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束慎徽回了王府,李祥春和張寶服侍他更衣。脫去平日穿的沉色公服,換了身寶藍地的衣裳,系一條玉飾鐍頭的墨青色腰帶。墨青壓寶藍,這樣的場合,既不張揚,顯得穩重,也不至于過于板正。他人本就生得出衆,穿上這身平日不大穿的行頭,人被襯得愈發英俊挺拔。

姜含元也差不多了。

她本穿不慣裙裝,從小到大,穿的幾乎都是軍中制衣,前幾天王府裏的日常着裝,也是利于行動的袍衫。但今天是登門做客,去的地方,不是朝堂,不是戰場,姜含元更無意在軍營之外,處處向人強調自己與衆不同的将軍身份,便也如大婚那天一樣,換了盛裝。

她穿的衣裳,自然是莊氏比照時下長安貴婦出席隆重場合的盛裝而備的,上是霜月色的對襟大袖,下是顏色極正的朱砂紅起暗錦長裙,肩覆披帛,披帛上的繡紋,不是時下常見的以豔麗取勝的花朵,織的是很別致的雲外秋雁行。莊氏說替她備衣時,一眼就相中了它。她的頭發梳成了牡丹髻。莊氏說,雖然牡丹髻如今不時興了,但她覺得極是适合王妃。

她說什麽就是什麽,姜含元閉着眼睛耐下性子任她折騰。等梳好了頭,侍女們都圍過來看,贊嘆不已。

姜含元為了配合,光梳頭就坐了半個多時辰,見終于好了,站了起來。

“王妃等等,還沒上胭脂。若再上輕輕一層,氣色想必更好——”

莊氏叫她。

姜含元說:“可以了,就這樣吧。”

莊氏知她大婚那夜也沒上妝,雖有些遺憾,但她不喜,也就作罷,笑道:“也好,王妃天生翠眉明目,也無需過多修飾。我去瞧瞧殿下那邊好了沒。”

話音才落,外頭一個侍女說,殿下來接王妃了。

束慎徽走了進來,目光落到姜含元身上,打量着。

姜含元被他看得渾身宛若針刺,拿過侍女遞上的一件禦寒披風,邁步就要出去。

“等等——”

束慎徽忽然說道,快步走到案前,拈了支毛筆,往胭脂匣裏蘸了一下,回到她的面前。

“別動。”他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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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含元一怔。他已舉筆,往她眉心正中間處輕輕點了數下,随即收筆,略略端詳。

“極好。”他展眉,輕輕贊了一句。

随他眼鋒過處,姜含元的心口仿佛啵地輕輕一跳。眉心那一處被柔軟筆鋒猝然點過的肌膚微涼,似有看不見的細小爬蟲,慢慢地從她膚下鑽了出來,向着周圍彌漫。

她從短暫的晃神裏回神,一名侍女已笑着捧鏡到她面前。她看見鏡中的女子,她的眉心處,已添上了幾點朱砂紅,宛若梅狀,正比裙色,人面相映,煞是嬌豔。

莊氏捂了捂嘴,正色道:“畫龍點睛,錦上添花!殿下和王妃實是璧人天成。”

屋裏那些侍女,膽大的,已在吃吃地偷笑,紛紛誇好。

他一笑,放落了筆。

姜含元下意識地擡手要擦。下一刻,擡起的手腕卻被那男子給握住了,慢慢地拿開。

“留着吧。”他注視着她的眼,低聲說道。

她不動了,他轉頭,吩咐門外候着的李祥春:“可以走了。”

二人乘着馬車去往賢王府。路上,姜含元總覺身邊人和前幾日不大相同。像此刻二人獨處,他雖也沒說話,但人卻顯得格外精神抖擻。這樣的感覺非常明顯。也不知他是遇到了什麽好事,自然了,她也不會去問。

到了賢王府,早有人提早去報消息,二人下了馬車,賢王夫婦領着阖府上下以及衆多男女賓客已候在門外,黑壓壓幾百人迎接。禮畢,二人進去,姜含元要往老王妃所在的宴堂錦晖堂,似他這樣的男賓,則是去往賢王一邊。

“我往那邊去了。王妃若是有事,只管來叫。”

當着幾百雙眼,攝政王微笑着,微微俯首,唇靠到王妃耳畔低語,狀若親昵,貌似不舍。

周圍鴉雀無聲,姜含元暗暗捏手為拳。人群裏忽然有輕笑聲傳了出來。敢笑的,也就只有永泰公主了。只見老王妃身側走出來一名身着鵝黃錦衣的年輕美貌女子,到了攝政王夫婦面前,輕盈見禮後,笑道:“攝政王放心去好了,阿姐會幫你照顧好王妃的。”

