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義高便覺身堪舍(1)

元軍以金汁炮攻沙洋,鐵水抛入城內,鋼花四濺,所落之處無不燃起熊熊大火,城中民宅瞬沒火海。更有金汁濺落人身,血肉燒灼,焦糊之氣彌漫,哀嚎着倒地,不久便成了火人。

火勢借風擴散,廬舍悉數遭焚,煙焰漲天,漸向這邊來了。宅中仆人奔走救火,莫吟菊也不得閑,提桶打水,手腕的傷似已裂開,鑽心地痛,紅血浸出白布。然火勢已不得控,屋宅起火,越燒越大,救火不行,衆人奔逃。

濃煙滄得莫吟菊連連咳嗽,煙熏入眼中,淚水直流。她揉了眼,再睜眼時竟見到他回來了。初以為是眼花,畢竟如霧濃煙中到處是奔動的人影,或許有相似。她忍住煙熏,定睛細看,紅色戰袍,果然是他。他向她跑來,她亦奔去。

還來不及問他安危,他已開口,“吟菊,快跟我走!”他拉住她便走。莫吟菊幾問何事,他才答道:“城守不住了,虎哥要我們離開。”令她震驚難語。

沿途聞得哭喊四起,火光中人影若有若無,屋舍沒有一間完好,全着了火,還有燒着的人畜倒在路邊,或單身或成群,有大亦有小。莫吟菊心驚肉跳,蘭成玉攬她入懷,捂住她雙眼。

就連城牆都着了火,烈火中如将傾塌。火牆下立着群軍士,莫吟菊認出其中有王虎臣,他高大挺拔,雖一臉煙塵,卻更顯滄桑豪氣。見着蘭成玉牽來莫吟菊,他放下心,“元鞑子就在門外,此門一開,你我兄弟只怕有人會先走一步。”王虎臣重拍蘭成玉的肩頭。

“虎哥……”蘭成玉的話說不出口。

“勿再多言,你還有莫姑娘,還有新城,不可留在此地。”王虎臣提刀上馬。衆軍士也上了馬。他對衆人喊:“兄弟們!送蘭都統出城!開門!”

士兵撲滅門闩上的火,巨大的門闩被抽出,城門緩緩拉開。“走!”王虎臣的喊聲既是說給自己,也是說給衆人,更是說給蘭成玉。

紅色戰袍如火明豔,穿過火牆,漸隐于濃煙。莫吟菊呆看着,心中卻是空白,此時此刻,她已無所想,已無所問。突然,蘭成玉攬住她腰,抱她上馬。莫吟菊發覺他的手冰涼,不忍見他容顏,可以想象他此時是怎樣的神态,她不忍打擾。

蘭成玉策馬奔過城門,莫吟菊擡頭仰望,頭頂便是火,整個城門如燃燒的洞窟。熱氣翻騰,火焰如波,然而深秋的夜卻是冷的,再燙的火都無法烤熱。

城外,王虎臣已與元軍戰作一團,戰馬慘鳴血亂濺。蘭成玉出了城門,停馬呆望,王虎臣回頭見了他,向他大吼。人馬聲太嘈,聽不見他的聲音,但蘭成玉似聽見了,低下頭,撇開戰場。莫吟菊緊抱他的腰,伏靠在他的肩背,他的身軀略微輕顫,不是因為騎馬的顫動,是很輕微的那種,莫吟菊壓抑不住,眼淚流了出來。

王虎臣不過百來人,元軍将其團團圍住。戰馬撲倒,起身再戰,身中十數槍而亡者沒于蹄下,亂蹄踏至,屍身難存。

苗文彬立于遠處,冷冷靜望,兵卒來報,蘭成玉逃了。手中馬鞭揮向那兵卒,莫明受遷怒,兵卒吓得跪地求饒,身旁裨将止了他,苗文彬才住了手,但怒氣仍露面容。

“回報丞相,我軍已克沙洋。”他望着那映紅天際的火海說。

左右恭賀參政,又立戰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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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鬥已入尾聲,除去城中零星反抗,整座城池已在元軍掌控中。幾名宋将被帶至苗文彬面前,手下将領報喜道,已生擒王虎臣等四人。王虎臣渾身是傷,身體已極乏,雙手反綁,兩名元兵按住他,使他跪于苗文彬腳下。

“王總管,早知如此,何必頑抗?早降了不是更好?”苗文彬居高臨下,嘴角流露勝利者的得意微笑。

王虎臣輕喘,回笑道:“你以為人人都如你這般,是個無骨降臣?我不懼死,殺了我吧!”

