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三千人馬護衛着幾百架車馬辎重,如期上路。
衛小侯爺作為最後一刻臨時加塞的“上頭有人”型選手,一路都非常低調的盡量蹲在自己的馬車裏,以不給別人添麻煩為己任。
安國府陳家大爺——便是那嬌滴滴的陳家小姐的長兄,是位二十來歲的大好青年,此次被委以重任,連同兵部派遣的武官一起,代表朝廷和勳貴家族,為長期奮鬥在前線的姑父和表弟送溫暖。
作為默認的下一任安國公候選人,這樣的歷練順理成章,既可以磨砺體格心智,更重要的是,獨立處理各種複雜狀況,交接打點上下有司衙門,一路廣結人脈。
陳先生盡心盡職的做好了一切準備工作,臨了,上頭丢下來一個出乎意料的大禮包:安樂侯。
據說,福寧公主哭的快暈過去了,連一向風度翩翩的衛侍郎都連續多天青着臉上衙門。最後,還是太子親自上門打了包票,并且大手筆劃拉過精挑細選的十二名禁衛軍,言明只專心保護小侯爺一人……福寧公主才含淚點的頭。
陳家是裕王的妻族,裕王又是與太子一起長大的情分,因此妥妥的太子黨無疑。他想起出行前,被太子拎去,他半弓着腰恭恭謹謹的等儲君訓話。那位以和煦仁善著稱的太子,篤悠悠喝口茶,笑眯眯看着他,末了只輕描淡寫一句話:“人,我就交給你了。”
他心裏咯噔一聲,立馬掂出了分量。
出了太子府,肚子裏暗暗叫苦,腳下沉甸甸的:這都什麽事兒啊!那安樂侯他見過,的确好模好樣,最近坊間也頗有傳聞。看儲君這架勢,難道竟是……?他忽然覺得渾身發冷,哆嗦了一下,搖搖頭,決定咽死在肚子裏。一面又忍不住暗暗腹诽:錦衣玉食太平日子不過,非要上趕着給人添麻煩……真讨厭啊。
腹诽歸腹诽,一路上陳先生都還是小心翼翼的使人照顧着,只當不懂事的豪門公子哥兒一時興起借着機會出門游歷,已經做好了時不時哄小孩擦屁股的準備。沒想到幾天觀察下來,這位安樂侯爺存在感極低,非深居簡出四個字不能形容。日夜兼程趕路,免不了風餐露宿一路颠簸,竟是從未聞到一聲抱怨。難得有事相詢,也是好聲好氣十分客氣。慢慢的也就有了稍許改觀。只是依然不敢掉以輕心,只求早點走完這一程,囫囫囵囵把人領回去就交差。
緊趕慢趕,小半個月走下來,眼看離漠北駐軍只剩兩三天路程,一路總算太平沒出什麽岔子。寒冬臘月,陳先生擦擦汗,長籲一口氣,哈出一片白煙。從馬背上取下酒囊,正想喝一口驅驅寒,只聽得旁邊響起一個客客氣氣的聲音:“陳公子,我家侯爺有請。”
陳公子呆滞半秒,利索的重新擰好蓋子:“侯爺有什麽吩咐?”
來人是衛泠的小厮,叫松煙的,才十多歲,被調教的十分伶俐,規規矩矩行了禮,笑道:“不敢當,我家主子就是想問問路程的事。”
陳公子嘆口氣,扯轉缰繩:“走吧。”
到了那輛雕镂着公主府印記的精致馬車前,他也不下馬,一邊維持着前進的速度,略彎腰大聲道:“侯爺,您找我?”
嚴格算起來,這小侯爺還長了他一輩。只是出門在外,大家都默認有些規矩就化繁為簡了。
衛泠當然更加不會意識到這些。聽到對方的聲音,他忙撩起簾子,探出半個身子,面上客氣的堆着笑:“陳大哥,打擾啦,我就想問問,咱們還有多久能到駐軍營地呢?”
