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迎面而來是粗粝高闊的轅門,紅色的裕字大旗豎在旗杆頂端,被狂風扯開,獵獵招展。軍士們有的在操練,有的在幫着搬運物資,一切看上去都非常高效,管理的井井有條。

啓欣抓着他的手,徑直往中軍的營帳走去,一路上不停的與人打着招呼。衛泠把自己裹在狐貍毛的大披風裏,盡量忽略那些好奇的目光,努力跟上他的腳步。

“王爺……不在麽?”終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問了一句。

“應該在啊!”啓欣停下腳步,随手抓來身邊經過的一位武官:“張大哥,王爺不在營中?”

對方見是他,神色有點肅穆的行個禮:“回小王爺,王爺帶兵出去了。”

“怎麽回事?”

衛泠也急了,眼巴巴看向對方。

“早起王猛帶了一小隊人馬出去巡視,午間探子滿身是血回來報,說是遇到了鞑靼人的大股隊伍……王爺一定要親自領兵出去救人……”張武官的神色明顯十分動容。

“他……自己去啊?”衛泠揪緊了心口的衣服,只覺心跳又開始加速。

啓欣輕聲道:“王參軍跟了父親快十年了。”

衛泠不作聲了,只覺心口一陣又一陣憋悶,冰天雪地裏,頭上竟開始冒冷汗。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呼喊,夾雜着馬蹄聲與“軍醫!軍醫!”的叫喊聲,張武官雙眼一亮:“王爺回來了!”

衛泠與啓欣同時轉身,只見到血一般的夕陽晚霞裏,一隊血洗過一樣的人正陸續下馬,每個人的馬後都吊了一串人頭。他下意識的捂住嘴踉跄着倒退一步,那血腥氣卻依然鋪天蓋地的壓了過來。

啓欣趕忙扶他一把,他立定身體,笑一笑,輕輕推開他的手,然後有些失魂落魄的,一步一步朝前挪去。

他看見他,熟練的解下頭盔扔給身旁侍衛,然後一把扯掉已經破爛的皮制手套與護腕,一邊對身邊屬下們吩咐事情一邊大步往裏走。

忽然,他停住腳步,看向對面來人,慢慢皺起眉頭。

衛泠一步一步,終于來到他面前。

在呵氣成冰的寒冷與漫天血色的覆壓裏,他看着面前思念了許久的心愛的男人,慢慢的笑了,在衆目睽睽之下,行了個連宮裏最苛刻的嬷嬷也無可指摘的禮儀,輕聲道:“安樂侯衛泠,見過王爺。”

裕王的眼眸忽然剎時變的濃黑,擡起了手伸向那張蒼白細致的面龐,卻在最後一刻止住了。看看自己手上未曾幹涸的血跡,他慢慢垂下手,沉默片刻,說道:“走吧。”然後大步繼續往前。

衛泠看着眼前熟悉的山一樣堅韌而巍然的背影,下意識的,馴順的,一步一步,踩着他的腳印默默前行。

中軍大帳燈火通明,随着主人的回歸,一條一條指令不斷從這裏出去,外形剽悍神色凜然的武官們進進出出,夾帶着風聲雪粒,各自領命而行。

裕王一面匆匆在盆中洗掉臉上手上的血跡,一面口中不停的吩咐事情:醫治、掩埋、糧草、護衛……随意拿白布擦擦手,來到幾案前,指着攤開的地圖對身旁的幾個下屬吩咐:這裏、這裏和這裏,增加若幹人馬;這裏和這裏,每日巡戒增為三次……

衛泠把自己埋在角落裏,一動不動的看着他,忽然覺得這個人離自己很近,又很遠。他看着火光搖曳下那熟悉的淩厲的線條,濃黑的眼眸,耳中不斷湧入是他沉着有力的聲音,忽然有些恍惚了。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在這裏做什麽……好像,是多餘的累贅。

“阿泠,沒事吧?”他的臉色白的有些異樣,啓欣擠過來,拖着他在角落坐下。

“沒事。”衛泠深吸一口氣,轉移話題道“方才聽你們說到軍醫人手不足的事情,我們這一趟隊伍中也配有大夫,要不請他一起過去幫忙?”福寧公主因不放心,特特的重金禮聘京城有名的大夫随隊同行,又打包了許多常用藥材,一路上頗便宜了整隊人馬。

“太好了!”啓欣十分高興。衛泠忙叫松煙帶口信過去。啓欣喚住他:“我親自去請吧,松煙只管帶路。”

好一番忙碌,終于堪堪塵埃落定,裕王這才有功夫舉起茶盞喝口水。一直在旁邊站了大半個時辰的陳公子理理袍子,上前行禮:“兵部主事陳桐,拜見王爺!”

