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束慎徽愣怔,神色古怪,原地定了片刻,忽然道了聲回府,邁步便出文林閣。

他回到王府,問門房,被告知大赫王女仍未離開,再到繁祉院,侍女說王妃領了王女去校場,此刻人還沒回。

他徑直又去校場。莊氏帶着幾個侍女捧着茶水果子汗巾等物正候在校場口,見他現了身,急忙來迎。

“王妃還在裏頭?”束慎徽停了步,淡淡發問。

莊氏颔首,又解釋,“實在是王女不肯走,說仰慕王妃已久,跟着不放。又說她平日也有騎射,想讓王妃瞧瞧她練得如何。王妃就領她來了此處。”

莊氏活了半輩子,宮裏宮外什麽事情沒有見過,像今日這種,實是生平頭回,說起來,也是一臉的無奈。

束慎徽唔了聲,命跟來的人全都散了,擡目望一眼前方,邁步繼續朝前走去。

身邊無人,他臉色登時陰沉了下去,步伐也越來越快。很快轉到靶場,果然,前方兩道身影映入眼簾。

其時暮色深沉,天快黑,借着白日最後的一片殘餘天光,他看見姜家女兒站在一個紅衣少女的身後,手把手地助她拉弓。雕弓漸漸被拉得如同滿月,“咻“的一聲,箭飛了出去,釘入對面一張百步靶上。

紅衣少女奔到靶前,随即發出了一陣驚喜的歡呼之聲,口裏一邊喊着“中了靶心中了靶心”,一邊小鳥一般飛回到了她的面前,就差撲進她懷裏了。

“我還是頭回如此遠能射中靶心!将軍姐姐,你太厲害了!”少女抱住她的胳膊,雀躍不停。

他看見她帶着滿面的寵溺笑容,說:“射箭一項,臂力原本至關重要。妹妹你臂力不夠,倒也不必強求,多練技巧,苦功到了,将來也是能做到百步穿楊。”

少女不住點頭,雙眼亮晶晶望着,滿臉的崇拜之色。

她望天色,收起弓箭,“晚了。這邊差不多了,回吧。”

少女立刻搶着幫她收拾,“将軍姐姐,這趟來長安之前,我當真是做夢也沒想到,我竟能如此幸運!”

“此話怎講?”她信口般地接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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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仿佛被勾出了心事,面上笑容漸漸消失,垂首立在原地,不動了。

她便上去,柔聲問:“你怎麽了?”

少女慢慢擡頭,“将軍姐姐,我有一個從小玩到大的好友,是八部白水部王的女兒。就在幾個月前,她被她的父親嫁給了另個部王。那人白發蒼蒼,年紀大得能做她祖父。她不願意,可是沒有辦法。我去找我父王,求父王幫她,父王也不管,還不許我管。嫁的那天,我是看着她哭着被送走的。我心裏很難過。我的父王愛我,給我最好的東西,可是我知道,将來有一日,他也會把我嫁給一個他認為需要嫁的人。這就是我們的命……”

束慎徽是半分同情心也無,只看着姜女上前,将人摟進了懷裏,憐惜似地輕輕拍她後背,仿佛是在安慰。

少女在她肩上伏了片刻,很快,擡起頭,抹了抹眼睛,臉上露出笑容,語氣也變得重新歡快。

“這下好了!我沒想到,父王突然将我許給攝政大王!往後我竟能和将軍姐姐你一起了!我真的做夢都要笑出來!攝政大王既然不在,晚上我就不回了。我想和将軍姐姐你一道睡,好不好?”

少女拽了她的衣袖,又開始撒嬌。

她仿若沉吟,竟沒當場拒絕。

這算什麽?當他死了嗎。

束慎徽忍了又忍,實在看不下去了,只覺自己額上血管都在突突地跳,正要現身打破,忽然聽到王女又問,“對了,将軍姐姐,攝政大王何時可以回來你知道嗎。我也想問問他,他何時給我父王答複,娶我。最好趁我父王在,這幾日就盡快,如此我便不用回了。”