攝政王一笑,道了聲謝,退開去了。姜含元向賢王妃祝壽,老王妃笑着連聲道好,“攝政王妃親臨,蓬荜生輝。阿蒙,你不可造次無禮,惹王妃笑話。”

公主道,“母親看你說的,上回攝政王和王妃入宮,我就極想去了,偏我沒那個分位,去不了。我恨不能早點認識我的女将軍弟妹,只能等着今日。好不容易盼到了,我歡喜還來不及,怎敢造次。”

周圍起了一陣附和的笑聲。

今日除了宮中的太妃和蘭太後外,長安城所有的貴婦包括大長公主在內的人全都來了。賢王妃寒暄了兩句,便将站在身後的溫婠也叫了過來,對姜含元說是自己新認的義女,又笑着讓溫婠也來拜見攝政王妃。

溫婠盈盈下拜。

姜含元沒受禮完便親手将她扶了起來,“不必多禮。”

她的語氣十分溫和。

溫婠慢慢站直,雙眸凝視着姜含元,輕聲道謝:“多謝攝政王妃。”

溫婠向她下拜的時候,周圍人都在看,見狀,一陣短暫靜默過後,某些原本抱着看熱鬧的心的人,未免失望。賢王妃看了眼周圍,笑說叫了幻戲入府,繼續領人進去,這一幕便就過去了。足足百來個有資格入宴的女人們跟随在後,花團錦繡地來到了宴堂。

少帝此刻還沒到來,壽宴尚未開席。衆女便圍着老王妃和攝政王妃,以二人為中心,一邊說說笑笑,一邊觀看幻戲。片刻後有人來傳話,陛下駕到,于是又都出去接駕。

少帝從頭到腳,一派莊嚴,拿着腔調讓衆人平身之時,視線瞟了下姜含元,随即收目,向老王妃賀壽。過後,兩邊再次分開,壽宴也即将開始。

姜含元回往宴堂,快到時,大長公主上來了,對永泰公主笑道:“公主的話可說完了?我見攝政王妃到了後,你就巴着她不放,好歹留一會兒出來,讓我們這些人也說說話。”

永泰公主皮笑肉不笑地應,“看姑母說的,你要說話,說就是了,我封了你口不成?”

“罷了,你這丫頭一向牙尖嘴利,也就驸馬容你,姑母是怕了你。”

大長公主自持身份,豈會和永泰公主糾纏,一句話丢下她,自顧轉向姜含元:“攝政王妃可否借一步說話?”

姜含元雙足未動。

大長公主面不改色,看了眼周圍,其餘人識相,全都退開,剩永泰公主不走,大長公主也是視若無睹,當她空氣一般,神色已轉誠摯,向着姜含元道:“王妃,我知你因早年之事,心中對我應當恨極,我也不敢指望什麽,畢竟一切皆是因我而起。其實這麽多年以來,每每想到舊事,我也椎心泣血,懊悔萬分。全怪我,倘若知道會鑄成那般後果,當年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出京的。不管你信不信,當日那道傳令并非由我所發。是路遇野獸襲擊,我受驚昏厥,身邊下人唯恐我出事擔責,聽那武城裏的人說,你父親前些日剛路過,便擅自做主召他護駕,我豈知竟會因此而釀大禍?雖是無心,但我仍舊罪責難卻。今日終于得這機會,我願親口向王妃賠罪。”

“且受我一禮。”

這往日不可一世唯我獨尊的大長公主,竟在來自遠處的諸多暗看目光之中,朝着姜含元下拜,行禮。

別說別人,就是永泰公主,也被她這破天荒的放低身段的舉動給驚得愣了。

姜含元目光平靜如水:“既和大長公主無關,又何須內疚,賠罪更是從何說起。今日你我都是為賢王王妃賀壽而來,大長公主如此,未免有喧賓奪主之嫌,我不敢受。還是都去入席吧,更為妥當。”

“是,是,王妃所言有理。是我唐突了。”大長公主一愣,随即反應過來,也笑着應道。

姜含元去了。永泰公主暗笑,故意又道,“姑母,我母妃在等着和你飲酒呢,還不快來。”說完提裙,急急忙忙追上了去。

束慎徽娶了王妃到現在,雖然才小半個月,但也知姜女性情直來直去的,和長安城裏的貴婦大不相同。倒不是擔心她會失禮惹人笑話,便是當真失禮,也無人膽敢笑話,恐怕還會替她尋借口開脫。

