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二日,頂着兩個大黑眼圈、明顯沒睡好的衛小侯爺,在裕王的親自帶領下,準時出現在了軍需後勤辦公處,讓陳公子和其他軍需官們吃了一驚,原以為他只是随口說說,沒想到還真來了,一時頗有些措手不及。
小侯爺态度極謙遜,只說是來學習幫忙的,不給大家添麻煩就好了。當着頂頭上司的面,誰也不敢多說什麽,當下陳公子擺出陳懇的表情上前表示了歡迎,然後忙碌的王爺大人就回去幹自己的事情了。
一屋子人裏,除了陳桐對他印象稍有改觀,其他人都只當是小少爺一時興起,內心暗暗叫苦。供起來吧,怕小侯爺不高興;真派點活吧,多半要出纰漏。衛泠掃一眼衆人臉色,心內了然,只笑道:“陳大哥,我來給你打下手啦。”
陳桐一拱手:“不敢,還要請侯爺多指教。”
真做起事情來,才發現這小侯爺思路敏捷,上手極快。往常要一兩天才能理清的各路各項統籌分配,不知他用的什麽方法,只用心算,最多在紙上塗塗抹抹些奇怪的符號,很快就能迅速計算出來,準确度還極高。衆人嘆服之餘,紛紛追問請教方法,衛泠又尴尬又緊張,不由有些後悔,生怕露陷,只得胡亂搪塞一番。衆人見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也就讪讪的散了。
忙忙碌碌,不知不覺便到了午飯時間。衛小侯爺不願搞特殊,堅持和大家一起共食。端上來的是大盆糙米飯,大塊炖肉,和整盤的菜幹。衆人一邊呼哧呼哧大快朵頤,一邊招呼兩位公子哥兒:“快吃,別客氣!多久沒見到菜蔬了,還多虧了你們!”
衛泠和陳公子對視一眼,端起飯碗毫不客氣下了筷。
忙了一天,效率極好。大家對這看起來嫩生生的小侯爺已是大為改觀,陳桐高興的說:“攤派清楚,明天就能開倉下發了,節省了好些時間,侯爺功不可沒。”一旁有人笑着接口:“遠在邊陲,過年竟然還有新衣服穿,真是皇恩浩蕩。”
衆人笑了一會兒,衛泠忽生感觸,輕聲道:“不知道,葉契的百姓們,這個年會過成什麽樣呢……”
笑聲漸漸息了,想起奪回城池時的滿目瘡痍,衆人陷入了沉思。
當晚,燭火通明的王帳裏,好容易在逡巡回話的人中抓個空檔,衛泠有些猶豫的開口:“王爺,阿泠有件事,不知想的對不對,能否請王爺代為參詳。”
裕王本來正與文書商議奏折的事情,當下轉過頭:“說來聽聽。”
衛小侯爺的想法很簡單:軍隊此次得了大批補給,糧食充裕之下,能否勻出幾車分給葉契百姓。軍中人手一領新棉襖後,淘汰出的舊衣揀那能用的,也散與窮苦百姓禦寒。
“民乃國之根本。蒼蒼蒸民,最是辛勞樸素,所求不過身上衣裳口中食。葉契遭逢劫難,幸虧朝廷發兵救回。如今,趁着年節裏,讓百姓一同體沐聖壽餘蔭,不但是功德一件,也能讓他們更加感激、更加忠于朝廷。”衛泠說的很慢,也很委婉,“這只是阿泠一點小見識,也不知道對不對,還請王爺點撥。”
啓欣和幾個旁的武官們先被感動了,從排兵布陣中擡起頭來,紛紛道好。
衛泠微微紅了臉,只是看着裕王,等他發話。
裕王扣起食指輕擊桌面,思索了一會兒,看向他,微笑道:“阿泠心系百姓,很好。該怎麽做,你們自去辦吧,我會向聖上禀明的。”
衛泠笑了,輕快的行個禮:“那就替葉契的百姓謝過王爺啦。”裕王一挑眉,他趕忙轉身,對牢京城方向俏皮的作揖:“是啦是啦,該謝謝皇上才對!”
