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節

第20章節

她心底的隐痛。

那天我沖進書房時,劄吉老師已經永遠地合上了雙眼,Alkaid守在他的身邊。

書房一片狼藉,卻不是因為他的掙紮,而是因為Alkaid從寝室拖來了厚厚的棉被,又從不知什麽地方翻找出了熱水袋。

棉被蓋在老師身上,被熱水袋中漏出的熱水濡濕了一大片。

機器助手長于思考分析,作為代價,他們中的絕大多數手工操作能力都極為低下。

“阿光,他說他冷,我就……”這是我沖進書房時,Alkaid對我的第一句話。

他說他冷,她心急如焚,卻無法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她的心是熱的,思想是熱的,情感也是熱的,然而身體卻如石頭一般堅硬而冰冷。她無法給他任何的溫暖,只能求助于一床濕冷的棉被,以及一個陳舊的熱水袋。

劄吉老師去世之前,我能真切感受到她身為機械的驕傲,那種驕傲甚至有些過了,偶爾竟會不自覺地流露出對血肉之軀的輕視。

劄吉老師的死徹底改變了她的态度。

“當機械擁有與人一樣的思維和情感時,橫亘在它們與人之間的鴻溝就只剩軀體這一道。”北鬥教授說過。

我和Alkaid,各自背負着哀思,立于這道鴻溝的兩邊,彼此親密無間。

“Alkaid,逝者已矣,無須過多自責,”我抱起她,一時百感交集,“你知道麽,劄吉老師曾經跟我說過,你眼睛的顏色,已經足夠溫暖。”

Alkaid的身體有一瞬的僵硬,随即放松,蜷縮在我懷中,默默不語。

“叮”一聲,電梯穩穩地停在了1樓。

中庭幽暗,燈已經關得七七八八,僅留下兩三個工作人員在對隔間進行拆除搬運,海報、傳單和氣球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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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點狠狠砸在玻璃頂棚上,雨勢的廣袤與浩大直逼頭頂。樓頂的夜燈穿過雨幕、穿過被沖刷過無數遍的頂棚映在地面,呈現出動蕩不安的銀色水紋。

踩着水紋穿過幽暗的中庭,聽着雨聲走進空蕩的走廊,來到D107門前。

白色的燈光擠過腳下的門縫漫出來。

擡起手,篤,篤,篤,輕叩三下。

“請進。”門的那邊即刻傳來令人安心的回應。

他“終于”沒在睡覺,我松了一口氣。

推門進去,只見他坐在沙發上,口罩已經摘去,一疊作業本放在他的膝頭,他正批改着。

沙發前的茶幾照舊放着兩個白瓷杯,一杯正冒熱氣,一杯沒有。

“Alkaid,”他放下正在批改的作業,走到被骷髅包圍的飲水機前為我泡茶,卻在對Alkaid說話,“感覺如何?”

“一切正常,謝謝北鬥教授。”Alkaid說。

“別客氣,”他泡好茶放到茶幾上,示意我坐下,“救死扶傷是醫生的職責。”

又來這套……

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對他這種“道貌岸然”的說辭已經不反感了。

他又轉身走到辦公桌前打開抽屜,從裏面拿出個狀似儀表的東西交給我:

“怎麽給Alkaid裝上音波過濾器我還沒想好,在那之前,先用這個吧。”

“這是?”我接過那個東西,只見它的表盤部分并沒有計時數字,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小的雙色顯示屏。

“還有您的口罩……”我補充道。

“不要擔心,我是醫生,心中有數的,”他随即轉換話題,“它能顯示出所在一平方公裏內的音波分布及波長,我改造了一下,當範圍內出現可能對Alkaid有害的音波時,它就會發出報警聲。”

他将用法示範給我看。

不容我開口應對,他即刻補上一句:“這種東西很容易做出來的,只不過因為沒人做,所以顯得比較稀罕而已,不必在意。”

我的那點別扭的客套已經被他看穿。

“北鬥教授,”這時,Alkaid突然上前一步,仰頭望他,“我并不是您的機器助手,您為我做這麽多,除了‘我是醫生救死扶傷是我的職責’之外,請問還有別的什麽原因麽?”

“這……”他顯然一愣。

“Alkaid!!”

這問題也未免太突兀了吧?

我頓時被一塊名為“尴尬”的秤砣擊中了腦袋,全身的血唰唰地往臉上湧。

千篇一律的道歉說辭就要脫口而出。

“Alkaid,”他臉上的吃驚神情只停留了一秒,旋即釋然,“如果我說,我一直在幫助你是因為你很像我以前一個朋友,你接受這樣的回答麽?”

