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有那麽一瞬間,江雲蓉覺得面前的江厭辭是個傻子。自己的小妾心裏記挂着別人,他不在乎?
這正常嗎?這不正常啊!
江雲蓉深吸一口氣,轉頭望向月皊,這一看,她差點一口氣沒喘過來。她剛剛急着興師問罪,竟沒發現月皊穿了一件白狐裘披風,而在披風下也是一身嶄新的衣裙。
好巧不巧,和她身上的衣裳撞了色。
她身上這條裙子本就是舊衣,勉強上身。而月皊身上的那條裙子一看就是今冬的時興款。
“送客。”江厭辭擡步往屋子裏走。
月皊心裏惦記着江厭辭身上的傷,看也不看江雲蓉一眼,急忙轉身跟着進了屋。
她旋起的裙角在江雲蓉眼前晃過,明明離得那麽遠,卻像打在她的臉上。
江雲蓉拂袖轉身。
吳嬷嬷冷眼看着,板着臉開口:“二娘子是不是該将我們院裏的東西放下。”
東籬讪讪,将懷裏抱着的那個鋪滿金子的食盒遞給一旁的婢女,快步跟上江雲蓉,悄悄打量着主子的臉色。
——明明來時是為了挑撥看熱鬧的,沒想到反被趕了出去。
還沒走出觀岚齋呢,江雲蓉迎面看見小厮擡着一排排的箱籠往這邊來,箱籠上的标識她認的,是九環街的海棠春。海棠春裏專賣女子服飾。
江雲蓉猛地停住腳步,轉身回望。她臉色蒼白,眼中又布滿濃烈的氣憤。
她為了買月皊花光了積蓄,就連府裏小妾都穿上新衣的時候她還得湊合着穿舊衣衫。而她買下來的人,卻買了一箱又一箱的新衣服!
江雲蓉氣惱地心口疼。
“娘子……”東籬拉住她的手寬慰。
江雲蓉甩開東籬的手,快步回自己的住處。東籬不敢再多說,默默跟上去。回去了之後,江雲蓉摔了好些東西,最後陰沉着臉色坐在梳妝臺前,拉開抽屜。
抽屜裏有一個木盒,盒子裏裝着月皊的身契。
她緊緊握着木盒,忽然笑了。只要這身契一日在她手中,那個小賤人便一日逃不出她的掌中!她說:“東籬,去一趟陳家。問問陳家六郎還想不想買月皊。”
東籬愣了一下,猶豫道:“這、這不太好吧?她已經到了三郎的房裏……”
江雲蓉橫目望過來,東籬立馬住了口,轉身出去辦。
·
吳嬷嬷冷眼掃過院子裏的下人。今兒個婢女們打掃時,有人進了月皊的小間,翻看過那個食盒,然後悄悄通報了消息,江雲蓉直接帶着人過來捉贓。
院子裏的這些婢女們,只芳甸、流霜、月照和白沙四個是她帶過來的自己人,剩下的都是江家人。這些下人們中,不知道有多少個人會是別人的眼線。
吳嬷嬷心裏明白,剛過來,這是必不可免的情況,只能慢慢分辨,就算辨出來了,也得繞着彎子趕人。
急不得。
吳嬷嬷轉身進了屋,看見月皊坐在高腳凳上,目光虛置地發呆。
“嬷嬷!”月皊見了她,立刻亮起眼睛來,緊接着又蹙了眉,面露難色。
“姨娘有什麽吩咐?”
月皊指了指箱籠,小聲問:“我不知道要将它們放在哪兒。我那屋子實在太小了,放不下……”
她說着說着聲音低下去,帶着點窘迫。
吳嬷嬷清楚月皊那間屋子的情況,早就吩咐了,她說:“婢女正在收拾地方,一會兒就會安置妥當。”
月皊的眼睛立刻彎起來,笑着說:“就知道嬷嬷周到!”
孫福從外面進來,剛巧聽見兩個人的對話,他笑着說:“姨娘那屋子逼仄,木板睡着也不舒服。姨娘還是應當換個地方安歇籲。”
月皊抿着唇不說話,不知道該說什麽。她不想睡大屋子拔步床嗎?她沒有呀。
吳嬷嬷瞥了一眼月皊的神色,就知道她沒聽懂。她難得和孫福統一戰線一回,沉聲道:“姨娘若是覺得那窄床睡得不舒服,就去大床上。”
月皊仰着小臉望着她,無辜地眨了眨眼睛。
吳嬷嬷頓了頓,再補充:“睡自己男人的床,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孫福的那雙小眼睛眯成一條縫。
這下,月皊聽懂了。
“我、我……”她微微張了嘴,驚得說不出話來,臉頰卻逐漸暈了紅。
江厭辭從浴室裏出來。月皊見了他,臉上的紅暈染得更濃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剛剛的對話……
吳嬷嬷便不再多言,禀了一聲就去了庫房。孫福也跟着她出去,笑嘻嘻地問:“你說,咱家這回押的賭,能贏一波大的不?”