憨态可掬的樣子逗樂了衆人,一時間王帳內笑聲一片。
沒兩天功夫,軍中上下換了新裝,兼之膳食改善,更有銀兩發放,一時群情振奮,都感念皇恩,紛紛遙祝皇帝陛下萬壽無疆。
又過了些天,赈濟的事宜也一一落實。衛小侯爺在啓欣的陪伴下,悄悄來到城中,遠遠觀摩分糧散衣的善事。
斷井殘垣,十室九空,這是葉契城給他的第一印象。這座曾經富庶的、熙攘的、充斥着行商與匠人、牧民的小城,如今只能從寬闊的街道、劫後餘生的刻石門楣等痕跡中,依稀分辨出昔日盛況。石牆邊斑駁的血痕,與燒剩一半的窗棂,無時不在提醒着敵人曾經的殘暴。
“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舞伎歌姬盡暗捐,嬰兒稚女皆生棄。”他喃喃,幼時背的功課忽然與眼前的情景重疊起來。看着那些衣衫褴褛扶老攜而來的一張張面孔,麻木中透出一點點生的希望,忽然想哭。
啓欣握了握刀柄,面色肅穆:“哀民生之多艱,長太息以掩涕。百姓以血汗供養,吾輩更當在其位、謀其事,文官不愛財,武将不惜命,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衛泠看着他稚氣未脫卻已然果敢堅毅的臉,深受感動,握住他的手道:“阿欣會是個好将軍。”
啓欣忽然伸手将他抱入懷中,将臉埋入他頸間,深吸一口氣,輕聲卻堅定道:“阿泠,等我,等我守土開疆,護你一世安樂。”
話音入耳,太多的情感簡直呼之欲出,衛泠忽然仿佛醍醐灌頂,霎時醒悟些什麽。輕輕扶過他的臉,看着這雙熟悉的眼睛,眼底是不能掩飾的眷戀情深。衛泠渾身哆嗦了一下,顫抖着輕輕推開他的懷抱,深呼吸,不自然的笑道:“出來久了,有些累,我們回去吧。”
啓欣不疑有他,當下趕忙叫過侍從們整車,伸手欲扶他上去,卻不防衛泠早已一手抓住車壁木板,一咬牙,腳下用力自己上了車。啓欣在原地怔了片刻,随即轉身上馬。一路上思忖之前的對話與情形,忽然僵了一下,面上慢慢爬起痛苦之色。
回營後,衛泠推說休息,徑直回了下榻處所。啓欣看着他的背影,幾次張口卻又無法出聲,伸出的手頹然垂下。
失魂落魄的回到房內,小世子把所有人趕出門,自己直挺挺躺在床上發呆。不知過了多久,他翻身而起,抄起長刀推門而出。
校場上,紮堆的兵士們正自發打擂較量武藝,喧笑聲震天響。他一抹臉,堆起笑容擠進去:“幹嘛呢,這麽熱鬧?”
衆人見是他,忙讓出空檔來,紛紛招呼:“小王爺來啦!”
正好此時場上一人敗下陣來,啓欣随手把刀扔給身邊的人,一手扯掉外袍:“我來!”
