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望無垠的大草原上,群馬奔騰,伴着策馬聲和歡笑聲。馬背上的人有男有女,大多是斡勒人。

今年聖上未親來斡勒,令太子李淙和幾位皇子出使。幾位殿下來斡勒也有一段時日了。如今已經到了臘月,最近一兩日就要啓程回朝。

四皇子李淋與七皇子李溫也穿着騎裝與斡勒人同樂。太子李淙卻并未與其一起策馬歡游。此時,他正與斡勒大汗同席暢談。

豔陽高照,馬背上的老四和老七皆是輕裝上陣。坐在席間的太子李淙卻穿着狐裘大氅。

他狐裘大氅裏面着一件月白圓領衫,繡着的金絲盤龍昭顯着尊貴的身份。李淙手中端着一盞熱茶,修長的指上套了一枚翠綠的扳指,越發襯得他的手指修長幹淨,似乎也跟着泛着盈盈玉澤。一張清俊的面孔,再添幾分天生的高不可攀貴氣。自他到了斡勒,着實讓幾位斡勒公主春心動。

斡勒大汗說着客套話,李淙面帶微笑地傾聽着,又開口贊斡勒的山水草原牛馬肥碩。

半日光景過去,眼看着日頭西沉,草原上的風便帶了幾分涼意。

李淙側首,避了避風口。

立在他身後的小太監為他換了一盞更熱的茶。

斡勒大汗看在眼裏,笑着說今日時辰不早了,也該回去了。不多時,李淋和李溫也騎馬回來了。兩個人今日賽馬縱了個酣暢淋漓,回來時頭上皆帶着汗水,臉上的笑容亦是燦爛。

拜別了斡勒大汗,皇家幾位皇子同行往回走。

李淙走遠了,坐在斡勒大汗身邊的幾位公主還眼巴巴地望着李淙的背影,甚至小聲議論着。

“他們中原人都是這麽好看嗎?做什麽都好看,拿着個茶杯的樣子都好看!”

“不是中原人都好看,姐姐是說太子吧……”

李淙兄弟三個緩步往回走,有說有笑。任由草原晚風拂身。這風雖涼,卻有着不同于中原的清爽。

“六哥。”李溫笑着說,“明日跟我們一起騎馬去,哎呦喂,在草原上騎馬的時候,那風都帶着股馬味。”

“好。”李淙沒拒絕,含笑應了。

李淋卻心道太子就算跟他們一起去騎馬,也不會跑太久。李淙體弱,是衆所周知的事情。這也就是到了斡勒,若還在京中,他別說騎馬,連像今日這般在屋外坐一整日都不大可能。

李溫也是随口說說,他又感慨:“若五哥沒提前回京就好了。今兒個和斡勒王子賽馬,咱們就不會少一個人。”

李淙溫聲道:“為母侍疾趕回去也是應當。”

“什麽為母侍……”李溫脫口而出又生生頓住。他睜着眼珠與李淙對視,生生把後半句話咽下去。他很快又笑了一下:“不行,不說了,這一身臭汗,我回去沖洗去!”

說着,李溫快步往自己的帳篷跑去。

李淙目送李溫離去,轉眸望向李淋。李淋目光躲閃了一瞬,又無奈地笑了笑,莫名其妙地說了句:“太子可別怪我。”

李淙面上仍舊儒雅地溫和笑容,未言其他。他回到自己的帳篷,他的老師正在他的帳篷中等着他。

“太子回來了。”翁奇略起身相迎,“啓程的日子……”

“李潛提前回京并非為母侍疾。”李淙打斷翁奇略的話。

翁奇略愣了一下。

“若是別人告知,我會另查。只因老師所言,我便深信不疑。”李淙望着自己的恩師,含笑溫聲,“老師,所以這件所有人都知曉唯獨我不知的事情到底是什麽?”

翁奇略知道瞞不住了,這才三言兩句将江家二爺換子偷爵之事說了。

李淙面色溫和地聽着,待翁奇略說完,他沉默了一會兒,再問:“她呢?”

“自是被牽連了,先是進了牢獄,後和江家二爺一脈的女眷一同進了教坊。現在……是洛北郡王的小妾。”

李淙輕撚指上扳指,問:“這是按哪條律法如此處置的?”

明明是仍舊溫和的語氣,只有非常熟悉他的人才能辨出那溫和語氣下藏着的冷意。

翁奇略沉默。

“是我母後的意思?”李淙問。

翁奇略沒答,反而轉移話題:“之所以瞞着殿下,是擔心殿下挂心,影響此番出使斡勒……”

李淙忽然輕笑了一聲,他走到桌前,慢悠悠地沏茶。在茶落瓷盞的泠泠聲中,他道:“多謝老師今日又授我一課。”

他頓了頓,才含笑道:“果然這世間無人可盡信。”

“平恙……”

李淙背對着他,擡了手:“退下。”

翁奇略縱有他言,也不得不咽下,轉身走了出去。

李淙垂眼,輕晃手中的茶盞,看茶上飄着的那片茶葉如何輕晃。

李淙大概猜得到母後不喜月皊的原因。他不是個身強力壯的人,月皊也不是。母後更偏向于給他尋一個身體好些的妻。

出使斡勒前,李淙跟母後求了賜婚的旨。母後雖不願,最後還是答應了他。

若江家沒出事,這婚事差不多已經定下。可江家出了事,皇後遵從內心,悄悄推了一把,讓事情偏離。

那些平日裏嚷嚷着非月皊不娶的高門郞子們,袖手旁觀,是不是得了什麽暗示,不得不如此?

