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月皊望着那封微折的信,心中生出懼。
她怕。
怕那封信會澆掉她心裏的唯一期盼。她怕這世上最親最在意的人用怨恨的語氣責怪她,或者用冷淡的詞句與她劃清界限。若如此,這段時日吊着她的那道光會徹底熄滅。
她什麽都沒有了,只有心裏的一絲癡人妄想般的貪。
江厭辭望着月皊僵在原地不來接信,她眼睛紅紅,尤其是眼尾殷紅着上揚,眼睫更是濕得黏連。
江厭辭朝她走過去,略彎腰,将那封信放在月皊的手裏。月皊微冷的手指頭蜷起來,牢牢攥着這封信。她那般用力,硬硬的牛皮紙信封磨紅了她的手。
孫福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悄悄退下去。
月皊低着頭望着手裏的這封折起的信好半晌,才艱難挪了挪步子,側過身,在孫福剛燃起的落地琉璃燈下,慢吞吞地展開折起的信封。
我女月皊親啓。
月皊握着信封的手抖了一下,眼淚也跟着一顆顆簌簌落下,砸在手中信封上,迅速洇染開。
她被淚水模糊的視線落在阿娘熟悉的字跡,凝在“我女”二字上,再也移不開。
下一瞬,她馬上翹起唇角笑了出來。
所有的災難所有的委屈與痛,都在這兩個字中得到了救贖。
月皊知道自己這般笑着掉眼淚的模樣很是丢人,又挪了挪身,背對着江厭辭拆開信封。
她微顫的手竟第三次才能将信封撕開。信箋在她的指間抖着展開。
廿廿:
母親已知曉京中之事。此番變故不能伴你身側,擋你身前,心中憾痛。恨不得日夜兼程趕回京中。怎奈姨母待我如親出,如今病逝又無子嗣,不可不盡孝料理後事。你姊月慢聽聞此事亦驚怒,已提前啓程,不日歸京。
母親用你的生辰作你的小字,是為紀念你我母女相識那一日。雖無血親,你依然是上天贈予之禮。
冬日嚴寒時,紅梅碩放,雖烈風與寒雪,亦無畏無懼。我女亦是。
月皊不知道掉了多少顆眼淚,嘴角卻揚得高高。
狂風暴雨中漂泊的孤舟終于靠了岸。
她淚眼汪汪地雙手将信壓在心口,開心地笑着轉起圈來。紅紅的鬥篷也跟着飛起來,飛起的衣擺拍過江厭辭的手臂。
江厭辭垂眸看了一眼被掠過的手臂,向後退了一步來避。
月皊歡喜地轉了一大圈,停下來時,正對着江厭辭。她臉上眼淚一把、笑容一捧,滿眼的星子燦得耀耀。
她對上江厭辭那張沒有什麽表情的臉,臉蛋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她忍不住在心裏想阿娘給她寫這樣的信,江厭辭會不會不高興?
她溢滿笑容的眸子忽地目光躲閃了一下,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小小一步,望着江厭辭的眼睛,小聲結結巴巴:“阿娘……不,你娘她不怪我……”
江厭辭視線落在月皊終于降落下來的紅鬥篷,才慢慢擡眼,望向月皊那雙又是歡喜又是小心翼翼的眸子。
“嗯。”他應了一聲,“恭喜。”
恭喜?
月皊眼睑略擡深看了他一眼,又飛快移開視線。到底是心裏歡喜怎麽也藏不住,她緊緊抱着胸口的信,腳步輕快地小跑着出去。
江厭辭目送她紅色的背影遠去,像一只翩飛的蝴蝶。
花彤迎面走來,急問:“娘子怎麽這麽高興呀,這是要去哪兒呀?”
“去梅林!”月皊哽咽的聲音裏,帶着笑。
她抱着信繞到觀岚齋後面的梅林,先把阿娘的信仔細收進懷中,然後在一片紅色的梅林裏開心地轉圈圈。
花彤摸不着頭腦地問:“娘子,您這是怎麽了吶?”