束慎徽正要上去,突然聽到這話,一個激靈,不進反退,不慎,足下卻踩了地上的石子,發出一道輕微異響。

姜含元回頭,目光投來。

束慎徽知是被她覺察了。

他的臉色陰沉,烏霾密布,雙手背後,邁着方步,不急不緩地走了過去,最後停在姜含元的面前。兩道目光,冷冷掃了一眼還扯着她衣袖的王女,開了口:“這位便是大赫王女?怎的帶她來了此處?我王府何來如此的待客之道?傳出去了,叫人以為是我王府的輕慢。”

蕭琳花吓了一大跳。

這突然走出來的男子,很是年輕,一張白面,生得也算是漂亮的,但臉色卻陰沉沉的,極是吓人,兩道目光掃過自己之時,威嚴逼人,有如霜劍加身。等他開了口,語氣更是兇惡。便宛如平地裏冒出來一個兇神,她何曾遇到過如此之人,聽他的話,仿佛竟然就是大魏的攝政王。不禁又驚又怯,連見禮也不敢,讪讪地松開了扯住女将軍衣袖的手,足下悄移,慢慢躲到她的身後,一聲不吭。

姜含元看了眼蕭琳花,知小姑娘是被他吓住了。

其實不說她了,便是姜含元自己也覺莫名。第一次見他露出如此難看之模樣,開口三連問,一副責備自己的嘴臉。

外人在側,她不欲落了他的臉,只道:“殿下回了?殿下怕是有所誤會。王女登門拜訪,恰她也知騎射,我便領她來此切磋一二。”說完轉向躲在自己身後的王女,微笑道,“莫怕,這位便是攝政王。”

蕭琳花硬着頭皮從她身後出來,朝着對面男子行了個禮,他冷眼看着,面無表情,蕭琳花愈發惶恐,看一眼身旁的女将軍,勉強鼓足了勇氣,聲若蚊蚋地道:“大王若是應許了我父王的提親……我……我将來定會好好做大王的側妃……”

束慎徽目光從姜含元的臉上掠過,她轉了臉,沒看他。

他回頭,叫了一聲人。距離略遠,方才他又将人都留在了校場口,無人應當。

“來人!”他驀地提高音量,喝了一聲。

蕭琳花打了個哆嗦。莊氏等人這回聽到了,覺他語帶愠意,急急忙忙上來。

“将王女送回館舍!”他冷冷道。莊氏不敢多問,走上前去,“請王女随我來。”

蕭琳花看了眼姜含元,眼睛泛紅,眼角噙淚,已是快要哭了,連句告退的話也不敢說了,低頭跟着姜氏邁步而去。

姜含元實是看不下,在對面那兩道目光的盯視中,走上去,輕輕握住她手,微笑道,“走吧。我送你出去。”

蕭琳花如釋重負,慌忙點頭,緊緊傍着人,頭也不敢回,逃也似地出了校場,終于感覺到那個攝政王看不到自己了,猶是心有餘悸,小聲道:“将軍姐姐,大王是否厭我……我……我有些怕他……我……”

她本想說,我不想做他側妃了,能不能不做側妃跟你,話起個頭,自己也知不妥,又吞了回去。

姜含元只道她是被吓狠了,說話都語無倫次,再次安慰:“莫怕。他一貫如此。人是好的。”

蕭琳花卻打死也不信,心事重重地被送出了王府,登車落荒而逃。姜含元目送王女離去,轉身入內,莊氏說攝政王在房內等她。她進了。

他也沒坐,就站在內室榻前的燈案之側,依然沉着臉,見她來了,也不說話。

姜含元不懂他。

今早說要納妃的人是他,今晚莫名回來發脾氣的也是他。

她方才忍着的脾氣也壓不下了,“你何意?方才若非當着外人之面,你看我會不會理你!”

她實在不想再見到他的臉,說完,轉身便要出去。

“站住!”伴着低喝之聲,束慎徽慢慢踱步,轉到了她的面前。

“我竟不知你還如此憐香惜玉。實在是甘拜下風。”

他神色裏的怒氣已經消失不見,神色譏嘲。

姜含元瞥他一眼,“殿下你是又喝醉了酒?莫忘了你今早說的話。蕭家女孩怎麽了。你發如此脾氣,未免有失風度。”

他恍若未聞,神色不動,繼續端詳了她片刻,幽幽冷聲,“我瞧你很是快活?”