裕王沖他擺擺手:“錦棠,一路辛苦了。”

陳桐忙笑道:“都是侄兒分內之事,倒是王爺,連月辛苦,清減了,還請善自珍重為上。”

裕王下一句話忽然讓他呆住了:“阿泠一路上沒給你添麻煩吧?”

陳公子本來準備了一肚子的物資數字、分配計劃要彙報,更有來自家族的關懷之意要委婉傳達,冷不丁被這麽一梗,傻了兩秒,然後才反應過來:“啊,沒,小侯爺極乖巧的。”脫口就發現用詞不對,趕忙修飾:“哦不,侄兒是說,小侯爺一直都很幫忙……”越描越亂,有點面紅耳赤起來。

只聽角落裏有人撲哧一笑,裕王捏捏眉心,忽然笑了,眉宇間冷冽霎時消融:“阿泠,過來。”

衛泠乖乖的走上前去,看到這位一路沉着的陳大公子難得露出的窘相,側頭對裕王抿嘴一笑:“怎麽,王爺不信阿泠真能幫上忙?”

裕王只微笑看着他,不說話。

衛泠轉頭看向陳桐:“陳大哥,我随便說說,有不對的地方,煩勞您幫忙指正。”

陳桐忙拱手道:“不敢當,侯爺請講。”

“葉契原駐軍若幹,戰後存兵若幹;王爺領軍若幹,報陣亡若幹,目前軍隊人數合計若幹,萬壽節體沐天恩,按每人一領棉衣、銀二兩計,共計若幹。陣亡将領若幹名、兵士若幹名,分別撥給撫恤若幹,合銀若幹。”

“駐軍每日米糧消耗若幹,此次補充白米若幹車,糙米若幹車,精面若幹車,瓜菜肉幹若幹車,計可支應若幹月。”

“葉契出事前,每季商貿稅收若幹;此次重建撥銀若幹,預計多久恢複元氣,直接間接損失若幹。”

“葉契人口總數若幹,農戶、牧民、商戶若幹,鞑靼人肆虐過後十室九空,若從附近州縣遷移人口填補,預計需投入多少多少政策鼓勵與賦稅減免,若幹年後大約可恢複舊觀……”

衛小侯爺一氣兒說下來,只覺口幹舌燥。他舔舔下唇,看了看桌上的杯子,男神的,沒敢要。正糾結的當口,帶着某人體溫的杯子已經被遞了過來。他趕忙接過喝了一大口,擡頭對他甜甜一笑。

陳公子的表情已經不能用震驚來形容。他上前抓住他的手:“這些,小侯爺如何知道的?”

“出發前做的功課啊。”衛泠笑眯眯的抽回手,“陳大哥,明兒起我就來給你打下手如何?”

“不敢當,”陳桐這次真心實意的對他拱拱手,“三人行,必有吾師,還要請侯爺多多指點。”

送走陳桐,已過戌時。裕王有些疲倦的一抹臉,揮手讓侍衛們都退下,然後轉頭看向衛泠:“阿泠,過來。”

衛泠垂下頭,往前蹭了一小步。

頭頂傳來沉沉的笑聲,仿佛從胸膛裏震出來的一樣。他有些有些羞惱的擡頭,猝不及防一個溫暖的吻印上額頭。衛泠霎時如被電擊,怔怔的傻在那裏。裕王輕輕把他攬入懷中,在發心再度落下一個吻,輕聲說:“你很好。”

衛泠忽然紅了眼眶,一路風霜再多隐忍仿佛都有了意義。努力克服心中怯意,他擡頭看着這張近在咫尺的、在腦海中描摹了無數遍的臉,鼓起勇氣,主動伸手摟住他的脖子,然後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吻上了他的唇。

肌膚相貼,唇齒相依,不知不覺間主動權已完全被轉移。裕王一手握着他的腰身,一手扣在腦後,用一種攻城略地的姿态霸道而不容逃脫的掌控一切。對方略嫌生澀的反應讓他眼中更加燃起火焰,猛的摟過他半轉身往幾案上一壓,柔軟的腰身被反折成誘人的弧度,零碎物件嘩啦啦摔了一地,少年秀麗的容顏在古舊的楠木桌上花一樣盛開,燭火搖曳下竟煥發出詭異的媚态。

