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宮半面4歲至15歲(應水卿視角番外)(1)

第一百零二章,宮半面4歲至15歲(應水卿視角番外)(1)

第一百零三章,姐姐随記(宮妝視角番外)

☆、黑白人生

宿妝殘古樓已經完全變作廢墟,天亮後孟婆亭的人馬完全包圍了這裏,所有人臉色的肅穆,在風中長久地伫立,呼吸蕭索。

高戴約良久地沉默,他的肩膀上圍了一圈黑紗,在風中被吹起落下,仿佛是嬌柔的花瓣。

“徹底封鎖宿妝殘古樓。”他最終揮手說道,“五月氣溫還略寒,快些請出妝爺吧。”

烏雲籠罩着秦淮,沉悶的空氣仿佛包裹着雷雨,幾十臺挖掘機拼命清除着廢墟的邊緣,努力開辟出一條道路來。

我茫然看着所有的畫面,卻停止了一切的思考。

核層四人一一到場,他們靜默着,清點着樓內挖掘出的宿妝堂殺手屍體,一共十一具,剛剛好,宿妝堂全軍覆沒。

馬路邊突然傳來撕裂耳膜的剎車聲,随即岱爾爾出現,她罕見的一身白色,素面朝天,手裏拿着一份文件,交給了旁邊的高戴約:“女神的遺囑。”

高戴約怔住了:“她對每個人都安排好了,怎麽還會有遺囑?”

“關于宮妝的,她要求器官捐獻。”

“萬歲爺得了什麽病?”

“咽喉癌。”

緊接着又是一個車隊,小己背後的醫師團站成了一排,他低頭仔細消毒自己的手,然後撫過那一柄柄真空包裝的手術刀。

“我先去了。”小己擡頭,面容是萬寂後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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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去過後,不到一會又返回,在高戴約耳邊說了什麽。高戴約微微蹙了眉,随後看向我,突然走了過來,掀起風衣下擺,單膝跪地,低聲道:“仵官王大人,我們不敢對妝爺肆意動作,勞請您出手。”

我被那一聲仵官王驚得後退,半晌怔怔道:“什麽?”

“妝爺的手覆在咽喉處,我們不敢強行取下。”

我一生都不敢相信我能看到那麽殘酷的場景。

那個逼仄的空間已經有一面被搬開,中間的那個身影沒有靠在任何一面上,卻依然站立,一根尖銳的橫梁斜刺入她的心口,貫穿,再牢固地擲入地下。

她低垂着眉目,清絕恬淡,濃妝豔絕,一如曾經。

但她的嘴唇是濃烈的暗紅,大片大片的血将淺緋色淹沒,流入黑色的衣襟,蔓延開大朵的血污,像是繁花綻放。

“仵官王大人,請吧。”

我虛浮着腳步走上前,手指觸碰到她的臉上時,顫抖得不成樣子,我湊過去輕輕吻着她的嘴唇,哀戚地輕喚:“女神……”

她再也聽不見。

她再不會說我聽不見。

我摸索着她扣在自己頸處的手,努力溫暖,慢慢撇開手指,緩緩将之放下。随後小己就上前,向我恭敬而疏離地行禮後,旁邊醫師們都備好了陣勢,開始完成她曾經的囑托。

手術快捷而迅速,醫用保溫箱中很快取夠了移植用的部位。高戴約跪在我身邊,輕聲道:“仵官王大人,妝爺生前曾有過谕令,要求火化,請您松手。”

我猛然一驚:“火化?”

“是的,請您松手。”

“不!”

“請您……”

“戴約,你先去找人把這橫梁截斷吧。”岱爾爾忽然出聲,随後她蹲在我面前,面無表情,“易恕,女神有段話給你,就在遺囑裏,你跟我來。”

“我不去。”

“好,我拿來給你看。”

岱爾爾拿來一方便戈,遞給我,最上面是曾經有過的一句對話,發生在不久前,那時天光明媚,醫院外的綠化帶還是初見茵茵。

——你要逼着自己相信我,那麽最終,你一定會活得比我久。

——我相信你是因為我愛你。

“愛情是什麽?”