“殿下你看錯了。”

他盯着她繼續看,再沉默片刻,忽然道,“明日起,不許和她往來。她若再來,說你不在!”

姜含元聽他這話講出來越發蠻橫了,不想再和他多說,邁步便走,冷不防被他一把攥住手腕,發力一拽,她沒提防,被他扯了回來,一頭撲向他,面對着面,臉頰蹭過了他身上漿得糙硬的朝服的圓領,刮得略微刺痛,最後壓在了他一側的脖頸和臉面之上。

男子的皮膚溫涼,落在她面上的呼吸卻很熱。這涼中夾着熱的氣息仿佛是活的,沿着她和他相貼的皮膚,迅速蔓延過她的頸子,往下鑽進了她衣衫的領裏。她這才驚覺,自己滿懷地撲向了他的胸膛,身體和他也正貼壓在了一起。

她一僵,只覺自己衣衫下的整片胸脯上的肌膚都似冒出了一層細細的疙瘩,心跳随之微快,恐被他覺察,人急忙往後仰去,想要掙脫。他卻賭氣似的,硬是不放,那手也是有幾分力氣在的,她一時也沒法擺脫,便如此,二人皆是悶聲不語,一個要掙出來,一個不放,糾纏間,腳絆了一下,一道撞上了燈案。

咣當一聲,那架落地的銀燭臺子吃不住力,整排地傾倒在地,上面燃着的明燭滅了,內室裏頓時暗了下去。

黑暗仿佛能令人的體感變得愈發敏銳。此時她清楚地覺到他的身體已是有了異樣。他似也意識到了,慢慢地,停了下來,但箍着她臂和一段身子的手卻還是沒有完全放開。二人便在這驟然降臨到了頭上的昏黑裏一動不動。身畔男子的鼻息異常得粗,一下下,好似撲向她的耳面。忽然,她覺得他的臉朝她壓了過來。

“早上我那是被你氣的,你當真不知?”

昏黑裏,伴着一縷溫熱的呼吸,他附唇到了她耳畔,帶着幾分喑啞的熟悉的嗓音,也跟着在她耳邊低低地響了起來。

心咚咚地捶着姜含元的胸脯。

他這話是什麽意思?什麽叫他是被她氣的?

“你何意?”她實在是忍不住,脫口而出,低聲問他,氣息不定。

“罷了,當我沒說!”

“你以為我何人?誰來了我都會娶?”黑暗裏,她聽到他又冷哼了一聲。

姜含元頗有無所适從之感。她覺得自己好像是聽懂了他的話,但又好像更加迷糊了。

她實在不明白,人怎會喜怒無常到如此的地步。

正幾分茫然間,外間發出了一道叩門聲,接着,莊氏那帶了幾分遲疑的聲音傳入耳中:“殿下?王妃?”

想是方才撞翻燈架的動靜不小,驚動了外面的人。

姜含元沒有開口,他也未應聲。

“殿下,王妃?可是出了什麽事?”

莊氏等了片刻,始終沒聽到應答,又怎知裏面情景,以為出了別的意外,不安起來,再次叩了叩門,聲音也高了起來。

“你快撒手。”他還箍她腰身沒放,姜含元一時也顧不得別的了,暗咬齒根,低聲命令。

他微微動了一下,慢慢松手,終于放開了她。

姜含元定了定神,朝外應了聲無事,随即蹲下,摸着尋到了掉落在腳邊地上的燈引,重新燃了一盞燈火。悄悄擡眼,見他已背過身去了,随即快步入了浴房。

她大約猜到他在做什麽。裝不知,自然也不放莊氏等人進來,自己将那傾覆了的燈架扶起,再将燈火重新一一燃亮,片刻後,聽到身後腳步聲起,轉頭。

他出來了,神色已是恢複如常,用帶着些微冷淡的口氣說:“今夜回來,是要告訴你一聲,過幾日皇宮校場舉行六軍春賽。照往年的規矩,除了陛下,太後等人亦會莅臨,為六軍助威,到時你同去。”

他邁步朝外走去,“我另有事,晚上宿在宮中。你自己歇了吧。”

他在姜含元的注目中,出了屋,來得突然,去得也是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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