“不敢當,侯爺喚我錦棠即可。”陳公子看着面前的少年,厚厚的玄色狐貍毛大披風裏露出一張蒼白的小臉,睜大了眼睛望向自己,透着毫不設防的期待與一點點焦灼的神情。
他低頭幹咳了兩下,小心答道:“快了,照這個速度,差不多再走兩天就能到大營。在下已事先派了快騎前往探路報信,想來那頭不久就會有接應的人過來。”
“終于快到了啊……”衛泠喃喃,呼了一口氣,終于放下心來的樣子,不自覺間神色又開始飄遠。
“寒風凜冽,侯爺還是回馬車裏歇息吧,別着涼了。”陳公子想起太子的吩咐,趕緊勸道。
“嗯。”衛小侯爺心情正好,擡頭對他乖巧的一笑,然後坐了回去。
陳公子被那笑容晃的有點暈,楞了半晌,嘆道:“難怪。”搖搖頭,一邊繼續策馬向前了。
又隔了一日,這天一早,隊伍修整完畢,陳公子正盯着預備出發,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只見前方一騎紅塵疾速而來,轉眼間只剩百來丈光景。辨出來人服色貌似本國武官,陳先生雖詫異卻未太緊張,順口安撫了下略有騷動的隊伍。
幾下裏人便到了眼前,對方籲的一聲急煞住馬,幹脆利落的跳下來,沖他雙手抱拳:“大表哥!”
陳先生吃了一驚,這才發現盔甲下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竟是自己那位世子表弟。當下急忙上去招呼:“啓欣!你怎麽來了?就你一人?”
“他們在後面。”啓欣笑笑,自動忽略了第一個問題。陳公子拍拍他的肩膀:“又長高了,穿了這身盔甲,差點不敢認了!”
簡單幾句寒暄過後,啓欣扯了扯馬鞭子,忍不住打斷他問道:“表哥,阿泠是哪輛車?”
“當中那輛紫檀的……”陳公子有些摸不着頭腦,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小世子已一個跨身上馬,箭一般沖了過去。
簾子被猛的掀開的時候,衛小侯爺正在吃早飯——注意吃早飯和用早膳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在他第無數次努力的用水企圖把厚實的包子送下喉嚨的當口,炸雷似的一聲“阿泠”以及猛撲上來的一個身體,讓那掙紮半天的一口包子霎時往裏一梗,不上不下卡在了喉嚨口,一口氣上不來,他握着喉嚨一頓猛咳,眼淚都出來了。對方見惹了大禍,慌了神,急忙上前猛拍他後背,一番折騰,終于讓可憐的衛小侯爺活了過來。他這才眼淚汪汪的擡頭看向來人,心想誰啊這麽讨厭,一擡眼卻愣了,張嘴差點一聲“王爺”喊出口,幸虧瞬間就死死憋住了,兩只眼睛卻仍然癡癡的盯着對方,現出歡喜又迷惘的神色來。
“阿泠……”啓欣壓抑的、卻仿佛用盡滿身力氣似的喊了一聲,然後一把将他抱進懷裏。
衛泠的臉貼着那冰涼的鐵甲,慢慢終于找回了神智。呼了一口氣,眼裏一點點漾起笑意,從小夥伴懷裏掙紮出來,抿着嘴兒看着他直樂。許是被漠北風霜洗刷過了,啓欣從上到下都帶上了凜冽的氣息,與數月前京城裏那個溫文爾雅的小世子變化頗大,倒是越發向裕王靠攏了。
好奇的伸手摸摸他胸前堅硬的铠甲,衛泠笑道:“吓我一跳……你怎麽來了?”
啓欣捉住他的手,用自己兩只手捂住,笑道:“等了你半個月了……我硬是向父親要求過來接應你們的。”一面有些戀戀的看着他,伸手捉去他嘴邊一點包子屑。
衛泠老臉一紅,正想說什麽,忽然眼角餘光瞄到他手上長長的傷疤,一直延伸到袖子裏,吓了一跳,趕忙拖過來細看,又是責備又是心疼:“這是怎麽回事?”
