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改變

之後的一周裏,陳嘉予跟他爸把事情始末,還有杜立森那個電話,完完整整地講了。陳正之前也有所耳聞,但他最開始也只是從陳嘉予這裏得到了個全員平安請您放心的确認,如今第一次聽他講了事故全過程,只是長嘆了一口氣,然後問他:“我能抽根煙嗎?”

“您……想抽就抽吧。”陳嘉予有點意外。往常,陳正向來不聽他的,該喝酒喝酒,該抽煙抽煙,也就曹慧溫言軟語能勸得住他。也許,也正是因為曹慧不在了吧。如今只剩他倆,陳正似乎是意識到了他對陳嘉予的嚴苛,對他的态度,也緩和了很多。

陳正說:“姓段的要搞你,這手段有點太低劣了。明令禁止的操作,就是因為危險,因為襟翼在高空打開承受的壓力更大。老727、737機長确實有個別人會這麽做,但是那會兒規章不到位,大家都飛得野,還目視避讓呢。他這是視飛行安全不顧,應該吊銷他執照,一輩子不許他飛。”

陳嘉予道:“道理我都懂,關鍵現在他伸手把CVR給删了,我百口莫辯。”

他自己心中對自己是有責備,為什麽事故處理得那麽好,卻沒想到緊急疏散的時候盯緊了段景初。明明經歷過這一切,他應該早就知道他是可以冒着違規操作的風險也要搞自己的這種人。

可陳正卻說:“君子永遠鬥不過小人,小人沒有底線。你有底線。” 他沒責怪他,沒挑他的刺,陳嘉予又一次意外了。

陳正接着說道:“我電話問問劉瑞吧。你說杜立森也找過你,他肯定也是站在你這邊的,但他們都是公司領導。調查是民航局的人做,他們會公平公正的。段啓明的手再長,伸不到調查組每個人肩膀上。局裏我有個老戰友,不在這次調查上,但我也幫你問問。”

陳嘉予不太樂觀:“有錢能使鬼推磨。”

陳正這次給他說了句話稍微寬了寬心:“調查組的名單我看過了,有很多老前輩,之前參與伊春空難調查的。嘉予……你得相信,這些人親眼看過不止一次空難的殘骸,花了幾個月時間幾年時間看黑匣子數據聽錄音,他們是感興趣真相的。他們不會被錢收買。”陳正雖然從小對他高标準嚴要求,讓陳嘉予從童年到青年都生活在他的陰影下,可他身上有一種很樸實的正直,也是應了他的名字。他到底還是善良的人,也許因為在空軍裏面待了半輩子,他甚至在某些方面,比陳嘉予更多一些天真,少一些世故。

陳正最後說:“之前你說他不開着陸燈,有塔臺的事故報告吧。還有滑行道騷擾那個空乘,都是證據。沒有物證,也有人證。不信這些,也信你自己,你和常濱在416號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段景初做什麽了?”

陳嘉予想,着陸燈不開是有人證,不但有人證,還有物證——他和段景初寫的兩份報告,不就在方皓當天帶班主任辦公室的平板電腦上面存着呢。想到那天晚上,陳嘉予簡直覺得是蝴蝶效應,從段景初在滑行道行為不檢點開始,然後蝴蝶翅膀忽閃忽閃,扇出了1713號這個大風暴,現在他前途未蔔。可從另外一個角度講,着陸燈不開也扇出了他對方皓掩飾不住的情愫,和後面的一場緣分。有他在身邊并肩而行,讓他前路又更加清晰。

最後,他才想起回應陳正的問題,笑笑說:“他倒是破格升機長了,同期第一批呢。”

陳正想到了這點,說:“對,調查肯定是要看你們的飛行資質。你們入職以來每一場考核,每一次評價都會被翻出來。飛行單據他手快能改,但我就不信他能把這些都改了。”這一點,陳嘉予聽後是稍微放心些了。他之前的确太悲觀,覺得沒了CVR這事就懸,都忘記了調查流程中會考量的其他因素。

