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節

第8章節

蘸着濕淋淋的雨意,山雀子飛向一片蔚藍,哪怕這是僅有的一次,也應習慣陽光、空氣和水。【注2】

“Raidow”也來了:問候Max,保重。

“Max”回複:保重。

短短的一句,不見悲喜。

薩莎講座只看了一半就走了,今天的題目她不大感興趣。

“Alkaid,阿昴和你的想法一樣呢,”我把Alkaid從詞典上抱下來,“你覺得他的選擇是正确的麽?”

“阿光你說過的,‘有血緣關系的人,不止是血,身上的每一塊肉,每一根骨頭、神經和毛發,甚至每一個細胞,都是彼此有着極其微妙的關聯的’,”Alkaid的金黃眼睛閃了閃,“我同意你的看法,所以,我挺為阿昴感到不值。”

我心頭一熱:“你真這麽認為?”

她怎麽突然就開竅了呢?

“血緣關系确如你所說般藕斷絲連,”Alkaid說,“但這種藕斷絲連,也僅僅限于人與人之間吧。”

“那當然了,”我驚異于Alkaid的啰嗦,“難道還能存在于機器與機器,或者人與機器之間麽?”

“這……”Alkaid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的話,似乎又觸動了她的什麽。

但我無權過問,那是她的私事。

整整一天,我都沉浸在莫名的感傷當中,為一個素未謀面的小男孩,為一個我無法打從心底認可的放棄生命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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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為一個愛莫能助的主治醫師。

末世倉颉

周五下午,三點一刻,收到北鬥教授的信息。

因為阿昴的事,收到信息的那一刻,以為又要延期,心裏頓時有種既失望、又松了口氣的矛盾感覺。

結果不是。他發信息,一為确認明天下午的會面,二為提醒我查收郵件。

會面時間如之前所約定的,仍是周六下午五點半,醫學所D107。時長兩個小時。

打開郵箱,有一封新郵件,郵件中包含了一個體積小巧的壓縮包。

解壓出來,竟是一整套起死回生的千川文字!

不是簡單的還原再現,而是已經做成了可經由鍵盤和手寫板輸入的可識別、可兼容系統,并附有詳細的使用說明。

“萬萬沒想到,在您的促成下我竟有幸成了‘複活’千川文字的那個人,”他在郵件中說, “考慮到時間倉促,兼之書寫部分由我負責,設計鍵盤輸入程序時我就更多地考慮了自己的輸入習慣,如果您在使用的過程中有覺得不方便的地方,煩請告知,我會盡快做出調整。”

安裝好字體和輸入法,在自己的計算機上試了下,輸入法的設計十分便捷,字庫也完全兼容。

我驚訝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也太強了點吧?

千川文字并非單純的記音系統,他只用不到一周的時間,就能在電腦上将它開發出來?

但轉念一想,他是這世上僅存的熟知千川語的人,我不過大致了解它的發音規律、看過幾篇外行人寫的論文,有什麽資格去懷疑他呢?

況且,他還是那麽聰明的一個人。

千川文字,因他而起死回生。

而這位千川的“末世倉颉”【注1】,竟是一個年輕的醫生。

“阿光,不必懷疑,也不必窮究。”這時,Alkaid放下剛才在看的《社會語言學》走了過來。

“此話怎講?”聽到她故作深沉的措辭,我不禁感到好笑。

“如果你面對的那門語言,是一門再也無法通過第二人求證其真僞或對錯的語言,那麽,請将所有的信任交托給對方,”Alkaid仿佛在傳教,“聽他自由地說,看他自由地寫,因為維持着語言生命力的,從來都是自由的表達。”

“劄吉老師的理論,你句句記得一字不差嘛。”我笑她。

“這位北鬥教授,倒是有點超出了劄吉老師這個理論的适用範圍,”Alkaid聳聳肩,“如果給他足夠的時間,獨立且圓滿地完成千川語言的記錄整理對他來說,也不是不可能。”

“你說得很對。”我摸摸Alkaid的頭,要是在以前,聽到這種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言論,我非拍案而起據理力争不可——

但對北鬥教授,我毫無異議。

“如果你面對的那門語言,是一門再也無法通過第二人求證其真僞或對錯的語言,那麽,請全身心投入地去感受,”我也默誦起導師的理論來,“聽他自由地說,看他自由地寫,因為,他發出的每一個音,寫出的每一個字,說出的每一個詞,都是吉光片羽,滄海遺珠。”

