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月皊望着江厭辭,見他面色尋常,似乎并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妥。可她抱着裝着靈芝錦盒的手指頭卻逐漸收緊。

她細瞧的目光終于引得江厭辭将目光落過來。他眸色深淨,卻也坦蕩。

月皊不自然地先将目光移開。她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翠綠的衣裙和府裏的丫鬟穿得一樣,裙子上還有了點皺痕。他是覺得她穿這身衣服很寒酸嗎?

月皊抱着錦盒的手指頭別捏地撥了撥盒沿,然後将錦盒放在車內小方桌上。她偏過頭,去瞧輿側的窗。天冷,車輿也加了衣裳,輿內兩側的直棱窗不僅關得嚴實,又垂了一條厚實的雲錦幔。

确定車牖遮得嚴實,月皊這才去拿竹箱裏的衣裳。海棠春的老板讓人擡了兩箱子送來車上,還有幾箱子則另外驅車送去江家。

月皊再次望了江厭辭一眼,才去拿竹箱裏的衣裳,這些衣裳雖都收在一個寬深的竹編箱子裏,可每一套又都格外用一個扁平的薄木盒收好。月皊也沒挑,抱出最上面那一盒。

本是坐在江厭辭對面的月皊猶豫了一下,抱着衣盒起身,挪到江厭辭那一側的長凳,縮在車輿最裏側,後背抵在車壁。

江厭辭看了她一眼,側過身,面朝車前,不去看她。

月皊将裝着衣裳的木盒抱在懷裏,一雙眼睛仍盯着江厭辭,一動不動。

車轅辘辘,馬兒偶爾哼出粗重的鼻音。車輿外,時不時傳來小販的叫賣,還有不知誰家孩童追逐嬉戲的聲音。

江厭辭聽着外面的聲響,只覺得身後的人過分安靜。不過他再一想,她一直都很安靜。

近兩刻鐘之後,身後還是沒有動靜。

江厭辭皺了眉,問:“你換好了?”

沒有答話。

江厭辭疑惑回頭,看見月皊仍舊穿着舊衣裳,懷裏抱着衣盒。她身子柔軟貼着車壁,随着馬車忽然的一下颠簸而晃顫,偏皓白的細頸卻僵得直直。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卻也快要裝不下眼眶裏的水霧。

見江厭辭望過來,月皊趕忙低下頭。随着她蜷長眼睫垂下來,蘊在眼裏忍了很久的淚珠兒也瞬間跟着掉落下來,落在她抱着衣盒的手。

江厭辭懵了一下,一時之間并不知她為什麽哭。

他默了默,忽然微微探身,長指掀開牖前幔簾,将窗推開。從半開的窗牖望向車外。

月皊很清楚剛剛江厭辭一直沒回頭,并沒有唐突之意。她一時覺得在鬧市的車輿內更衣接受不了,一時又反思是不是自己小題大做。她飛快地用手背蹭去臉上的濕意,擡起眼睛望着江厭辭。