“我感受過愛一個人和被愛,但從來都不明白愛情。”

“也許愛情只是一種依賴,你失去了我,但終會習慣,于是你不再依賴我,愛情就會慢慢淡去。”

“從今後,你要開始逼着相信自己了,易恕。”

“學會愛自己。”

岱爾爾居高臨下看着我:“你抓不住她的——她如果想走,誰都抓不住她。”

她的話語那麽輕柔,卻如此殘酷。

“你抓不住她的,所以燒了吧。”

燒了吧,白骨溶沙,握不住,留不下。

燒了吧,泥流入海,再不見,再不念。

灑向這錦繡山河,融入這孑孓世間,只聞故友遺留哭三遍。

粉墨蒼生。

一別天荒。

… …

一代當紅戲曲大師滴盡妝逝世的消息幾乎炸翻了全國各地,所有人在極度震驚之下幾乎都是不相信的——這是一個當代最美麗的傳說,傳說怎麽會死呢?

同時我将那卷背景音僅為斷木轟響的絕唱錄音遞交給了中國戲曲界,沒有鼓瑟伴奏,只有房梁倒塌的重響,但那唱腔帶着令人窒息的美感與絕望。

“絕世之作!這就是《芙蓉扣》的全曲麽?”

我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輕聲道:“不,它名為《滴盡半面妝》。”

不多時,宮妝從美國回歸,我見到她是在G.BMZ集團的司戎大廈的董事長辦公室。

聽到我的這一聲開門響,那背對着高背椅轉了過來,上面坐着的人一身雪白,長發散落,擡起的臉映照在陽光下如同玉石。

即便她的面容帶着冰冷,聲音嘶啞如斯,我還是出神了很久。

宮妝冷冷問:“宮半面在哪裏?”

我微笑道:“我知道女神在哪裏,但是我有點怕你,你做個手術,植入一個東西,我就帶你去找你最愛的那個人。”

宮妝沉默地看了我很久,同意了這個手術。

走出司戎大廈後,我通知了小己:“我搞定了萬歲爺,接下來的,就看太醫的本事了。”

遲溶是在五月六號清醒過來,妝女神逝世的後兩天。她醒來就面對着一個全新的遲家,沒有池家的暗算,也沒有單家的侵蝕,獨屬于她的溯世和遲家。

可惜她的六七個月的孩子并沒能長大,死于五號,僅是她醒來的前一日。

遲溶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面容憔悴,她惶惶然地找到我,問道:“妝爺……妝爺怎麽了?我是不是又惹她生氣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簽了和單繼諒的離婚協議書……”

“這和單繼諒沒關系。”

遲溶又茫然又惶恐:“怎麽都變了……我只是睡了一覺……怎麽醒來都變了……”

“世界總是在變的,你睡得有點長。”

“她……”遲溶忽然低頭,揪住自己的衣角,眼淚啪啪地落下,聲音都被淚水浸得含糊“妝爺她……她沒有話跟我說麽?”

“沒有。”

女神僅設有一處衣冠冢,瀕臨宿妝殘古樓的遺址。

當這座衣冠冢建成後,應水卿曾經過來,他形銷骨立,大病初愈,仿佛承受不住那套莊重衣飾。

“我記得如果按血緣來說,你算她表兄。”我走向應水卿,看着他的眼睛,“那你還記不記得曾經那個叫做宮半面的人?”

應水卿喑啞道:“我記得。”

“那你還記不記得曾經傾倒衆生的滴盡妝?”

“我記得。”

“可是現在你看看女神,你看看她,可還能找出當年宮半面的影子?”

