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假如
北京大興機場,國航的波音-737 MAX穩穩降落後滑行到登機口。
“減速板。”
“放下。”
“襟翼。”
“收上,燈滅。”
“啓動手柄。”
“關斷。”
“氣象雷達。”
“關。”
……
今天是三人機組配置,機長陳嘉予,回來這班擔任第一副駕駛的是已經是教員級別的邵英鵬,坐在後面的二副是個熟面孔,之前跟自己飛過一次的年輕飛行員楊維安。
陳嘉予和邵英鵬都很專業,執行完離機程序,等飛機下客都下得差不多了才開始聊天。
楊維安礙于一個英雄機長一個五星機長在前面,看到他們開口了自己才敢說話。
“嘉哥,你知不知道,最近模拟機練飛的時候給了當年你香港迫降的場景做模拟哎。”他是單純覺得稀奇,他覺得陳嘉予可能也會想知道,又因為之前跟他飛過一次也算認識,所以說了。
當時,邵英鵬就看了陳嘉予一眼,不過話是問的陳嘉予,他就沒說什麽。
“哦,你不是飛波音的嗎。”陳嘉予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卻沒有楊維安臆想中的熱情。當年,在印尼到上海出事的是空客A330,眼下楊維安明明是波音飛行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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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維安乖乖說:“啊,我自己沒去,是聽我們同屆的飛空客的同學說的。”其實陳嘉予那句話也就是個試探。他當年訓練的時候也飛過幾次模拟情景,但都是設計出來的虛拟場景。楊維安說公司把香港迫降做成一個迫降情景模拟訓練了,他不知道那個場景模拟做的有多真,也不知道這樣做到底意義在何。聽他說确實是空客的場景模拟,看來機型是模拟對了,陳嘉予心裏一緊。但他表面上看不出什麽來,跟楊維安只是很官方地說:“現在模拟機訓練跟我那會兒也不一樣了,給你們真的事件模拟了。這是好事。”
等楊維安先一步下了飛機,找熟識的空少聊天去了,留他和邵英鵬在後面走,陳嘉予才又提起這事,慢條斯理地說:“鵬哥,這事兒……你聽說過嗎。”剛剛在座艙裏面,邵英鵬就看了他一眼,陳嘉予捕捉到了。邵英鵬是B類教員,平常就經常有模拟機教學任務,他猜測他對剛剛楊維安說的事他肯定有所耳聞。
果然,邵英鵬沒瞞着他,說:“是有這事兒不假,”他側過頭看了看陳嘉予,還是說出來:“空客教員更了解,我最近沒帶過。小陳,你別太放在心上,當時你做的沒問題。”
陳嘉予在前輩面前沒遮掩,這會兒皺了皺眉,倉促應了一聲。他是想不明白為什麽會把香港的做成模拟訓練。要真像自己跟楊維安說的,為了訓練飛行員對真實事件的反應,設計最大程度上貼近真實事故的模拟訓練,那倒也無妨。以他和常濱兩個人的創傷,教育幾百空客飛行員,他當然覺得值。可是,世界上的空難成百上千例,怎麽就選了香港這一例,難道真的只是普通練習?
在調查事故原因的時候,有時候為了分析飛行員操作的合理性,會請其他飛行員來模拟飛行。将天氣、地理位置、飛機機械損壞等一切都變成參數,看飛行員能否成功降落飛機,以分析事故機組的表現。比如,最著名的日航123航班經歷了垂直尾翼脫落,液壓油漏光,飛機失控,機長在控制飛機飛行了三十分鐘後仍無力回天,飛機最後墜毀,造成史上最嚴重的空難之一,機組面臨過強烈的質疑。可事後調查模拟時發現,在同等條件下,沒有任何一位測試的飛行員能堅持飛行半個小時。
邵英鵬猜到了他的心思——換任何一個飛行員,經歷這種事故,其影響,無論是光環還是陰影,都是要陪伴一生的。他停住了腳步,問陳嘉予道:“你要是不放心,我幫你打聽打聽?”