“阿娘要我當紅梅!”月皊眼兒彎彎。
花彤眉心擰巴着,完全聽不懂月皊在說什麽。可是她看得出來月皊很開心,是很長一段時間裏從未有過的開心。她雖不懂為什麽,也跟着傻傻笑起來。
江厭辭隐約能聽見月皊的說話聲,他走過去将支摘窗的上扇打開,望向梅林。
“汪汪汪!”哈巴狗沖月皊叫起來,護着自己的碗。
月皊看了它一眼,輕哼哼一聲,跟一只狗說話:“不就是一個碗,給你就是了。哼。誰稀罕!”
江厭辭望過去,在那只紅梅碗上多停留了一會。
她又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小聲嘀咕一句:“等阿姊回來了,還會給我買更好的!”
說完,她輕盈地跑到一棵略矮的梅樹下,抓着一條枝杈晃啊晃。
一朵朵紅梅簌簌飄落,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她的周圍。她在滿地的落英中旋身。
小紅鬥篷也知曉她的歡喜,一刻也不曾安靜,翩飛如蝶羽。雪色的狐貍毛溫柔撫着她皎白的臉頰,像阿娘撫慰的手。
江厭辭立在窗內,遙遙望着梅林裏的月皊,不由地唇畔浮現了少見的笑容。
“門主。”湯伍走進來。
聽見湯伍的聲音,江厭辭将支摘窗關合,收起笑容,面無表情地轉過身。
湯伍走近,低聲:“查清楚了,那人确實逃進了尚書大人的府中。”
江厭辭面上沒有什麽表情,似并不多意外,亦不覺得事情棘手。
湯伍笑呵呵地湊到江厭辭面前,聲音更低了幾分,問:“門主,那天屏風後的婢女是哪個?門主竟壞人好事,您要是不摻和一把,說不定我就借此娶到媳婦了呢!”
江厭辭這才擡眼,從上到下地打量着湯伍。
湯伍被看得發毛,他沒什麽形象可言地提了提褲子,笑着說:“我穿上府裏小厮的衣裳也挺像那麽回事的吧?”
江厭辭開口:“日後不要再踏入府中半步。送信之事交給青山。”
湯伍愣了一下,急問:“我暴露了?”
江厭辭未答,拿着華陽公主的信進了裏間。
湯伍立在原地琢磨是怎麽暴露的。難道這府中有敵人?他琢磨不出來,也不敢多待,趕忙離去。
江厭辭拆信時,遠沒有月皊那般心情複雜。
他知道這封信是他的親生母親所寫,可到底是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厭辭:
得知這件荒唐事,輾轉反側夜不能眠,每每提筆不知怎落言。終究是母親疏忽,才會讓你流落在外,未能護你長大。思及你這些年可能的遭遇,心中絞痛難忍。然孝事纏身,不得立歸,更添牽思。
又聽聞你英勇俊姿之事二三,倍感欣慰與驕傲。你父親在天之靈亦當如是。京中繁文缛節勾結瑣事,若遇刁難,進宮請恩。此番亦去信宮中與陛下求得恩典多加照拂。萬事以己為重,勿要憂心與懼然。
你姊月慢已在歸京途中,願我兒與月慢、月皊和洽。
過去十七載,骨肉分離,字淺情深未能盡言。惟願餘生歲歲,再不分離。
良久,江厭辭将信放下。
縱使冷漠如他,也能從這字字句句中品出以為母親的用心良苦,心中生出幾分陌生的慨然。
他從不知道何為親人,很小的時候被師父帶回去,與一群半大孩子們刻苦練武。
師父對他們一向嚴厲,鞭打責罰家常便飯,吃飽飯都是一件奢侈事。更別說為了讓他們武藝精湛,而給他們身體造成的永久性的創傷。