“……”

我轉身離去:“十二年前,你殺死了宮半面,十二年後,你殺死了滴盡妝。”

背後應水卿的聲音那麽痛苦,簡直就像是瀕臨懸崖的悲號:“我不知道她真的會死,我從來沒想過讓她死,從來沒有過!”

“哦,我說錯了,她不是你殺死的。”我說,“她死在自己手上。”

是,她死在自己手上,卻能令所有人遍體鱗傷。

易恕,真是個夾帶着佛味兒的名字。當年出現在語文課本上子貢經典的問句:“有一言而可以終生行之者乎?”他老師孔子的回複便是“恕”,這雖然并非指寬恕,也不是什麽亂七八糟以德報怨。

但這将心比心的“恕”,可知世間冷暖的“恕”,已經被這世上的一切殺滅了,而我終于明白,能給我這人世中“恕”的那個人,已經不複于世。

… …

我以舊仵官王第三白客以及遺孀的身份,手執仵官王令,繼承了孟婆亭新任仵官王之位。

雖然大局仍在孟婆亭掌控之中,但是由于女神的離去,許多人的心思都活絡起來,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曾經仵官王的積威達到了一種登峰造極的地步,那些功績,那些殘忍,那些聰明,我都無法企及。

我打亂了所有的勢力,将十殿閻羅全部理清了一遍,重新任命了自己的親信,提拔了黃大觸,範婧岚等人,甚至給遠在沃焦石的魏烽也發去了邀請函。

在新一次的大宴上,我坐在這個象征着絕對王權的位置,聽着晏發膚正在發言,然而門忽然被人一腳踹開,接着一幫人都闖了進來。小己立刻指揮人手防禦,我放下手中的茶,示意都停手。

外面萬張陽光下,美麗如記憶中的那個人,一步步向我走來。

“她在哪裏?”

她看着我,聲音清透熟悉,一字一句,仿佛是充斥久遠的荒漠。

我忽然打翻了手邊的茶盞。

同樣的容貌,同樣的聲音,卻不是同樣的人。

有什麽意義啊?這他媽都有什麽意義啊?

她不是你!她根本不可能是你!

我忽然笑起來:“宮妝,你的聲音真好聽。”

“我問你我姐姐在哪裏?!”

“你聽不出來麽?和妝女神一樣好聽。”

耳邊傳來宮妝的咆哮,我恍若未聞地走向門口,擡眼所及之處,全是一輪朝日,鋪灑下萬丈燦金陽光,足下芳草萋萋,湖水碧藍花朵嬌豔,姹紫嫣紅。

這豔麗的色澤震得我頭疼欲裂。

緩了一會後,我睜眼,視網膜上仿佛剝落了什麽東西,所有的色彩慢慢墜落,像是蒙上了舊照片的光澤,模糊了一切,曝光了一切。

這一切之間,那個人已不在。

于是這一切,皆成黑白。

… …

翌年五月四日,一切平定後,我趕往了西藏。在拉則嘉錯的帶領下我抵達了珠峰,将仵官王令埋在了珠穆朗瑪峰之巅。

“蜉蝣撼樹,竟比白蟻蛀木還可怕萬分。”

拉則嘉錯忽然輕聲說道。

我擡頭:“嗯?”

拉則嘉錯微笑起來,他看着我,鄭重其事地行了一個禮,然後淡然道:“任誰夢中叨念千百遍,醒來依舊一場空啊。”

“你說什麽?”