陳正走的時候,又叫住他說:“嘉予,你別擔心。你要是有事兒,我陳字倒過來寫。”陳嘉予想着自己也姓陳,他爸這一句話說的有點好笑,可是好笑之餘看到他目光,陳嘉予又笑不出來了。

“我只有你了,我不能看着你出事兒。”陳正那一根煙抽完了,他看了看客廳,應該是看到了曹慧生前做的刺繡。他頹然坐下來,沒去拿第二支,而是把煙頭按滅在了煙灰缸裏面。

陳嘉予也覺得難過,他留下來安慰了陳正一會兒,然後才出門去。這些日子裏面陳正的改變,他也察覺到了,感受到了。只可惜,他的轉變來得太晚了點。晚了整整三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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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去了建彙園。他和方皓做了一場酣暢淋漓的愛,躺在地毯上一邊平複喘息,一邊想着晚上吃什麽。陳嘉予說突然想放縱一下吃炸雞,本來他就是說着玩玩,可方皓二話沒說就用手機叫了啤酒和炸雞。

等晚飯送到了,方皓一邊啃炸雞一邊說:“不能喝太多,明早還有訓練計劃。象征性陪你喝點。”

陳嘉予嗯了一聲,應道:“你明天早上是要跑LSD是吧。”明天是個周日,他經常去方皓他們家,也經常在他的廚房附近活動,冰箱上面貼的那個訓練計劃他也早就耳濡目染了。

方皓還挺佩服,說:“你記得還挺清楚,”他又考了考他:“你知道LSD什麽意思嗎?”

陳嘉予這下來勁了,說:“當然,不就是慢跑長距離。我還知道EP,tempo是什麽意思呢。”他把這幾個概念一講,方皓一聽,他還真知道。

“不錯不錯,我也沒告訴過你啊?”方皓笑着說。

陳嘉予挺滿意他的反應,這會兒才說:“我自己好奇,查過。我感覺……跑步也是慢跑量決定一切基礎,就好像飛行裏面小時數和經驗是一切的保障似的,這兩件事其實挺像。”

他說完了,方皓卻放下了筷子,良久沒說話,之前的笑也從他臉上散去了。

陳嘉予最開始以為他說錯話了,問他:“我說的不對嗎?”

方皓回道:“沒有。你說的很對,”他嘆了口氣,才說:“我突然想到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到現在,也拖了很久了吧……之前因為你媽媽去世,我不想搞得像是一切都是關于我。現在我就突然特別想告訴你。”

陳嘉予心裏面猛地跳了一下,然後他平複了心情,說:“嗯,你說。我聽着。”

方皓吸了一口氣,然後才打開話匣子,把和路家偉的兩年戀愛,包括最後狼狽的發現他出軌和分手的前後經過慢慢跟他講了。因為有那天跟樊若蘭坦白一遍在先,再重複講起來這件事對他來說也沒那麽難了,何況他從未比現在更堅定也更确鑿地知道,陳嘉予心裏有他。

他講的時候,陳嘉予就聽着,他一直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邊聽邊一口一口喝手裏面的啤酒。方皓講完以後,陳嘉予也喝完了,他久久沒說話,只是手指收緊了,方皓眼看着易拉罐被他攥扁了,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

見他不說話,方皓又補了一句:“這件事……實在是太丢人了,所以我之前一直不想跟你說,可能主觀上就是不想你知道。實話說,它對我打擊挺大的,我最開始不願意承認,是花了幾個月才接受,才開始正視。之後……除了晟傑以外,我也沒告訴過別人。我也是最近經歷最近了這一切,才跟我媽說出來,之前她只知道我們分手了,分得挺不愉快,我沒告訴過她為什麽。”

陳嘉予這才開口,他是努力壓抑自己的語氣:“他不值得你。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我知道你會自責你自己,會在你自己身上找問題。”