陳嘉予也停住,半晌他說:“算了吧,鵬哥。我聽你的。”
香港迫降之後,他和常濱經歷了兩個月的調查,無論是公司還是更高的領導,還是說參與調查的三國的任何一國,都沒做過這種模拟測試——至少,他不知道有人做過。報告也就默認了,從頭到尾他和常濱的處理沒有任何失誤。
可陳嘉予心裏有過個疑問,把引擎推到70%是否是最佳選擇,其實并無定論。假如,他當時推的慢一點,到65%再想收回,發現引擎推力卡在65%呢?推到70%的後果是卡在70%收不回來,卡在70%的代價是進場時速226節,差200米飛機就入海,如果少推那麽一點點,卡在65%,或者60%是否能恰好飛到香港,且能控制進場速度更好?226的進場速度完全超過了空客A330落地最高時速的理論設計,沒有人真拿真實飛機模拟過,所以沒有人能說的出這樣違背常理的操作如果再重複一遍是否還會得出全員平安的結局。這些“假如”沒人模拟也就沒有答案,事故調查報告稱他們表現完美,初期、中期、最終報告都這樣說,陳嘉予和常濱也樂得接受。他承認自己當時是在尋求一種了結,一個蓋棺定論,也許其中有自我欺騙的成分在。他不是不好奇,但是眼下邵英鵬真的問他了,他又矜持起來,不想顯得太好奇。
他擡起表看了看,現在11月27日,離三年前改變一切、讓他的生命天翻地覆的一天,12月11日,只剩下兩周。現在這個當口,如果公司或者什麽人真的想舊事重提,又得出對他不利的結論,那就不僅僅是揭他傷疤了。揭傷疤只是疼,疼可以忍,但錯不能填。
陳嘉予有想過問問常濱這件事的看法。那天他們吃飯喝酒,雖然常濱把話說開了,他說的大部分感受陳嘉予也很合拍地理解,但他對自己的想法并沒有全盤托出。“70%是不是最佳選擇”其實是他很私人的疑問,當時決定推,和上手推的都是他自己。可是,常濱已經退休了,而且明确跟自己說過想把香港的一切抛在腦後,甚至把飛行生涯也暫時擱置。陳嘉予再糾結,也不願去打擾常濱。
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方皓都看出了他不太對勁。平常陳嘉予也是很有話聊的人,但是今天他整個吃飯過程中,都沒怎麽說話,還隔一會兒就看手機一下。本來說在方皓家吃點飯然後看個電影,方皓一邊翻電腦一邊提出了兩三個選擇,陳嘉予都沒有什麽太強烈的表示,那會兒他就察覺出來對方心不在這上面。
果然,吃完飯陳嘉予說了句家裏有事,就站起身來要走。方皓也知道他家裏有病患,所以要走的話,借口他倒是不缺。
所以方皓也站起來,送他一直到車庫,問了他幾次是不是他母親的事。
陳嘉予有些無奈,但無奈之餘還是覺得暖心,只得跟他保證說:“沒事,沒大事。”他人都坐上車了,方皓還站在外面,陳嘉予只得又搖下車窗來。
方皓一只胳膊肘搭在他車窗上,慢慢道:“對了,那天的花……阿姨喜歡嗎。”
那天送完以後,他就沒聽到音信了。陳嘉予暗自懊惱自己竟然忘記了反饋給他,趕忙說:“喜歡着呢,我都幫她擺好了。”
方皓這才稍微放了點心,囑咐了陳嘉予慢走,才轉過身獨自上樓去。
到家以後,陳嘉予看陳正還沒睡,還在客廳抽煙。他一路糾結一路想,實在是忍不太下去,最後揪着一個最不可能的傾訴對象,把話說了。
“三年前的香港,你說我要是不把引擎推到70%,是不是能夠降得更穩,沒那麽冒險。”陳嘉予進門以後招呼都沒打,當頭就是一句。
也是諷刺,陳嘉予最不願意把自己的糾結和懷疑展現在誰的面前,不就是陳正。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陳正又是最适合的人,因為他是自己父親,是三十年的老飛行員,也早就退休了,他絕對會盡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力保全自己,無論是出于什麽動機。他也肯定不會把這事往外面說。
陳正有點驚訝,甚至把半截的煙給掐了。然後,好像是有默契似的,他也擡腕子看了看表:“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快到三周年了?”前兩年他也不見陳嘉予有什麽異常,在陳正看來,他兒子一切都挺好的,不是前段時間剛剛還飛香港了。
陳嘉予只覺得煩躁,否認說:“不是因為這個,我就是想起來了。”
陳正看着他沒說話,那目光有點審判的意味,陳嘉予這會兒感受到了,又別過臉去。
“你不推的話,到不了香港機場。”陳正還是說了,可是答案也不是陳嘉予想聽的。
“如果推到60%呢,不是更好了一點,收回的時候即使卡住,進場速度也不至于那麽快。”陳嘉予辯解了一句。
陳正提高了聲音說:“屁話。你推的時候,哪知道它會卡住?”