只有當記起導師的理論時,我才會暫時忘卻了他往昔的種種暴力行徑,心平氣和地接受他陰魂不散地教誨。導師在世的時間不過三十五年,搜集整理語言的時間不過十年,指導我這個弟子的時間不過五年。在這五年間,我只見他關心過兩樣東西:一是Alkaid的維修保養,二是瀕危語種的發掘搶救。對前者自不必說,對後者,則不僅是出于責任感,還是出于一種對藝術近乎偏執的珍愛:

每一種語言,都是一件擁有生命的奇特藝術品,不同的語音,不同的文字,不同的詞彙,各自戴着規則的鐐铐自由組合,就能在意識的世界中創造出無數個迥然不同的萬物,正如不同的血,不同的肉,不同的骨頭,依照既定的生長法則層疊拼接,就能在現實世界中形成無數個迥然不同的人。一種語言的每一個音,每一個字,每一個詞,正如一個族群的每一滴血,每一片肉,每一塊骨頭,珍藏着一個族群的遺傳密碼,映現着一個族群的內心世界。

“如果你面對的那門語言,是一門再也無法通過第二人求證其真僞或對錯的語言,那麽,請抛開所有形而上的羁絆,睜開心靈的眼睛,讀懂它。”

劄吉老師的遺作——《瀕危語言調查方法》,緒論部分我和Alkaid都已經背得滾瓜爛熟。

他的一些理論,确實會讓人暫時地自覺崇高起來,頗為自得自負的時候,甚至會覺得頭上多了一個發光的圓圈,背上長了一對白色的肉翅,看事物盡是一副俯視的姿态:

仿佛自己曾經親見巴別塔【注2】的爛尾。

但在那位末世“倉颉”面前,我甘願摘去光圈,斬斷肉翅,乖乖俯首稱臣。

塵泥春草

周六下午五點二十五分,醫學所門前。

天色将暗,氣溫頗低。

櫻花依舊盛開,然而沒有像往常一樣連成一片,其中一棵櫻花樹上的花凋落得一朵不剩,光禿禿地夾在中間,仿佛一群盛裝的淑女中突然站進了一個老妪。

“溫室屏障壞了,”Alkaid從袋子裏探出腦袋來,語帶嘲諷,“一夜之間打回原形。”

拉了一個人過來問,原來是昨天下午物理所試驗飛行器,半路出故障,不偏不倚地砸在醫學所門前,砸毀了其中一棵櫻花樹的溫室屏障,由于是新技術,修起來有點困難。

然後就如Alkaid所說,“一夜之間打回原形”。

反季節的東西一旦失了庇佑,就衰敗得尤其快。

輕車熟路,進大門右拐,過走廊,走約100米到D區,右手邊第四個房間,“醫學所D107 北鬥”。

擡起右手,篤,篤,篤,輕叩房門三下。

心情依舊緊張,提着裝有Alkaid的袋子的左手,不自覺地将帶子纏繞了好幾圈。

然而,預期中那句帶着獨特鼻音的“請進”,卻沒有從門的那邊傳來。

于是再度輕叩房門三下。

“北鬥教授?”

門的另一邊,依舊一片安靜。我和Alkaid面面相觑。

後退三步,往下看,只見白色的燈光被門縫壓成薄薄的一層,匍匐在灰色的地磚上,暧昧地延伸到我腳下——

D107室的燈,還是亮着的。

猶豫着要不要推門進去。一陣思想鬥争過後,先将耳朵貼上那道門,聽聽那邊的動靜。

醫學所D區1樓單號走廊,一邊是辦公室,一邊是巨大的朝西落地窗,傍晚,夕陽火一般燃燒,整條走廊都浸染在那鮮血似的、深沉而熱烈的顏色中。

窗外種着不知名的樹,透過窗戶投下了深黑的影子,在地磚與牆壁的接縫處無聲折斷。

走廊之中,除了我和Alkaid,一個人也沒有。

四周靜得可怕,無論是門內,還是門外。我幾乎連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都聽得真切。

“打擾了……”終于下定決心,右手搭上門把,輕輕轉動,推。

一剎那,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明明心存期待,卻又好像害怕見到什麽似的。

門緩緩地轉動了一個小扇面,感覺到室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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