她覺得自己得解釋點什麽,偏又笨拙地不知道怎麽開口,只能眼巴巴望着他。

月皊還沒想好如何開口前,江厭辭先喊了停車。

月皊擡着眼睛仔細打量着江厭辭的神色,可是他的視線并沒有落過來,而是拿走了她懷裏抱着的衣盒,下了車。月皊的目光追随着江厭辭,直到看着他立在車輿外轉過身,望向她。

四目相對,月皊擰了擰眉,恍然他在等她。她這才急匆匆扶着車壁下了車。

江厭辭帶着月皊又進了一家成衣店,随手指了一片衣物,讓店裏的人送去江家,然後問了更衣間。

聞言,正琢磨着也不知道自己眼睛還紅不紅的月皊驚訝地擡起眼睛來。

“娘子這邊請!”店裏的女夥計笑盈盈迎過來。

江厭辭将手中的衣盒遞給她。

月皊悶悶的“哦”了一聲,伸手去接時,唇角終于忍不住翹了翹。

說來也巧,月皊随手拿的盒子裏裝着的,正是她在海棠春第一眼看中的那條鵝黃的卷霧紗罩着的瀾絲裙。

月皊從更衣間出來,走向背對着她的江厭辭。

“三郎,好不好看?”她彎着眼睛詢問。待江厭辭轉過身來,她慢悠悠地轉了個圈。

裙擺花兒一樣綻開,裙尾的金銀小鹿歡快跳躍着。她停下來,綻起的裙擺徐徐歸于平靜,那層如雲似霧的薄紗卻還未盡落,一時間讓她像踩在雲朵上的九天仙子。

陪着月皊去換衣的女夥計也看呆了。再好看的裙子也要看穿在誰身上,這條裙子裹在月皊身上,旁人恐怕再也不敢穿同款,只怕被比成魚眼珠子。

直到那層薄紗也徹底安分下來,江厭辭才将落在她裙擺上的目光上移,望着她柔亮的眸子,“嗯”了一聲。

她的眼睛帶着笑,歡喜藏不住,完全看不出剛剛還在委屈地掉眼淚。江厭辭忽然覺得小姑娘的悲喜竟是這樣簡單,又可愛。

“走吧。”他說。

“等一等……”月皊朝一側的黃梨木長架走去,仔細去瞧上面挂着的衣服。

好半晌,她拿了兩身衣服朝江厭辭走回來。

一件寶藍色,一件正紅色,都是男衫。

她彎着眼睛笑,說:“三郎生得明豔,穿亮色更好看。”

這倒是江厭辭頭一遭聽人當面這樣評論他的長相,他在“明豔”二字上多品琢了一下。

店裏的夥計自然不會錯過任何做生意的可能,馬上順着月皊的話說,還邀江厭辭去試一試。

“不用試了,裝好送去江家。”月皊将衣服遞給夥計。江厭辭身上有傷,她擔心他換衣不方便,再磕碰了他的傷。

想到江厭辭身上駭人的傷,月皊收了笑,說:“是該回去了呢。”

兩個人回到馬車旁,月皊先扶着車壁鑽進了馬車裏。江厭辭立在原地,回頭朝一間茶肆望了一眼,他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登上馬車。

月皊瞧着江厭辭登車時身量筆直,不像她需扶着些什麽。她琢磨了一下,想着等下回也試試什麽都不扶着登車,好像身姿更好看些!

孔承澤坐在茶肆裏,眼睛死死盯着遠去的馬車。他的手握着一個白瓷茶盞許久未動,甚至手指朝一側微傾,茶盞裏面的茶水溢出來,流在他的指背上,他也渾然不覺。

自從在海棠春巧遇了月皊,他便鬼使神差地跟蹤了她好一陣。如今看着江府的馬車遠去,知道她要回府了,他也沒辦法再繼續跟着。

孔承澤臉色不太好看。

江家的變故那麽突然,讓所有人措手不及。月皊被關進牢獄時,他急得整夜睡不着,就怕她在牢中受欺負。那麽嬌氣的一個人,忽然被關進牢中,她怎麽受得了?他想去牢中看看她,可是父親警告了他——江家犯了欺君的罪,日後如何不得知,不準他在那個時候和江家有牽扯。

掙紮猶豫之後,他為了自己的家族,沉默接受。

後來月皊被送去了教坊,他曾偷偷去過兩次,遠遠地望着她……

“阿兄,你怎麽在這裏吃茶?”孔兮倩帶着婢女尋過來。

孔承澤回過神來,瞥了一眼手中的茶盞,默默放下,道:“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

孔兮倩“哦”了一聲。

孔承澤有些詫異地望了她一眼。這個妹妹貪玩,今兒個出來逛,難得這麽早願意回去。

回去的馬車上,兄妹兩個都有些心不在焉。

到了家,兄妹兩個敷衍道別,各回了各的院子。孔兮倩回到自己的閨房,坐在梳妝臺前讓婢女給她拆了發。她望着銅鏡中的自己,長久地發呆。

不多時,孔夫人笑着過來,貼着女兒的耳朵說話:“昨兒個問了你自己的意思,你确定更看好趙家的郞子?”