吳嬷嬷“嗯”了一聲,一如既往地敷衍。
·
江厭辭胳膊上的傷被月皊壓得流了很多血,他一回來就去了浴室淋浴清洗。此時剛從浴室出來,經過月皊的時候随意瞥了一眼,見少女臉蛋紅撲撲的。
——看來新衣服的确夠暖和。
他收回視線,徑直往裏屋走。
月皊垂着眼,沒敢擡頭。江厭辭的靴子出現在她的視線裏,又消失在她的視線裏。直到輕微的關門聲吹進月皊耳中,她知道他進了裏屋,才敢擡起臉。
她望着裏間的方向,慢慢擰了眉。
明明之前急着給他換藥,在江厭辭去沐浴時,她已經端着他要用的藥送進了裏屋,然而此刻她卻沒有勇氣跟進去。
吳嬷嬷的話反複回響在月皊耳畔。好半晌,她伸出手來攤開手心,一筆一劃專注地在手心寫下一個字。
“妾。”
她呆呆望着自己的手心,心裏擰巴得分成了兩個人。
一個月皊乖乖地說,就算是為了阿娘,以一個妾的身份留在他的身邊照顧他,也是應該的。
令一個月皊哭着說想逃走,想擺脫妾室的身份,想去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以一個新的身份重新開始。
良久,月皊放下了手。
她默默對自己說,慢慢想,不要急。
月皊再一次轉頭,望向裏間的方向。到底是她壓了他的傷口,怎能不管不顧?她從高腳凳下來,走到裏間門外輕輕敲了下門。
“進。”
江厭辭坐在桌邊,正在給自己上藥。
他身上的衣衫半褪,露出修長的右臂,和半邊寬闊的胸膛、溝壑分明的鎖骨,以及蘊含着力量的胸膛。穿着衣衫時,他瞧上去挺拔又消瘦,沒有衣物修飾,偏又是這樣健碩的身姿。尤其他身上有很多傷,這些新新舊舊的上盤踞在他的胸膛上,多添了幾分狠厲孤浪的滋味。
“我來吧。”月皊在江厭辭身邊坐下,去拿藥。
雖然不是第一次給江厭辭上藥了,可月皊仍舊不敢直視他半裸的胸膛。
傷口還在往外流血。
月皊将雪色的藥粉灑了一層又一層,眼睜睜看着月痕漫上來。她瞧着,覺得自己的胳膊都要開始疼。她略彎了腰,輕輕吹了吹。
江厭辭垂眼望着她,目光裏帶着些審視的意味。
他從有記憶起,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忽然有一天,在他病危之際,得知了父母的消息。
他放下所有事情,帶傷趕來長安。想要見一見從未見過的家人。親生父親已不在人世。祖母、叔父,同輩兄弟姐妹,他都已經見過。唯獨尚未見到母親。
一個人身上總會染上些父母的品行和習慣。
江厭辭審視着月皊。
她像白紙一樣簡單,容易看透。短暫幾日的相處,他知道她是個單純柔軟又善良的小姑娘。
那麽,他的生母是不是也是這樣好的人?
她第一次見他時掉了眼淚,因他的五官讓她想起阿耶。他又何嘗不是從她身上去思量從未見過的生母。
“好啦。”月皊将江厭辭的手臂包紮好。她擡起眼睫,望着江厭辭的眼睛,帶着歉意地說:“對不起哦,害得你傷口又裂開。”
本來還有一句“一定很疼吧”,将要說出口時,月皊突然想起他說過他沒有痛覺,生生把話咽下去。
江厭辭收起思緒。
月皊的視線總忍不住往下移,看見他半開的衣衫,她不自然地移開目光,小聲說:“我先出去了。”
她剛起身,手腕忽然被握住。
月皊心頭怦怦跳快了幾聲,身子也跟着僵起來,她僵着沒有将手收回來,也不敢去看他。
心跳是亂的,心情更是亂的。
心裏的那兩個小人兒,乖順的那一個似乎将要占了上風。先前她寫在手心的“妾”字,不停在她眼前晃,重重疊疊,提醒着她的身份。
“抱歉。”江厭辭開口。
月皊驚訝地望過去。瞬間,她眼中的訝然散去,望着手腕上的那枚木珠,慢慢紅了眼圈。
江厭辭将那條木珠手串系在月皊的腕上,道:“昨天晚上的事情,希望你不要介懷。”
手串系好了,江厭辭收了手。
月皊的目光仍凝在那枚木珠上。她後知後覺江厭辭今天帶她出去買衣服,是為了彌補昨晚之事,是在跟她道歉。
“沒事,沒事……”月皊急忙搖頭。
她又問:“是丢了很重要的東西嗎?”
江厭辭沒有答話。
月皊抿了唇,感覺自己問得多了。她正想着是不是要出去,見江厭辭的目光望過來。
四目相對,氣氛卻有一點尴尬。
月皊先開口:“三郎是不是還有什麽話想跟我說呀?”
她戴上木珠的手背在身後,輕輕捏了捏衣袖。
“坐。”他說。
“哦……”月皊莫名覺得江厭辭有很重要的話要對她說,她局促地坐下來,只坐了椅子的一點邊邊,腰背挺得筆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江厭辭開口:“我不會一直留在江府。”
他只一句,就讓月皊驚得睜大了眼睛。她問:“為什麽呀?好不容易和阿娘……和你母親團聚,應該好好相伴享受天倫之樂才對呀。”
血仇在身,卻是不能對她多說。江厭辭沉默了一息,才再開口:“是江家人的勾心鬥角連累了你。你本無辜,累你骨肉分離、累你進牢獄、累你被欺,并非我本意。”
月皊瞬間鼻子一酸。
江厭辭早知道她是個愛哭的姑娘,瞧着她又要哭出來的模樣,斟酌了言辭,才再開口:“初見你那日情景,讓你進府只是權宜之選。”
“我無心兒女情長,亦不曾将你當成侍妾來看。你是留在府中陪伴華陽公主還是另辟府邸,都待她回來再說。”
江厭辭想起茶肆裏望過來的目光,想起那盒藏了金子的糕點。
“若你心有所屬也非錯事,把我當成兄長亦可。”
江厭辭極少一口氣說這麽多話,喉間浮現幾許幹澀的不适,他側過臉,一陣輕咳。
月皊怔怔望着他,眼眶裏蓄着淚。
作者有話要說:
月皊:?????我掙紮了半天都快要接受妾這個身份了,你讓我把你當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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