他道:“尊夫人,這一場夢,也該醒了。”

【侵白篇·完】

作者有話要說: 資料整理:十殿閻羅

第一殿,秦廣王【應家】

面具:半嵌鏡片

人選:(1)應子镏,(2)應子钿

第二殿,楚江王【宮家】

面具:冰白絲絹

人選:宮妝

第三殿,宋帝王【池家】

面具:黑色流蘇

人選:(1)池佼社,(2)人選待定

第四殿,仵官王【孟婆亭】

面具:黑底紅紋

人選:(1)滴盡妝,(2)易恕

第五殿,閻羅王【閻羅殿】

面具:白底藍鈎

人選:(1)應水卿,(2)高戴約

第六殿,卞城王【遲家】

面具:鐵底晶金

人選:遲溶

第七殿,泰山王【聞人家】

面具:橘色烈焰

人選:(1)聞人茉,(2)李壩

第八殿,都市王【柴家】

面具:饕餮圖紋

人選:(1)柴荷,(2)柴銘

第九殿,平等王【晏家】

面具:手足相纏

人選:(1)晏回腸,(2)晏發膚

第十殿,轉輪王【忘川河】

面具:泡沫邊緣

人選:(1)何迥異(馮不韋),(2)岱爾爾

☆、戴吾令,約重年

000

我生在你最落魄的歲月,死于你的輝煌中。

——高戴約

高戴約緩緩松手,幾百張寫滿小楷的輕薄宣紙如折翼蝶一般落入水缸,浮萍被輕輕蕩開,那些柔弱的紙上墨跡被濃烈地暈出,最後連帶着宣紙也碎成了透明的紙絮。

他默默地看着,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會親手碎了那十一年。

今日,仵官王的頭七。

高戴約伸出手攪動了一下逐漸平靜的缸水,水紋立刻波動,漣漪化作繞指柔,潋滟如那個人百轉千回的眼眸。

十一年,十一年了啊。

他沉寂地吐息,緩慢擡頭看向窗外。

凄風苦雨。

001

二月出頭,迎春花就期期艾艾地開了苞,金腰帶似的沉甸甸墜下幾株,早春雜草稀少,因此那明黃色就更加濃豔。

高戴約作為剛進號子的“新貨”,擡眼就見到這一牆的豔麗,甚覺得耀眼,皺了皺眉就移開了目光,然而與那片生機勃勃欣欣向榮截然相反的就是身邊這群晦暗灰敗的人群,還有隔着一張陳舊鐵絲網,癞皮狗一樣惡心的老囚犯們。

汗濕的頭發,臭味的口唌,油膩的皮膚,污濁的瞳孔,殘缺的身體,猥瑣的笑容伴着那些嘁嘁喳喳的聲音,通通令人作嘔。

高戴約面無表情。

新貨進廳,按照慣例等待典獄長前來指教訓話,可高戴約和左右這一排直直站了四個小時,硬是沒等來典獄長,最後還是個顧隊長跑來,說典獄長身體不适,象征性地扯了幾句,便叫獄警搥着棍子如同驅趕牛羊一般輪完接下來的程序。

入獄手續是早就預備好的,做起來也是機械流程,高戴約沉默地按照吩咐做完,就被帶到下一個地點淋浴打預防針,高壓水槍第一次擊打在他身上,他就忍不住躬了腰。

獄警們毫不關心,漠然掃射,高戴約忍着痛,努力轉移注意力,這麽一轉移還真讓他注意到了什麽——是在門外,說話聲音也不小,聽起來是剛才來替代典獄長訓話的隊長。

另一人的聲音很是嗟嘆:“隊長,這也不行啊,典獄長這甩手掌櫃做得舒坦,兄弟們心底都是慌的——您瞧,今兒按規矩請他來跟新貨們訓話,又不知道是不是黃歷沒對路子,幾條人命就喂了狗去!”

顧隊長聲音淡定:“我不是早說過了嘛,這是上頭來的人,我動不得。你跟兄弟們再提點下,能避着就避着,我也覺得他那個人有點瘋,別惹他。”

“隊長,您這話去年就說過了,我們也不想招惹——可他是越來越瘋啦!”

“瘋也要受着,他是典獄長。”

那告狀的人随即嘟哝了幾聲,不甘心道:“隊長……您瞧典獄長那瘋勁兒,估計拿得出手的新貨送過去,也變成那什麽……什麽豬啃了的白菜,糟蹋啊!”