孔兮倩一怔,急急說:“母親!我、我……我忽然覺得太文弱的書生也不好。”

孔夫人頗為意外地打量着女兒。女兒到了婚嫁的年齡,她疼女兒,在可選範圍內,願意把選擇權交給女兒手裏。适合當女婿的人選有那麽幾個,她委婉問了女兒,女兒昨天那話不是暗示想嫁趙家的孩子嗎?這怎麽過了一天就要變卦?

到底是終身大事,孔夫人只當是女兒也沒考慮好,她點點頭,笑着說:“不急,咱們慢慢考慮就是。”

“女兒舍不得阿娘,還想多陪陪阿娘!”

“傻孩子。”孔夫人笑着搖頭。

“咱們不說這個了……”孔兮倩目光躲閃地轉移話題,“對了,咱們家和江家要這樣一直僵着嗎?”

孔夫人收了笑,眉宇間勾出幾許愁容來。

孔兮倩打量着母親的神色,試探着繼續說下去:“如今小郡王歸家,女兒瞧着他很受大殿下器重,日後說不定有大作為呢。都住在京中,也不好因為阿兄的事情讓兩家徹底斷了往來。阿娘說是不是?”

這話哪裏用女兒說?孔夫人早就因這事犯愁了許久。

·

馬車回到江府,月皊看着江厭辭身姿挺拔地走下去。她出車輿的時候,将扶着車壁的手收回來,想學着江厭辭的模樣挺直了小腰杆往下走。

她垂眸瞥了一眼,不扶着一側,怎麽就忽覺這般高?她望着下方的腳凳,一時不敢探腳。

可再不下去,前方的江厭辭恐怕要發現端倪轉過頭來。

月皊咬了下唇,強作鎮靜地探腳去踩下面的腳凳。身子忽然一矮,另一條僵着的腿卻遲鈍地沒能掌握忽降的高度,月皊整個身子不由趔趄了一下。後一只腳還沒來得及踩上腳凳,她身子就已朝前傾去。

慌亂間,江厭辭的手臂遞過來。月皊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牢牢握住他的小臂,重量幾乎都壓過來。

她剛松了口氣,忽覺得手心一陣潮濕。

她驚覺江厭辭遞過來的是右臂。他衣袖下的可怖傷口忽地浮現在月皊腦海。她臉色一僵,趕忙收回手。

江厭辭倒是沒什麽表情,已收回小臂,繼續往前走。

月皊攤開自己的手心,果然瞧見了血跡。她小臉煞白,趕忙快步跟上江厭辭,想着回去之後立馬要處理他的傷口才是。

回到觀岚齋,江雲蓉迎接了她。

“二弟,”江雲蓉臉上帶笑,“今天一早有人送糕點給姨娘。給姨娘糕點是假,暗通款曲是真。”

江雲蓉側首,東籬捧着那個食盒迎上來,将食盒裏的糕點連帶着紅綢一扯,露出下面的金子。

月皊驚了。她并不知裏面有金子。

“姨娘,這是你哪個老相好送來的?這是怕你日子過得不好呢,還是拿錢買你去相陪?”

江雲蓉冷笑了一聲,走到江厭辭面前,語重心長:“三弟,姨娘以前待字閨中時便不檢點,何況往教坊走了這麽一遭!她成了你的女人,心裏還裝着別人呢!”

“那又如何?”江厭辭冷眼瞥向這個聒噪的女人。

江雲蓉愣住。

江厭辭又補了一句:“與你何幹?”

作者有話要說:

江厭辭:她心裏記挂別人也無所謂==

吃瓜群衆: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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