——竟是這樣的回答!!

我在心裏長舒一口氣,浮升起一種不甚合時宜的輕松感:

Alkaid的修複,終于不是我這樁語言調查附帶欠下的人情,他為她做這麽多,是因為她像他的一個朋友——

然而,是“以前的”,這個詞聽起來令人莫名傷感。

低頭望向Alkaid,只見她金黃的眼睛一閃,慢慢垂下了銀色的頭顱。

“我接受,”她低聲說,“剛才失禮了,向您道歉。”

“這是什麽話,”他蹲下身撫摸她的頭,笑道,“而且我發現,與別的機器助手相比,你更有作為一個獨立生命體的‘覺悟’,光憑這一點,我就已經很想為你多做些事了,所以,希望你不要拒絕我。”

“是麽……那,謝謝你。”

“這就對了,”他站起身,拍拍白大褂上的灰塵,仿佛如此便撣去了所有尴尬,“我們還是按之前的約定來做——搖光教授,”他轉身看我,“現在有空麽?我将‘聲音’和‘漣漪’的寫法和讀音給您可好?”

我自然是點頭,否則又得多等一個晚上。

和上次不一樣,他只開一臺計算機,我從共享上調出上次整理保存的文檔,由他輸入标準寫法并發音,我最終确定标音,整個過程只用了三分鐘。

如此細水長流的調查記錄,也不錯。

他還要審閱學生的數據,我不再打攪,與他辭別後,我帶着Alkaid離開D107。

關上D107門的那一瞬,我聽見他的電話響了起來。

“喂,您好”,已經無比熟稔的聲線,帶着獨特的千川鼻音穿透半開合的門板,半虛半實地傳抵我的耳膜,又在短短一秒之內随着門的關閉漸行漸遠,直至完全被淹沒在走廊的密集雨聲之中。

雨勢并不見小。

走到醫學所門口,在自助借傘機上拿了僅存的一把不是黑色的傘,藍底白花的,撐開,猶豫着要不要走。

“這雨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停的了,”Alkaid說,“車就在不遠處,走吧。”

“哦喲,不怕我淋成肺病?”我一手撐傘,一手抱起她。

“我剛分析過了,”她說,“你被雨淋成肺病的幾率比站在這裏凍出肺病的幾率要小很多。”

“那就出發吧。”我邁開腳步。

“等等,”Alkaid突然将頭轉向我身後,“有人出來了。”

“啊?”

“是不是我搞錯了,這個人的血壓和脈搏……似乎……略顯異常?”Alkaid喃喃低語,帶上了少有的不确定語氣。

我疑惑地轉身,正好見他大步邁出醫學所大門,白大褂褪下了,代之以那件鉛灰色風衣,手拿一把黑色雨傘,停在我身後三米遠的地方。

“剛接到電話,有個病人狀況不大好,必須去一趟,”他低着頭,目不斜視走上前撐開傘,“我們一起走吧。”

“好。”我點頭。

血壓和脈搏略顯異常?指的是他麽?

偷偷瞄了他一眼,并沒有看出什麽端倪來。

紮起褲腳,脫去高跟鞋勾在指尖,我深吸一口氣,慢慢走下醫學所門口的石階,踩入赤岩州一年半來降下的第一場雨水之中。

出乎意料,地上的積雨即使融進了前晚下的雪,也并沒有想象中的冰冷刺骨,走出兩三步,竟在一些地方覺出奇特的微溫來。

“Alkaid,掃描一下雨水。”我說。

“掃描過了,”Alkaid縮在我懷裏,“成分很普通,就是一般的雨水。”

“那為什麽一點也不冷呢?北鬥教授,這雨水——”我百思不得其解,轉頭便要問他。

藍底白花的傘面劃過視野,卻見他仍舊站在醫學所門口。

就那麽撐着那把黑色的傘,不曾向外移動半步。

表情是一貫的波瀾不興,冷靜的目光凝視那雨,似乎在觀察雨勢,似乎又不是。

“北鬥教授?”我回身重新走上兩級石階,“您不走麽?”

“啊,走的,”他點點頭,目光卻未離開那雨,語氣突然恍惚得像大夢初醒,“要走的……”

“北鬥教授?”心頭掠過一絲不祥,我走上前本能地伸手要替他拿傘,“您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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