方皓低下頭,只是嗯了一聲。他說的沒錯。

陳嘉予道:“你沒問題。錯的是他,從頭到尾都是他,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他媽配不上你。”他努力了五分鐘還是沒忍住,髒字兒還是罵出來了。方皓那麽善良又執着,他喜歡一個人就是處處想着你那種喜歡,換來這種結局,實在太難過了。陳嘉予甚至覺得,他自己受委屈可以忍,他挺擅長忍耐。可他看不了方皓受委屈,想想他皺着眉頭努力反省自己,把那天發生的事情在腦子裏面回放了一遍又一遍的樣子,為了這件事他也許是掉過眼淚,也許整晚睡不着覺過,也沖動報名了比賽卻無法完賽……想到這些,他的怒火就沖破了天靈蓋,恨不得穿越回三年前,把方皓從首都機場的進近管制席位上面薅起來,說一句:別愛他了,愛我吧。我在這兒呢。

他也突然地明白了,為什麽從最一開始,方皓對自己的好感和接近如此有所保留,他如此慢節奏,又如此害怕失去掌控。他也明白了,為什麽方皓對那天自己和王潤澤去練模拟機反應如此強烈,兩周都沒有彌合,是因為他原來經歷過如此醜陋的背叛。再經歷這種事情,對他來說不跟用刀子剜他的舊傷口一樣。

陳嘉予開口,先是道歉:“那天我和王潤澤去練動模,還練了香港場景,卻沒有跟你說,讓你以為我還是在麗景,肯定讓你想起以前這些不好的事了吧……對不起,我不應該不告訴你。這句話我說過很多遍了,每次都是真心的,但我還想再說一遍。”

方皓點了點頭說:“最開始我不覺得是路家偉這件事讓我對你的隐瞞反應這麽大。你之前問我,要懲罰你到什麽時候……當時我不知道,也不想承認,可我确實在懲罰你,為了一個根本不是你犯的錯在懲罰你。你問了我,我才意識到。我對你不公平,我那天晚上給你發了短信說聊聊,是想跟你說清楚。可是之後……”方皓沒說完,可陳嘉予懂了。之後,他們就經歷了1713號在萬米高空構型不平衡的險情。方皓這句話差點就再沒機會說出口,他自然是百般自責和難受。那天晚上他突然崩潰的情緒,在自己懷裏面眼淚像止不住的閥門一樣往外流,流得陳嘉予都害怕了,他也終于懂了。除了之前因為心髒病失去他父親,還有這一層原因。

陳嘉予終于把捏扁的啤酒罐扔掉了,而方皓的手伸過來握住他的手。“還好你回來了。”

陳嘉予則是說:“還好你說出來了。”

“我說的……太晚了點。為了這個,我也欠你一句道歉。”方皓說。

“說出來了就不晚。”陳嘉予只是安慰他。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口了:“之前模拟機的事情兩次隐瞞你,你是不是覺得我也有一天會像你前任那樣……”

“不理智的時候是那麽想過,屬于慣性,”方皓打斷他,說:“可是冷靜下來想,我知道你們不一樣。”

陳嘉予這才稍微放了心,他稍微點點頭。

“陳嘉予……”方皓好像也看出他心裏的不确定來,又反過來安慰他:“你不是路家偉。我跟路家偉在一起兩年多,他都分不清塔臺和進近。每次出去和朋友一起吃飯,尤其是他的朋友,一問起來我是做什麽的,他一個大律師,支支吾吾解釋半天解釋不清楚。但是你……工作上面的事情不說了,你本來就了解。咱倆在一起也不過幾個月,你不看日歷也知道我明天有什麽跑步計劃,還有一些其他的項目是什麽意思……我沒要求過你,沒告訴過你,你卻懂了。所以我知道,你不是他,他不是你。你做不出他做的那些事情來。”

“如果你不愛了,我會一眼就看出來。”

陳嘉予攥緊了他的手說:“我不會的。”

方皓聽着這話,一個沖動,甚至來不及繞過桌子走到他身旁——他撐着桌子湊過來,越過桌上的空啤酒瓶和炸雞的殘骸,一把抓住陳嘉予的頭發,狠狠吻了他的臉和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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