可即使這樣,師父也是他們這群孤兒的救命恩人。沒有師父,他們早已餓死街頭。更何況,師父雖對他們嚴厲到不正常,在外卻也會拼死保護。
老頭子總是說這群孩子我怎麽揍都行,旁人碰一根手指頭都不行。
師父已經不在了。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就像幼時被師父帶着回去報仇一樣。他們這些活着的人總要尋到當年之事的真兇,給那糟老頭子報仇。
江厭辭轉眸,視線落在桌上的信箋,逐漸皺起眉。
身世是個意外,打亂了他的計劃。
那個真兇,很可能是如今的九五之尊,他的親舅舅。
他望着那封信,腦海中浮現那位還未見過的母親,第一次希望真兇另有其人。
要不然,當他屠了皇宮時,不知這位惟願歲歲不分離的母親又當如何輾轉反側夜不能眠。
江厭辭聽覺異于常人,吳嬷嬷到庭院裏,他已辨出她的腳步聲。他收了信,起身走出去。
“如何?”他問。
“一蓮居和百簇閣都空着,姨娘随時都可以搬過去。”吳嬷嬷禀話。
——江厭辭吩咐她給月皊在府中找個小院子。
他既無心讓月皊做侍妾,她仍住得這樣近,不大好。
月皊正從梅林回來,紅撲撲的小臉蛋上覆了一層喜悅的薄汗。她立在門外,聽見江厭辭和吳嬷嬷的對話,不由停下了腳步。
·
夜深了。
月皊躺在窄窄的木板床上,腦子裏亂亂的,怎麽也睡不着。她翻了個身,差點又一次從木板床掉下去。
月皊擰着眉坐起身,在一片黑暗裏細眉擰着,犯了大難。她一動不動呆坐了好半晌,才終于下定了決心。她穿上鞋子走出小間,朝裏間望去,隐約瞧着裏面尚有光。
她忐忑地走到門口輕叩,低聲:“三郎,你歇下了嗎?”
“何事?”
江厭辭剛打算熄燈安歇,聞言,剪燈的動作停下,望向門口。
月皊立在門外抿着唇沒有立刻答,沉默了一陣,才聲音小小地問:“我可以進去說話嗎?”
聲線裏的緊張不安藏無可藏。
江厭辭走到門口,“吱呀”一聲拉開房門。他臨睡前需換藥,此時衣襟未攏合,雪色的兩扇衣襟間胸膛一覽無餘。他身量高,月皊立在他身前,勉強到他喉結。
房門忽地拉開,月皊一眼望見他的胸膛,頓時神情不自然地垂下眼不敢亂看。
“就、就是、那個……”她結結巴巴什麽也說不出來,臉頰先紅了。
江厭辭知曉晚上與吳嬷嬷的對話被她聽了去,他想了想,難得主動開口問:“對那兩個住處都不滿意?”
“不是!”月皊脫口而出後,又慢吞吞點頭。
江厭辭皺眉,實在猜不透小姑娘的心思。
月皊咬着唇,無法啓齒。
江厭辭轉身,月皊吓得以為他煩得要将她關之門外,急急往前邁出一步,攥着他的衣角。
那自然垂落的衣襟被她攥扯,江厭辭大半的胸膛頓時展露。
江厭辭回望,月皊指尖一顫慌慌松手。
江厭辭也不追問,一邊慢條斯理地将系衣帶,一邊等待着。
“我……我不去一蓮居和百簇閣。”
月皊一會兒覺得臉上白得發冷,一會兒覺得臉上燒得滾燙。
女兒尚有出嫁時,留在江厭辭身邊才能一生侍奉阿娘。
月皊鼓起勇氣,顫着指尖指向江厭辭身後的床榻,“我、我……我想睡那裏。”
作者有話要說:
小江:什麽鬼,你睡我床我睡哪= =
月皊: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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