顧隊長笑罵道:“好嘛,跑來我這兒哭窮半天,原來還是為了這個事兒!得了得了,這次的新貨先放着,不必挑揀着去孝敬……我看典獄長也不用,他不是一直金屋藏嬌的嗎?”

“說起來還真是,我老瞧見那人,天仙兒似的,那可是真漂亮。”

“嘿,我說你可別瞎肖想!”

“知道知道,不過天仙也禁不起典獄長那樣磨啊,早知道我就睡……哎呦隊長別打!我就是有點憐憫,只是壞事做多了同情心泛濫!哎呦喂!”

高戴約在被剃成禿瓢兒的時候還在惦記這個事兒——不光是對自己未來落入誰手的思慮,也對那位傳說中迷得典獄長神魂颠倒的天仙産生了稍微的好奇。

直到晚上,一排光亮燈泡穿着灰不溜秋的囚服,正式入住這偏遠的死囚牢。

高戴約模樣非常好,無論怎樣都不寒碜,此刻也是格外鶴立雞群——正是因為他太顯眼,又太冷漠,所以剛來的第一天,他就被毆打了一頓。

這是真真正正的下狠手群毆,高戴約被打得吐了血,到最後只能窩在地上有出氣沒進氣,他在一片渾渾噩噩中想起自己曾經無比風光的二十多年,忽然覺得可笑。

于是他真的低低笑出了聲。

他在自己絕望的笑聲中疲倦地昏了過去。

002

高戴約睜開了眼睛,他依舊還在那個逼仄的多人牢獄,渾身痛得厲害。

他醒過來的時候迷茫了一會,那個夢裏他見到了大片大片的迎春花,野生而濃烈,這種還在嚴寒初春就迫不及待開的花,像是要張揚自己的美,甚至等不及綠葉的生長。

整個監牢裏沒有人——看來他錯過了點名和開牢。

時間越長,他越無法忽略身上的劇痛,他也嘗試過喊人,但是整個世界空空蕩蕩,沒人聽見他的呼喊,也沒人來關注他。

他想挨到所有人下工回來就好了,求那些獄警将他送到那個簡陋的醫療室,這個極度偏遠的地方關押着的不是死囚就是無期,無法減刑,說是做工,其實也就是糊弄糊弄找點事兒做,浪費些力氣,省得整天雞飛狗跳。

高戴約撐不住再次昏睡過去後,在睡夢中被人打了一針嗎啡,等他醒來時,很是感謝那針嗎啡,起碼能讓他感受不到痛楚。

他掙紮地站起來,雖然是個有氣無力的模樣,但好在不會痛昏。他想去打一盆水料理一下身上的傷,剛拿了一個小塑料盆去這一層的洗漱室,就聽見裏面水流的噼裏啪啦聲。

他皺了皺眉,還是沒離開,他想趁着嗎啡的效用沒過盡力把傷勢料理完,于是直接跨入洗漱室。

側對着他的是一個青年,看起來要比他年輕一輪,扣着制服帽,露出的鬓邊是茬青的皮,配上端正的眉眼,在這昏暗的場中很不和諧,他一半的臉都沒入陰影,亮起的另一半像是繃緊的白宣紙,沒有一絲底層人應該有的風霜和褶皺。

這個青年并未注意高戴約的到來,他正在溫柔地說話,語氣像是在哄小孩子:“你為什麽不說話呀?我記得你的聲音最好聽了,你說話呀?”