“阿泠……”他的聲音裏浸漫了情欲與壓抑,齧咬一般吻上了眼前纖細的脖頸。

衛泠悶哼一聲,條件反射的繃直脖子,揚起下巴,整個人完全迷亂在一種獻祭似的被占有的安全感中。籠罩着的全都是他的味道,成熟男人的荷爾蒙,混合着塵土、汗漬,還有未徹底洗清的血腥氣……顫抖着撫摸上埋在自己頸間的頭,他忽然覺得自己像雄獅利爪下的兔子,心甘情願被拆解入腹。

忽然,身上的男人不動了,他沉沉的壓下來,把頭埋在他頸彎,壓抑的反複深呼吸。

衛泠從意亂情迷中慢慢蘇醒,茫然的,顫抖的,小聲說:“王爺……”

裕王撐起身體,将他的頭按向懷中,抱的很緊很緊,嘆息道:“阿泠,快些長大……”

有些笨拙的整理好淩亂的衣領與發絲,衛泠臉紅的頭都擡不起來,讪讪的,咬着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黑瑪瑙似的雙眸漾着水波,剛被侵略過的雙唇嫣紅欲滴,被碎玉似的牙齒一咬,愈發散出邀人品嘗的味道。裕王忍不住伸手輕輕愛撫,有些着迷的感受着指尖細致的觸感。衛泠順勢側過臉,在他掌心輕蹭。

忽然門口傳來侍衛拔高的聲音:“世子爺,王爺不讓……”

房內兩人仿佛被當頭一棒,刷的立刻各自後退三步。裕王咳嗽了一聲,揚聲道:“是欣兒嗎?進來吧。”

啓欣興沖沖的進來,沒注意到兩人的異樣,向裕王行過禮後,徑直上前抓住衛泠的手,高興的說:“阿泠,那位賀大夫真是神醫,幾根針下去,王參軍就醒了……咦,你脖子怎麽啦?”

衛泠下意識的忙伸手捂住,胡亂掩飾道:“沒什麽,被蟲子咬了,抓了幾下就紅了……”

“漫天飛雪的,還有蟲子?”小世子糊塗了。

衛泠狠狠瞪了旁邊看戲的某人一眼,急中生智,找來新的話頭岔開:“對了,我給你們帶了棉衣過來,這就去取!”落荒而逃。

啓欣趕忙追上去:“你的屋子在這邊,已經安頓好了,我領你去!”

不多時,兩人去而複返。啓欣手裏抱着一個大包裹,用白绫彈墨包袱皮裹的嚴嚴實實的。已經恢複從容的衛小侯爺小心的解開,現出裏面繁花似錦的兩件長袍來。用的都是最好的寸錦寸金的雲錦,一式兩件,玄青的是裕王的,另一件靛青的略小些,給世子爺的。

啓欣非常高興,當下拎起來往身上比試:“看着就很暖和,阿泠有心了!”

看到自己的心意被領受,衛泠十分高興,當下又拿起另一件:“王爺也試試?”

裕王微笑看着他,也不說話,一手卻利索的解開外袍扣子。

衛泠歡喜的捧着袍子上去比劃,冷不防袖子裏滾出一個小東西,砸到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骨碌碌就滾開了。衛泠低頭一看,臉色霎時大變,扔掉袍子手腳并用的就去追,狼狽不堪。啓欣已經搶先一步揀了起來,是個十分精巧的小瓷罐,好奇道:“什麽東西,好精致的模樣。”順手就打開了。

衛泠從喉嚨裏憋出一聲嗚咽,臉上慢慢爬上潮紅。

小罐子裏是半透明的油膏,小世子用手挑起一點撚撚:“這是……面脂,還是凍瘡膏?”

衛泠的臉紅的仿佛要滴出血來,斜掃一眼,只見某人兩手環胸,表情頗古怪的看向自己,臉上神色似笑非笑,嘴角上扯,露出罕見的邪氣。

“凍瘡膏!”衛泠恨恨的一把搶過來塞回袖子裏,“困了,回去睡了!”

“阿泠,等等我!”小世子忙追出去。

身後傳來沉沉的笑聲,慢慢的,笑聲越來越大,衛泠聽在耳中,又羞又氣又急,只覺這日子沒法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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