來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芳甸瞧了一眼月皊臉上哭過的痕跡,收回視線,溫聲道:“三郎去了前院,孫公公跟了去。孫公公走前吩咐過,姨娘睡着不要吵着您,将晚膳溫着。姨娘現在可是要用膳?”

月皊點點頭。

芳甸帶着兩個小丫鬟将晚膳擺上來,月皊安靜地小口地吃了一些,胃口不太好。

許是她蒙在被子裏睡了一覺,身上覺得很不舒服,簡單用過晚膳之後,月皊在院子裏閑走了一會兒,任由夜裏的涼風吹在她身上,還是沒能褪去她體內的悶氣。

她想沐浴。

月皊停下腳步,微微擡起下巴,仰望着夜幕中近滿的白月。她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往浴室去。

府裏有一處很大的浴室,裏面擺着三五個浴桶,供府裏的婢女們沐浴。甚至是一些不太得寵的小妾,有時候也在這裏用水。

月皊去時裏面沒有旁人。

她杵在那幾個掉了漆的浴桶旁,眉心擰巴着。她以前很喜歡沐浴,自己的住處有兩間浴室,一間放着浴桶,一間淋浴。她如今住的那個小夾間,就是在那兩個浴室中間辟出來的。她平日裏沐浴講究得很,根本不可能和別人共用。

她看着面前這幾個浴桶,再也不能往前邁出一步。

本就如雪的肌膚,窘迫得又蒼白了幾分。她在心裏告訴拼命勸自己今時不同往日,她早已不是曾經的江月皊,那些曾經的講究就應該抛卻。

你得認命。

總不能一輩子不洗澡呀。

好半晌,月皊咬着唇往前邁出一步。

另一側的房門門口忽然傳來婢女們嬉笑說話聲。月皊聽出她們正往這邊來,她再也不能往前邁出一步。

“哎呀,今天真是累死了。”

“三郎剛回來,事情多嘛。過一陣子就好了。”

“好什麽呀,再往後有為了三郎般的宴席,再再往後就要忙着過年……”

幾個婢女一邊說話,一邊推門進來。

“吱呀”一聲開門聲,讓月皊僵在原地的雙足終于能動了。她在那幾個婢女從另一側的房門進來前,轉身逃了。那幾個婢女只隐約瞧見了月皊的背影。室內水汽氤氲,也沒認出是她。

月皊一口氣回到自己的小屋子,悶悶不樂。

她一動不動呆坐了好半天,才終于有了動作。

這間小屋子被兩間浴室夾着,都是她曾經沐浴的地方。這實在是讓她不得不想要用這裏的浴室。

左邊那間浴室裏的浴桶也不知道江厭辭有沒有用過,就算沒用過,以後也是要用的吧?

外面靜悄悄的,連個婢女也無。

月皊悄悄走出去小屋,去了右邊那間浴室。

一進去,熱氣撲面而來。

這裏重新修葺變了模樣,可大體框架未動,月皊還是很熟悉。到了冬日,這裏熱湯源源不斷,随時可取用。

月皊将門栓扣好,又仔細檢查了兩邊。

一道屏風隔着淋浴區,這一側放着衣簍用來放褪下來的衣物,免得淋浴區的水汽染了褪下的衣衫。衣衫褪去,露出月皊玲珑有致的身子。屏風旁的高立銅鏡映出她的纖細的身段。月皊無意間望了一眼,亦覺得自己消瘦了些。

一雙素指壓在胸口,她赤足繞過屏風往淋浴區去。可她的玉足還沒來得及踏在出水镫上,就聽見了開門聲。

月皊身子瞬間一僵,不敢置信地白着小臉回頭望去。

江厭辭高挑的身影映在屏風上,在他身後還跟了個人,瞧着身量似乎也是男子。

月皊進來的那扇門,被她好好地鎖着。可是這裏到底是重新修葺過,恨不得徹底抹去被用過的痕跡。月皊并不知又開了道門。

“幸好遇到門主,要不然我這條命今天就要栽了。”陌生男子的聲音傳進月皊耳中。

江厭辭忽然進來已足夠讓月皊驚懼,猛地再聽另一道男子聲音,只能用驚悚來形容月皊此時心情。

緊接着,是江厭辭微涼的聲線——“把你身上的血污沖洗幹淨。”

江厭辭停住了腳步,顯然将人送了過來,就打算離開。

“知道了。”陌生男子一邊往前走,一邊将臉偏到一側,捂着腹部的傷處,一陣咳嗽。

江厭辭剛要轉身往外走,腳步停頓了一下,詫異地回望,視線落在屏風下的那個衣簍。

一抹鵝黃從衣簍裏露出來。

眼看着那位陌生男子映在屏風上的身影越來越近,月皊腦子裏空白了一片,在那人幾乎走近屏風時,月皊終于是反應過來。她開口,帶着驚慌的顫音:“三郎……”

“站住!”江厭辭提聲。

那男子已走到屏風處,忽聽到一道女子聲音,再聽到門口不同尋常的語氣,他懵了一瞬,雙腿卻是慣性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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