衆人爆出歡呼,氣氛更加熱火朝天。
近身肉搏,拳腳相擊,大汗淋漓,直至精疲力竭。
天邊,寒鴉過處,夕陽如血。
接下來的幾日裏,衛泠總是不自覺的避着啓欣,避不開的,也盡量當着衆人一道。啓欣黯然之餘,主動要求調入巡戒隊伍,每日在外策馬奔走,吃盡寒風不着一辭。衆人只道小世子動心忍性,自我磨煉,愈發交口稱贊,感佩不已。唯衛泠心知不妥,日日憂慮卻又不知如何才好。
啓欣是他來到此地第一個真心相交的朋友,年齡相仿,彼此又投緣,為了他做什麽都是情願的。可乍發現他對自己竟是抱有情愫,衛小侯爺呆了,傻了,彷徨了,退縮了,手足無措了。他不想傷害啓欣,可是,自己之前的反應顯然已經傷害到他。萬一被他知道自己心儀的竟是他父親……他閉上眼,不敢想下去了。
原本總是淺笑晏然的衛小侯爺變沉默了,茶飯無心,本就清瘦的面龐仿佛又小了些。連日日忙碌常常整日都見不着面的裕王都發現了他的變化,還以為是自己事務太忙忽略了他,心中頗有些內疚。
這日午後,衛泠正在房裏裹着他給的大披風發呆,忽然簾子被掀起,帶入一陣冷風,一個高大的身形來到眼前。松煙桐煙忙行禮不疊,又要去倒茶。裕王擺擺手道不必,只問他:“阿泠,可要出去騎馬散心?”
騎馬?衛泠有些詫異的擡頭看向他,英挺的男人神色間藏着罕見的溫柔。他心底那根弦被輕輕的牽扯了一下,鈍鈍的疼。他仔細看着他的臉,目光撫摸過每一道銳利的線條,心酸又甜蜜。這個人,仿佛給他下了蠱啊,這麽喜歡……喜歡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日光淺淡,衰草連天。裕王騎馬帶着他,沒讓人跟着,一路小跑到了平原深處。
北風呼嘯着在周身旋轉肆虐,撲到臉上仿若刀割。衛泠把自己埋進他懷裏,前方是四野茫茫,背後是寬厚溫暖的胸膛。馬背颠簸,他的下巴輕輕點着他的頭頂發心,偶爾說一兩句話,告訴他這是哪裏,那是什麽。他一手控着缰繩,一手摟着他的腰,無意間一低頭,嘴唇恰掃過他的耳朵尖。小侯爺像忽然被過了電一樣,渾身酥麻,從裏到外軟了下來。他半扭過身體,手抵着他胸前,擡頭看着這個自己深愛的男人,想起曾對他說過的:阿泠心悅王爺,雖百死亦不悔。
就這樣吧,若有什麽罪孽報應,落我一個人身上好了。
嘴角牽扯起一個悄怆的弧度,他抿抿嘴,努力對他綻開了自己最好的笑容。
彼美人兮,色若春花。
兩人都沒發覺,遙遙的,一小隊騎兵正自經過。隊首白馬銀甲的少年,一側臉恰恰入目了這一幕,呆滞了一下,腳下卻未停,只是頻頻回首,面上開始蔓延起陰雲與驚疑。
金烏西墜,燭影流紅。
忽然門被砰的推開,一個聲音大聲叫着:“父親,急報!”冷風猛的灌進來,夾雜着衛兵驚惶的聲音“小王爺你不能進去……”
驚破一室旖旎。
小世子如遭五雷轟頂,整個人呆在門口,怔怔看着眼前的場景:山精樹妖般的少年,長發披散,衣衫半褪,跨坐在精壯男人的腿上,吻的難解難分。
被巨大的破門聲驚醒,裕王眼中瞬間爆出殺意,一把拔出枕下匕首,見是自己親生兒子,這才生生止住去勢,硬偏了方向,一刀紮入床沿。
“嗯……?”尤未清醒的衛泠滑出誘人鼻音,失神的漾着水光的杏眼半眯半睜,面上紅雲若燒,慢慢轉向來人……只一眼,渾身僵硬,如墜冰窟。
面前,啓欣目眦盡裂,眼中迸出血絲,牙咬的咯咯作響,身體仿佛站立不住一般輕輕晃動。許久,他胸口起伏,終于舉起拳頭扔過一個紙卷,一字一頓道:“皇上……駕崩!”
然後,轉身一把推開呆若木雞的侍衛們,挾裹着風聲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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