李淙指間握着滾燙的茶,卻只感覺到陣陣寒意。他将茶盞放下,走到一旁牆架,取出一個錦盒。

一支墜着粉寶石的步搖安靜躺在裏面。

李淙離京之前最後一次見到月皊,是在熱鬧的九環街。那時還不太冷,她穿了一條紅色的襦裙,步步生花。她捧着一碗粉嫩的透花糍,笑得眼兒彎彎,惹得所有人不由自主被她吸引了目光。

“讓珍奇閣做了個支步搖,既在這裏遇見了,倒不用再往江家跑一趟。”

月皊望過來,彎眸說真好看。

她重新擡起眼睛望向他,晃了晃手裏的透花糍,委婉拒絕:“喏,瞧我沒有手接了,下次再送我吧。”

李淙了然。

這婚事雖然雙方暗中已知曉,可到底沒被衆人知,她要避嫌,倒顯得他唐突了。他含笑将步搖收回來,望着她說:“那等我從斡勒回來,再親自送去府上。”

到時候送過去的,可就不止這一支步搖了。

月皊彎唇,眸中浮現少女嬌俏的靈動。她說好,她還說:“到時候回禮,請你吃透花糍!”

他望了一眼少女青蔥指間捧着的那碗透花糍,心想那碗透花糍一定很甜。

李淙閉了下眼睛,不由将手壓在心口,忍了忍似要發作的心症。

緩了一陣,心悸緩解。李淙将那支步搖仔細收回盒中。

他不能失信。

等回了京,要親自送給她。

·

月皊坐在庭院裏曬太陽。花彤捧着件鬥篷從屋裏出來,給月皊披在身上:“娘子還沒徹底好呢,可別再冷着了。”

月皊動作緩慢地點了下頭。

自那日花彤提議讓她出來走一走,她每日下午都會坐在庭院,望着随風流浪的雲朵發呆。

原本月皊病前還想着尋個機會找吳嬷嬷說一說,讓花彤回到她身邊。她這一病,花彤自然過來了。府裏的管事瞧着三郎把宮裏頭的禦醫請來給月皊治風寒,倒是沒再扣着花彤。

略微有些冷時,月皊回了屋。倒是沒回她自己的小屋子,而是坐在外間的窗下羅漢床上。她讓花彤将寬大的支摘窗打開,坐在窗下望着外面的梅林。

她以前住在這裏的時候,經常在一旁燃上熏香炭火,一邊吃着甜點,一邊欣賞外面的梅林。那個時候她還想着若是等落雪,梅林一定更好看。

江厭辭進來時,一眼看見月皊抱膝坐在窗下。她身上裹了一件火紅的小鬥篷,邊緣縫着毛茸茸的雪色狐貍毛。挺厚實的鬥篷裹在她身上,她仍是那麽小小的一點。

江厭辭忽然想起那日抱起她時,她極輕的重量。

忽然有個婢女牽着個哈巴狗走進梅林,然後将一個碗擺在地上,開始喂狗。

怎麽會有人特意跑到這裏來喂狗?

月皊望過去,目光落在那個裝滿排骨的紅梅碗上。

她以前喜歡吃鮮花餅,後來姐姐讓人打了一套獨一無二的花碗給她,每只碗上釉着一種花。吃哪種鮮花餅,就用哪只花碗才盛。

她很喜歡那套碗,寶貝得不行。

此時窗外裝滿狗吃排骨的紅梅碗,正是那套碗中的一只。

月皊怔怔望着那只碗許久,眼圈有點泛紅。她後知後覺身旁有人,回頭望見江厭辭站在她身側。

她眼睛紅紅的,頓時尴尬不已。月皊立馬扯起唇角擺出虛浮的淺笑,心虛地胡語:“那、那只哈巴狗真好看哦……”

聞言,江厭辭随意地瞥了一眼,就收回視線。然後他俯身,衣襟擦過月皊的臉頰,月皊不由悄悄小幅度地向一側稍避。可即使這般,兩個人的距離還是很近。月皊清楚地看見江厭辭衣衫上的針腳,她還能聞到一點他身上淡淡的酒味兒。

月皊擡着眼睛望向江厭辭,後知後覺他要關窗。

“三郎又飲酒啦?”她小聲問。

江厭辭不言,将支摘窗關合。

天色将黑不黑的時辰,屋內還沒掌燈。随着窗扇關合,殘餘的光線也被關在了外面,周身一下子暗下來。

月皊再次聲音小小地開口:“身上有傷的人不要飲酒比較好……”

江厭辭聽她嘀嘀咕咕的聲線裏仍舊殘着絲沙啞,知道她的病還沒大好。

“還沒好?”江厭辭說着擡手,覆在月皊的額頭。

月皊額上微涼,遠不及他掌心的溫度。他的掌心不僅溫暖,還有薄薄的繭。

周圍一片昏暗。

一坐一立的兩個人凝出片刻靜止的畫面。

月皊因江厭辭忽然的動作微僵,一動不動。江厭辭感覺到了,方才意識到自己舉動的不适。

孫福急匆匆進來時,因眼前的畫面愣了一下。

江厭辭收了手,望過來。

孫福立刻笑盈盈地說:“三郎,華陽公主來了信!給您的信!”

月皊驚訝地擡起眼睛。一片昏暗裏,眼睫簌簌而顫。她搭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緊裙子。阿娘果然已經知道了,還寫了信回來……

月皊趁着晦暗飛快掉了一滴眼淚。又在孫福掌燈前,急急下了羅漢床,落荒而逃地要回自己的小屋子。她剛快步走到自己小間門前,去掀簾子,江厭辭喊住了她。

“月皊。你的信。”

月皊立在原地懵了一會兒,才緩慢轉身。

江厭辭望着她,伸手遞信。

華陽公主送到江厭辭手中的信封中,還有個折起的信封,那是寫給月皊的信。

月皊怔怔立在原地,不敢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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