啓欣咧嘴一笑,直把手往裏縮:“不小心讓鞑靼人的刀鋒帶到了……看着吓人,其實沒什麽。”
衛泠瞪他一眼,小心翼翼的伸手上去摸了摸,小聲說:“疼麽……”
啓欣笑了,眉眼整個兒柔和下來,霎時間仿佛又回到那個衣飾風流的貴介公子:“一點兒也不疼,真的,阿泠別擔心。”
衛泠還是憂心忡忡的看着他:“多危險啊,你……”
“我是自己要求編入前鋒隊伍的,真刀真槍拼出來,人家才會服你。軍中敬重的是好漢,可不是什麽小王爺。父親當年十八歲就領平南大将軍印,可不是靠權勢震懾三軍。比起來,我還差得遠呢。”
衛泠呆呆的看着面前神采飛揚的少年,思緒遙轉,不知當年的那人,是否也是這般軒昂銳利,一如出鞘之劍。然後,慢慢在時間的凝煉下,重劍無鋒。
君生我未生……衛泠忽然有沖動去佛前磕足九千九百九十九個等身長頭,不求來世,只願今生,日日與君好。
北風卷地白草折。
傍晚時分,迎着摧枯拉朽的漠北風刃,浩浩蕩蕩一行車馬終于見到了遠處模糊的城牆。
啓欣手握馬鞭沖着前方一指:“大表哥,前面就到了!”言畢一拉缰繩掉轉馬頭奔向隊伍中間,正趕上衛小侯爺往外探頭探腦:“阿欣,咱們還要走多久?”
啓欣籲的一聲在他旁邊剎住:“快了,外面冷,你快進去!”
衛泠忽然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心跳開始加速,咬着下唇,抓着門框的手指緊緊扣成十個白玉小結,皮膚繃的死緊。啓欣吓了一跳,趕忙躍下馬,把缰繩扔給身後的侍衛,自己輕巧的跳上馬車,一下就把他塞了回去:“怎麽啦?”
衛泠擡頭看看他,幽暗背光的馬車裏,啓欣模糊的輪廓與那人像足了七八分。他低下頭,瑟縮的緊了緊披風,努力掙出一個笑容:“……沒事,忙你的去吧。”
啓欣看看他,想了想,用愉快的聲調道:“阿泠是不是有些悶了?要不我跟你說說這葉契城吧?”
“好呀。”感受到對方的好意,衛泠有些羞愧,對他感激的一笑。
啓欣摘下皮手套,幾下子把手搓熱,然後将他的手捂在手心,開始娓娓道來。
葉契是座小小的古城,嵌在大周、鞑靼和北戎三國交界,自古以來就是貿易和運輸的樞紐所在,更是軍事要塞。漠北苦寒,物産貧瘠,許多資源進出與經濟流動都仰賴這條關鍵的線路。鞑靼人掠奪成性,時不時騷擾往來行商與附近百姓。大周在此設有游擊将軍府,常年駐軍以護佑一方平安。往年多是小打小鬧居多,這一次卻是大股人馬将商隊洗劫一空之餘,竟将所有人連同護軍一齊砍殺,血濺四野。駐地軍官領兵迎擊,終因寡不敵衆以身殉職。鞑靼人血洗葉契城,燒殺搶掠無所不及,滿城鬼哭。待裕王領兵前來鎮壓時,鞑靼人已然深入腹地百餘裏。兩軍在青州城一番血戰,裕王一箭射殺了鞑靼人的萬夫長。之後,鞑靼人且戰且退,大周軍隊一路追擊,直至将蠻夷趕出國境。為防鞑靼人卷土重來去,裕王幹脆駐軍葉契,鎮守之餘,數月來慢慢重修城牆,再建商路,一點點安定民心,恢複生機。只是想要重回當初境況,怕是要期年之力了。
衛泠一邊聽他描述,一邊暗暗在腦中描摹那些沙場鏖戰的場景,驚心動魄之餘,更加迫不及待想快些見到那人……那個戰神一樣的男人,沉默鋒銳,無堅不摧。正思緒翻滾,忽然感覺車停了,啓欣一撩簾子,笑道:“到了!”随即跳下車,揮開上前服侍的松煙桐煙兩名小厮,自己朝車上伸出手:“阿泠,下來吧!”
衛泠把手搭上來,順從的下了車。啓欣領着他一路介紹一路往裏走,兩個小厮和全程沒派上用場的十二個禁衛軍則和小世子的人混在一起跟在後面。
這就是他的軍營啊……衛泠在心中默默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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