“想死?命在我手裏,你為囚俘,豈會順你之意?”苗文彬道,“暫留你性命,我軍即将麾兵新城,你還有些用處。”

他這話到讓王虎臣怒了,幾欲起身,皆被元兵按住。“休想以我要挾那石頭,他亦不會被你要挾住!你這逆臣卑劣無恥,必不得好死!”

“怎會呢?”苗文彬淺笑,“我知你與蘭成玉皆是不畏死的忠義之士,因而明知勸降不可能,仍幾番勸說,只想給你們留條生路。天下大勢如此,大宋腐朽必亡,有志之士當另投明主,切莫将一身好才華白費。現在還不晚,王總管應考慮考慮,也請王總管能勸動蘭都統,早些投降,以免荼炭生靈。以王總管和蘭都統之才,将來其位必不在我之下。”

王虎臣仰視他臉,注目良久,突然笑了。“說得到有理,可惜全是歪理。朝廷權奸當道,大丈夫有志難伸,的确委屈。但為伸一己之志,而背君叛國,豈不有辱大丈夫之名?真有志者,在國在民,不在一己。縱使志不得伸又如何?亦不讓敵仇踐踏家邦。将來若我位在你上,你豈會甘心?還不陰害于我?與其身披逆臣之名,又為小人所害,不如現在一死,落得快哉!”

“你等赴死,皆是白死,救不得國,救不得民,死于微末。如樊城襄陽,元軍入城,戰死殉國者的墳都平了,範、牛二都統的屍身去了何處,連我也不知道。将來為宋著史者是大元,沒有人會記得你們這些輕死者。”苗文彬笑得得意,不過這分得意中卻含着難為旁人覺察的慘淡。

王虎王蔑笑,“你不過是忽必烈養的狗。需要狗咬人的時候,就喂它骨頭,待到不需要了,大可扒掉它的皮。他怎會把狗寫進史書,還加以稱頌呢?”

苗文彬暴怒,猛踢王虎臣。王虎臣只是笑,他越怒,他越笑。舔掉唇邊的血,譏諷說:“你不配提及襄陽諸将。他們即使屍骨無存,也是天上星辰。你是什麽東西?将來為元著史者又是何人?他們會怎麽寫你這個二主之臣?你到是很适合做個元臣,‘二主小兒’不就是個‘元’字嗎?哈哈!”

“拖下去!拖下去!”苗文彬不願再聽,命令左右。

元兵拖走王虎臣,但其笑聲仍有回蕩,苗文彬四周張望,見得沙洋火海極似那日的樊城,一時竟恍惚起來。搖晃的火橋再現眼前,對面熊熊烈焰中似有人影浮動。他心驚,以為又見牛富。

“參政,你怎了?”左右見他呆愣異常,忙問道。

他驚出身冷汗,回神發覺不是樊城,是沙洋,才松了氣。但仔細望,火光中真有人影,急問:“那是何人?”

左右回道:“我軍已克沙洋,正将城中百姓驅出城外。”

火城裏走出男女老少,哭哭啼啼聚于城外,元軍圍住他們,等候發落。

苗文彬走近他們,都是普通百姓和被俘的宋兵。突然有人竄出,苗文彬頓時一驚,兵卒擋下他。那人趴在苗文彬腳下作求饒狀,說道:“參政!參政!小的是安豐人,來此尋親,正巧遇上參政帶兵到此!聽聞參政亦是安豐人,倍感欣喜,早有心求見,怎料王總管拒降,使小的不得與參政見面。參政神勇,兵克沙洋,到此才有了機會!”

“這說還是他鄉遇故知。”苗文彬傲慢冷視求饒人,“聽口音到不像冒充,還真是安豐人。既從家鄉來,你到說說,家鄉人可是怎麽議論我的?”

趴地上的人答不出話。苗文彬知他不敢答,欲走。那人立刻說道“家鄉人皆罵朝廷昏庸無能,贊參政棄暗投明。有李陵故事……”

“李陵可有率胡兵攻漢?”他問那人。那人答不出,或者說不敢答了。苗文彬輕蔑笑他,如同之前王虎臣對自己的嘲笑般。

見他要走了,求饒人即刻喊道:“參政!看在同鄉情份上,給小的指條生路吧!小的願侍奉參政左右!”

苗文彬不理他,轉身走了,臉色陰郁。“一個不留。”他對身邊人下令。

他走遠了,各種哭喊與慘叫各着沙洋城的崩塌聲,一起消失在烈火中。

苗文彬入了帳。“有些事既已做了,那就得做絕。”他自語。打開只木盒,盒裏的玉镯斷了兩截,燈火下映出翠綠的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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