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我愛的人？”冰龍的面色如常，“只有凡物才會追求七情六欲。”

他冰冷的瞳色真的就像冰封了千年的寒冰，無情,寒冷,生人勿進。

然而,冰之下,真的就是堅冰麽？

我沒移動身體，因為我的頸子前後都有冰柱，我知道自己往前一些,或者往後一點肯定立即流血，于是只能冷靜,控制自己的心情,同時想辦法讓冰龍不要激動,所以我直視他雙目，故作鎮靜得彎唇一笑,“既然沒有七情六欲，為何執着,又為何把我困在這裏？”

“因為……所有的東西，都該結束了。”默默說出這句話，他的表情是那麽平靜，眼瞳之中，連一道新奇的光也沒有。

死寂的顏色。

“都該結束？那是什麽意思。”我問。

靜靜擡起眼眸，冰色的眸子漸漸升起一些無法言喻的瞳光，“正是因為執着。”

然後他閉上眼睛，淡淡開口道：“這個世界是我執着的産物，當初只是我的一時迷惘才産生了這個地方，結果讓一切……無法抑制的發生，我拼命地想要彌補顯示卻愈加失控，我曾經想過妥協，可我終究做不到。“

“妥協？”

“你知道為什麽這一世在你記憶中有我，而上一世沒有麽？”突然而然的，冰龍開了口。

猛然一驚，這曾是我的疑惑，不曉得他為何知道。

“為什麽？”我問，毫不猶豫。

他聞言，幽幽扯起嘴角，微微凝望這着我，他說：“這便是我試圖妥協的方式……我讓一部分靈魂轉世。”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蒼白的面頰下，是毫無血色的寒冷唇瓣，“我試圖遺忘，讓我的心繼續下去，可我卻非常失望。”

“這個地方，到處都是欺騙。”

聞言，我沉眉，反問：“難道是因為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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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為他。”冰龍淡淡地阖上眼，“他只是我經歷考驗的一部分，得出的結論。”

“還是因為我？”亦或者從未死去的神。

聽見這句話，他冷笑：“你不是他，你充其量只是我為了緬懷他而創造的凡體，你什麽都不是。”

言下之意說我自作多情。。

“你恨我。”

“不，劉辰，我并不恨你。”他說。

“那為何……”

“因為，這個世界是虛幻的，所有的愛恨情仇都應該是假的。”

一張口，他說出匪夷所思的理由，讓我摸不着頭腦。

“不必驚訝，這個充滿謊言的世界，就連你我的存在，也不過是個謊言，沒有人願意付出真的感情……哪怕真的給予情感，也全都是虛幻，沒有人會知道你，你所有的情感都只是別人世界的配角，你在意的那個人，而從未正眼看過你……”

微微一笑，我打斷他：“所以你創造了我？”

“……”他頓了頓，“我在你身上放了他的靈魂。”

直到現在我才完全明白自己的來龍去脈。

這個世界，是冰龍為了緬懷神而創造的，當年，他教導青鱗闖入天界把神救下，然後帶到這地方把神的靈魂禁锢在這裏。

并沒有什麽創。世神。

他，就是這個世界。

誠如他所說的，這個世界只是一個謊言，或許，真的并不存在。

一切都從虛幻中生長，一切真實都是妄想。

我們所見的，所感的，還有所能碰觸的，也許只是別人的一場夢。

“你，并不存在。”他如是說。

真真切切的聲音，卻說着幾乎颠覆我所知的話語，我擡起頭，凝望着他的雙瞳，突然覺得自己背脊逐漸發寒，慢慢的，慢慢的，蔓延至後腦，那種麻痹感并不是來自于真實的冷，卻又比真實的冷更叫人難以忍受，猶如刺入骨頭的冰寒。

來自于他的雙瞳。

死一般的，沒有漣漪的眼睛。

手指突然痛了起來。

我低下頭，忽然看到食指上的花紋，心髒咯噔一跳，頓了頓，我緩緩開口，說：“不，我存在。”

他冷冷看我，面無表情。

繼續凝望他的眼眸，我說：“知道人為什麽每一世都記不得前輩子的事情麽。”

“……”他不說話。

聳肩，我微微碰到身邊的冰柱，刺骨的冰劃破了肩膀，有些疼，“因為過去對于現在，比謊言還要不真實。”

他的眼瞳驟然收緊，咬牙，狠狠瞪我：“你說比謊言還不真實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說，“我之前稍微恢複了一些前世的記憶，不瞞你說，有些傷心難過的事情依然記憶猶新，所以剛開始的時候我有些混亂，分不清現實，也分不清回憶，直到……”

倉貍生氣的表情出現在面前。

輕輕摩挲發痛的手指，我緩緩氣息，微微一笑，阖上雙眼，輕道：“就算恢複了記憶又如何，就算過去痛苦又如何，我喜歡的人并不活在過去，他這個世界，在現在的時間，就算我周圍存在的一切都是謊言，都是欺騙，但我愛他，這種感情對我來說是真實的，哪怕有一天這種感情也會煙消雲散，但此時此刻，對他的愛意強烈得甚至能夠讓我忘卻任何欺騙，甚至超越謊言，因為他現在就在我面前，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啊，這一點點的真實，能讓我心甘情願活在謊言之中。”

