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義高便覺身堪舍（2）

馬不停蹄，奔至新城時，天已放亮。城頭士兵認出來騎，皆呼蘭都統回來了，開門迎接。沖入城內，勒馬急停，蘭成玉一面拉住莫吟菊，一面急招将領。派人送她回蘭府，他與諸将議事去了。

蘭府還是老樣子，只不過上次來的時候沒心情細看，這次到是注意了幾分。清雅的庭院，池塘假山錯落，花草種植其間。只是已入深秋，花早謝了，草叢枯黃，樹上葉子也所剩不多，光禿禿有些凄冷。但布局卻不俗，等到來年開春，枝葉複蘇，應有番美景。

府中下人鬧起來，聽聞是蘭成玉回府了，莫吟菊亦去相迎。但大門處未見着歡喜之色，到見着一個個以袖拭淚，府中老老小小哭成一團。

“公子，老朽伺候老爺、老夫人、公子共四十年了，如今到了此時，竟要老朽離開，這是要把老朽趕到哪裏去呢？”老仆人幹皺的眼裏擠出淚，躬着身子央求留下。其餘衆人也不願走。

蘭成玉道：“沙洋已破，元軍即将來此，新城小城，不可久守，你們留下不過白白送死。分了錢，都走了吧！”家丁擡來木箱，裏邊有金銀錢串交紙，蘭成玉吩咐分予衆人。家人們哭着不願分錢，他怒了，“你們不走，是要我趕你們走嗎？與其辱于元人之手，不如我現在就把你們殺了！”

“公子殺了我們吧！橫豎一死，不如死在公子手中！”衆人跪下相求。蘭成玉哪真會下手，無可奈何，下令帶軍士來趕人，繞開他們，往府裏去。

只行幾步，便撞見莫吟菊，驚止了步。二人相對，莫吟菊直視于他，蘭成玉目光閃爍，不忍見了。“你也走吧！”他說。莫吟菊不答話，只是看着他。“走！”他吼。

即使他吼，她也無怒。眼中有淚打轉，視線中的他是那麽模糊，但心中沒有一絲離別的悲傷。莫吟菊不眨眼，若眨了眼，淚珠必定落下，她不想他誤會，以為她因悲傷而泣。他嘆氣，走了。

士兵來到蘭府，強行驅趕府中下人，塞上錢銀，逐出府外。莫吟菊也在驅逐之列，有人來為她收拾行裝。她知蘭成玉是為她好，為所有人好，所以不與他争，聽從他的安排，哪怕心中實不願如此。

人已散得差不多，院中冷冷清清，她出門，上了馬車。回頭相顧，蘭成玉未來相送，心中自有失落，但又想，不見也好，見了反生傷感。馬車行得很慢，道路不早暢。蘭成玉下令百姓限時離城，他廣散家財，贈予百姓以作路資，現在路上全是攜家遷離的百姓。莫吟菊心裏極不好受，他這般行為，怕是欲與新城共存亡了。盡管不悲，心中卻有莫明之情湧出。淚水又流，她抹去，怎麽可以悲？

車出了城，搖搖晃晃，只讓人覺得漫漫旅途更加寂寞。回想上次也是這般出的城，那次有蘭成玉在車旁，她對他極厭惡，不過是才一年光景，什麽都變了。她撥開窗簾，車旁什麽人都沒有。那次乘車，目的襄陽，而這次，去的又是何方？沉沉想了許久。忽地，她掀了門簾。

“姑娘跳車了！”随行的人大喊。

她落地不穩，撲了跤，但摔得不重。立刻起身，提住長裙，奔回新城。

新城守軍三千人，蘭成玉将衆将士集于校場，他已向衆人表明死守決心。“家中獨子者，出列！”他令道。

三千人靜靜無聲。

“家中獨子者，出列！”他再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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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無人響應，三千人整整齊齊。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誰是獨子！你，你，你，還有你！”蘭成玉怒點一片，“都給老子站出來！”

三千人還是無應，但有些人低下了頭。“都統！請讓我等追随都統！”陣列中有士兵大喊。他一喊，更多人相和，紛紛請求留下。

蘭成玉知他們心意，他的心亦不是鐵打的，但此時軟不得。他對衆人道：“你們家鄉還有父母，家中大小事都得靠你們了，回鄉去吧！”

士兵答道：“我等若不守國，家又何存？都統亦是獨子，要返鄉應是都統先返！”衆士兵皆道是，拒絕離去。

“既然衆志成城，就都留下吧！”總制黃順勸說道，“我軍士氣高昂，必不懼元人。但區區三千人要抵擋大軍，僅有士氣不夠。都統，不如由我去請援兵。”

蘭成玉不信任地瞥他一眼，“何處有援兵？來不及了。援兵都是留給大鎮，新城小鎮，請兵不易，總制會不明白嗎？守一天是一天，若能拖上些時日，援兵自會到。”

黃順扭頭，苦了臉。他這一轉頭，卻見到個人遠遠奔來。“都統，那是……”

蘭成玉看過去，那人竟是……

“你怎回來了？你該去臨安，與家人團聚。”蘭成玉走向她。

再見到他，莫吟菊激動不已，答道：“我已寫好書信，交給随行的人，他們會将信送到臨安，為家人報去平安，而我還不能回去。你在此，我怎麽能走？”

蘭成玉呆住，久久之後，才回道：“吟菊的心意我知，我的心意吟菊亦知。只是蘭某如今性命朝不保夕，你若随我，恐誤了終身。”

“不悔。”簡短兩字，莫吟菊說得猶如千斤。

猛然間，蘭成玉擁她入懷。莫吟菊初有些驚，随後放松下來，将自己全交給他。

大戰在即，這座僅剩三千人，近乎一空的小城，升起了紅燈籠。喜宴喧嘩，三千将士皆是賓客，雖有蘭成玉下的禁酒令，嚴禁醉酒，但歡慶不減。少了酒氣，多了食物芳香，将士們酣暢淋漓，享受這或許是人生中最後一次的佳宴。

新房內，紅燭搖曳，一對新人坐于燭前。

誰說沒有父母命？天地為父，國邦為母。誰說沒有媒妁言？城池為媒，漢水為證，滔滔不絕其言。以茶代酒，莫吟菊滿上，夫妻對飲。燭火跳躍，他那身婚服更加鮮紅勝血，正合得這大戰逼近之勢。莫吟菊本不喜歡這些豔麗色調，如今卻也喜歡起來，大宋火德尚紅，此為宋之顏色。

吹熄燭火，屋中幽暗，微光下燭頂升起袅袅青煙，由濃漸淡，飄渺無蹤。

城外，漢水黑暗中靜靜流淌，遠方密密火把光點蜿蜒如蛇，向着孤城游來。苗文彬遙望那江邊城池暗影，自信流露于眉宇，不過一座小城，須臾間即可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