陳嘉予張了張嘴,沒出聲音。陳正明明是替他說話,可語氣像是訓斥他似的。
“我可以推一點再收一點試試的。”陳嘉予最後說。
陳正嘆了口氣:“你這都哪來的想法,都三年了也不見你這麽說過。”
陳嘉予想了想要不要告訴他模拟機等一系列實情,最後還是決定不說:“就是想起來了。”
從他爸媽家單元樓出來之前,陳嘉予有心重新把客廳穿梭百合的水給換了,只不過過了兩天而已,花還是開得很旺盛。他父母客廳內裝修也複古而簡單,全部都是一些必需品。原來曹慧身體好的時候,她會做一些裝飾和刺繡,如今她身體不好,也沒那個精力了。也許是時間太晚,也許是心意使然,加上陳正的煙霧缭繞,客廳裏每一寸空間都透露着點蕭索的意思。
唯一的例外,大概便是那一瓶橙色的花。像陽光,帶着溫度和熱度和顏色,毫無顧忌也毫不躲閃,照進了灰色的生活裏。
陳嘉予拿起手機,就着昏黃的燈光照了一張照片,發給了方皓。
那天晚上,陳嘉予回家以後快十二點了,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半天,看到方皓剛剛回複過他發的橙色百合的照片,知道他應該暫時還沒睡。他一個沖動,就反手給方皓撥了個電話。
夜已經深了,他聲音低沉,在被子裏面聽起來悶悶的。撥通以後,他上來就是兩個問題:“睡了嗎?”然後沒等方皓說什麽,又問他:“明天……上班嗎?”
方皓剛洗過澡準備睡覺,所以回他:“沒呢,不上班。所以才不着急,”他想了想,還是沒直接問出口,反而旁敲側擊道:“你睡不着?”
“嗯,有那麽一點。”陳嘉予說了實話。
方皓那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其實是他在穿衣服。“怎麽了嗎?”他輕輕問了一句。聲音還是他熟悉的聲音,語氣卻小心翼翼的,沒那麽百分百篤定。
陳嘉予有點不習慣他這樣說話,所以他的“沒事”挂到嘴邊了,又咽了回去。最後,陳嘉予說:“電影……還看不看了。”
方皓沒想到他都回家了怎麽又來這麽一出,他看了看表,本來要說很晚了明天再說,但他也話到嘴邊就改口了:“看。要不這次我去你家。你家地址發我一個?”其實他這提議裏有私心——看一個人的家,觀察一個人的生活空間,其實能看出來挺多的。裝修是什麽風格,櫃子裏放什麽獎章什麽照片,都挺有學問,能看出來他最在意是什麽。方皓自己是喜歡捯饬這些的人,自然對身邊朋友和親人的家裏會多留意。他有限的印象裏,只知道陳嘉予愛幹淨,對自己要求挺嚴格,除此之外,一概不知。這都快三個禮拜了,他們倆一直是去他家,他沒去過陳嘉予家,理由一直是在城裏離得遠。周末方皓會進城找樊若蘭和別的朋友,但是那時候陳嘉予又沒空。所以,又是擇日不如撞日,反正他第二天也不上班,不用早起,所以沖動下就決定了。
“首都麗景2期,3號樓1單元415,小區門禁密碼3724,”陳嘉予報了一串,然後體貼地說:“我發你手機上吧。”
“沒事,我記住了。”方皓回道。他是行動派,決定好就去執行,兩分鐘穿好衣服,運動褲和短袖外面裹了個厚羽絨服,電話還沒挂,陳嘉予在另一頭就已經聽到車鑰匙叮當響了。
陳嘉予沒忍住就笑了一聲,也是,這幾周他專注着聯絡感情,都快忘了方皓是大興最厲害的空管,記個地址記串數字對他來說不就是跟玩兒似的。
“慢點開,不急。”他也囑咐了方皓一句,然後按掉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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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