說完話，我慢慢睜開雙眼，冰龍依然站在對面，他看着我，一語未發。

“誰都在改變，”我說，“沒有永遠一成不變的事情，如果所有東西都不變化，那麽悲傷依然是悲傷，痛苦仍舊傷人，而世界永遠都不會有希望，你也永遠都不會有快樂，哪怕活在欺騙中，人也是希望得到幸福的，否則你不會寄托希望在重劍身上，還有……青鱗。”

冰龍突然睜大眼，定定望向我。

“不許提他。”

突然間，我發現頸子上的冰柱稍微融了一些，可我沒有退縮。

倉貍說過，想跟我在這裏好好活下去，他說想帶我回家，見他那難搞定的母親，我還沒想好怎麽讨好丈母娘她老人家，怎麽能死在這裏？

想到這兒，我心裏油然而生一股子勇氣。

“我想跟倉貍好好活下去，有這個希望，縱然早就知道世界會崩塌，但我也會懷揣着這個希望活下去，而你，在你心中，是否有新的希望？你的希望又是什麽？這麽多年來，除了想殺我，留存在你腦海中最深的，又是誰的影像呢？”

他擡起頭，眼裏沒有任何神情：“沒有。”

“不可能沒有。”我直視他，嘗試找到他眼中的遲疑與微微的失控。

手指可以輕輕往後移動，漸漸融化的冰，給我了不小的空間，然而，這并不代表我能脫險，因為我發現，融化的冰并不是水，而是非常刺手的液體，右手小指曾經不小心碰到，整個手掌有三分之二都失去了知覺。

融冰在我的衣服上，融化的液體漸漸腐蝕了衣服。

肩膀也開始麻痹，逐漸的，失去知覺。

這種感覺漸漸延伸至手臂。

失控的恐慌。

我知道，再這樣下去，我的身體很快就會失去控制，倒向身體外幾根尖銳的冰柱，無論如何，我肯定會死。慢慢的，随着麻痹的感覺越來越清晰，我開始感到恐慌，于是擡起頭，卻對上他平靜的眼神，他好似并不在意我的狀況，又或者說，他早就預料到現在的狀況，所以他那麽安靜，不動聲色，甚至無動于衷地望着我。

“這是幻覺。”我對他說，我的身體卻逐漸疼痛，愈加清晰。

“但是人會因為幻覺而死去，”他不動聲色，甚至眼睛也不眨，“這叫幻痛……啊。”他似乎意識到什麽，眼睛稍稍眯起，自言自語般呢喃，“我想我我的存在，也是自己幻痛的結果，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忽然，冰龍的情緒開始變得激動起來，冰冷的雙眸直視入我的靈魂，就像一片片刀割，而身體的疼痛是那麽明顯，我的手指，身體，盡管漸漸失去知覺，卻無法忽視那一縷痛感，它仿佛貫穿我的靈魂，夾雜着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是造物主的情緒？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四周漸漸揚起不知名的風，夾雜着雪，寒意漸起。

利刃般的風，刮過臉頰。

我強行穩住自己，而冰龍卻在愈來愈大的暴風雪中，對我說道：“別害怕，你應該感到慶幸……慶幸從這裏得到解脫，從這個幻痛的夢境中。”

說完話，他勾起嘴角，笑了出來。

那麽蒼白。

“我期待了那麽多年……”他緩慢地說，時間仿佛也漸漸凝滞。

與此同時，腦袋裏突然閃過冰龍凝望着神背影的畫面。

“卻永遠無法得到一個人的目光。”

望着他的眼，突然想起那天冰龍站在紫金殿，轉身而去時的表情，我才驚覺他的憤怒……我原來以為他毫無感情。

憤恨的。

“哪怕付出的再多，也不會有人看見你所做的。”

而那天，他站在神的門口，露出了那樣關切的目光。

神沒有發現。

我也沒有。

誰都沒有。

“他們只會背棄你。”

他的話，陰柔而清冷，我想起了神和鬼貓在一起時候，遠處冰龍默然轉身的背影。

“遺忘你。”

冷冷的，無心，無情，無愛，他的心，似乎就像一片荒漠。

對，就如同混沌之境。

“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轍。”而他繼續說着，好像再說別人的事一樣。

不知為何，我的眼前開始不斷重複着每一次轉世死去的模樣，包括我的前世，死在月洺手中，胸口染紅的衣服，慢慢浸染着快要漸漸冰冷的身體。

鮮血流淌出來，我瞪大的眼睛，身體卻早已是冷冰冰的。

而冰龍卻默默在旁邊。

時光似乎是停滞的。

他的目光悲戚，臉色蒼白，盯着我看了好久，好久。

如此絕望。

亦如此的，平靜。

然後，他笑着說：“所以我無法眼睜睜看你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