他是對自己的姑母南康大長公主不大放心。先有新婚次日姜女當衆拂她顏面,現在又是溫婠的婚事。以她性情,必然怨恨。公然如何諒她不敢,但保不齊會有言語不和或是小動作。放姜女一人在那邊,雖說有老王妃和永泰在,束慎徽還是略略挂心,再次分開後,便吩咐張寶看着點,有事來叫自己,這才随少帝也去入了宴。

張寶勤快,兩頭來回跑。過來告訴他,剛開始入席,王妃周圍空蕩蕩的,誰都不敢靠近。永泰公主坐到她身旁,她朝衆人笑了一笑,主動過去,先扶賢王王妃,再扶另位年高的王妃老姐妹入席,同席的婦人們這才争相入座。王妃也不大說話,自顧吃席,但只要說一句,無論說的是什麽,周圍必定附和聲一片。

總之,氣氛不要太好了!

束慎徽聽得哭笑不得,又問大長公主如何。

“奴婢一直盯着。開席之前,她竟當着衆人的面去找王妃說話,好似是在賠罪。”

“王妃怎麽樣?”

“王妃也沒為難她,和和氣氣的。大家後來都去吃酒了。”

大長公主接連被挫面子,将身段放得更低,束慎徽是有些意外,但再一想,也不難明白其中道理,不過是見風使舵忍氣吞聲,做給自己看罷了。

倒是姜家女兒今天遇到大長公主,居然不再冷目相對了。

坦白說,他自然也希望如此,但本是沒指望的,也根本不打算在她面前提,免得連帶自己也遭她冷眼。大婚次日皇宮出來路上和她說話收獲的尴尬,他是不想再經歷第二遍了。

現在別管內裏如何,表面能一團和氣,他自然求之不得。又想到少帝方才說喝了兩杯,頭暈想睡,還是先安頓好他,就讓張寶再去那邊聽用。

女賓宴堂之中,宴席漸入高,潮。

賢王王妃為了款待客人,今日壽宴的菜肴也是費了一番心思的。其中一道主菜是烤鴿。腌漬後的全鴿以荷葉包裹,用梅枝為柴,慢慢烤熟後,連荷葉裹着熱氣盛于寶蓮盤中,再分別送到每位貴客面前,以供享用。

賢王府後有個梅園,秋天為促梅花冬日盛開,王府下人會修鋸掉多餘的梅枝,所以這道獨有的梅枝烤乳鴿,也是賢王府一向用來待客的名菜。

幾十名侍人捧盤,往來穿插,忙而不亂,一一為座上的貴婦人上菜。

一個侍人捧盤上來,輕輕放到姜含元的面前。元泰公主介紹:“王妃,你嘗嘗看,這是我家獨有的一道菜,替你烤的梅枝,是從我家梅園一株自別地移來的生了五百年的骨裏紅上鋸下的,全長安也沒有第二份。”

盤的邊緣四周應景,綴了幾朵早春梅。公主看了眼姜含元眉心上的那點朱砂紅,贊道:“真巧,你眉間也似落了點梅,方才我一看到,就想說了,畫得真叫好看!我明日和驸馬去仙泉宮,我也仿上一仿。”

同席的婦人這時也看出來了,女将軍雖然不主動說話,但若你和她講,她也不會不理,加上都各自飲了些酒,漸漸放開,便都跟着奉承了起來。說說笑笑,每人面前的乳鴿都已奉齊。侍人為貴婦人們掀開寶蓮蓋,香氣彌漫。

一名少帝身邊的宮中侍人入內,走到姜含元身邊,躬身輕聲道:“王妃,陛下和攝政王殿下在一起,殿下打發奴婢來請王妃過去,有和青木營有關的事,要問王妃。”

賢王王妃聽到了,搖頭笑道:“這是什麽要緊事,連今日飯都不叫人好好吃。”

姜含元見過這侍人,既來叫了,便站了起來,向賢王王妃和座上的幾名年老婦人告了聲罪,先退了出來。

走了段路,見這侍人引着自己到了賢王府的後園,甬道兩旁植梅,路上遇見的王府下人也越來越少了,起了疑心,停在了一道洞門之前:“陛下他們在哪裏?”

侍人躬身:“王妃再随奴婢走幾步,前面就到了!事關軍情機密,陛下和殿下在梅園議事,前方亭子裏等着王妃呢。”

這侍人垂着眼皮,說話都不敢看自己。

姜含元又道,“早上攝政王才和陛下宮中見過面,怎又議事?”

“是……是緊急的事……”

侍人結結巴巴,腰都彎得快要落地。

姜含元轉身便回,才走兩步,身後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之聲。

那洞門裏赫然湧出來了七八個人,直奔她來,将她團團圍在了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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