他抱着一個人,說是抱并不貼切,或許是鉗制,他像是自言自語一樣說:“哦對,你脾氣大,爸爸也總說你脾氣大……可爸爸有耐心,我沒有啊。”

他的手本來是輕輕覆在那人的頭發上,像是個撫摸的姿勢,但下一刻他狠狠薅住那一截頭發,直接就摁在了水泥的水槽中,額頭撞擊砰的一聲響,水龍頭巍然不動嘩啦啦傾瀉着,水花四濺,像是海浪撞擊在礁石上,那人沒有掙紮,也沒有說話,像是個不知道疼痛和窒息的木偶。

“你說話啊,我帶你去吃阿爾卑斯糖。”青年湊過去輕聲說。

沒有回答。

青年忽然一只手鉗制住那人的脖子,一手從旁邊拿了早已準備好的重型高壓水槍,頂住了那人的頭,帶着笑意道:“妝兒,我知道這些對于你來說都是小意思,熟能生巧了是吧——沒關系,沒關系!”

他毫不猶豫按下開關,高壓下激烈的水流猛地迸發出來,能沖得人頭腦發聩,那個人的額頭被抵在排水口,水槽裏的水慢慢漲了起來,再怎麽屏息也無法熬過。高戴約看見他在掙紮,雙手扣在水槽上,崩斷了指甲,血肉模糊地劃在堅硬的水泥上。

高戴約并無意觀看兇殺現場,此時更不想冒犯那個興致很高的家夥,拎着塑料盆就轉身,避開了青年下面挺動的動作,走出了很遠還聽見青年的笑聲一陣一陣傳來:“妝兒你不要躲嘛!我很高興啊,我很愛你啊!”

水流聲嘩啦啦,無窮無盡。

咳嗽聲。

不間斷的咳嗽聲持續了整整一個星期。

高戴約都懷疑是自己夢靥了,但其他人都聽到了這咳嗽聲,只是充耳不聞。高戴約也無意去計較這咳嗽聲哪兒來的,與他一個牢房的都是強悍能打的,他必須時刻警惕,而且無論如何他都在想辦法弄到更多的嗎啡——這是個好東西,能讓人感覺不到一點疼痛。

事與願違,他又一次挨揍,甚至囚服褲子都被撕開,然而他沒想反抗,正閉着眼裝死的時候,那咳嗽聲卻突然近了,像是鬼魅的召喚一般。

他眯開眼睛,透過人群只見一個紅色的身影慢慢走來,見面前沒有讓開,突然伸手一把拽住最前面一人的頭發,沒有感情地看了他一眼,一個肘擊立刻讓他痛得弓腰,随即按住他的腦袋将他撞在牢房門上。

剩下的人這才醒悟過來,鳥獸魚散,全部沒影。

高戴約艱難擡頭看她,那個人只有一塊陳舊顏色的紅布披在身上,淩亂的長發下是一張蒼白的面容,精致美麗得過了分,睫毛烏濃傾長,襯得眼瞳淺得幾乎沒了顏色。

他根本沒有被關注,直接被踢到了一邊,然後這個人一邊咳嗽,一邊揚長而去。

003

高戴約一生中見過的女子何止千千萬萬,或妩媚或堅毅,或文雅或粗鄙,世間百相,相由心生,然而無論何種女子,只憑一眼,在他心中,絕對不會留下什麽印象。

那個人是個例外。

他肯定那是個女孩,而這個肯定非常疑惑,難道這個男監因為是死囚牢,風氣居然如此開放?這個女孩又是哪兒的,居然肯來?

他在做工的時候悄悄找上了一些無期徒刑且耗了大半輩子的老人,旁側敲擊問了那個女孩的事情,卻沒有得到什麽實質性的回答,只是有個瞧起來快歸西的老人咂了咂嘴,談起最近那咳嗽聲,說是給他看病的備用醫生提起過,莫約是由于不少自來水從口鼻直接進入肺部,憑人體機能是排不幹淨,卻因為這醫療條件沒辦法治療,拖成這個樣子。

“看吧,等着吧。”老人笑眯眯道,“漂亮在這號子裏是最不讨好的東西,我老啦,無期也坐到頭啦,但如果有個漂亮的小娃娃跟我一道走,結個陰親,我也覺得不虧啊!”

高戴約沒有理這個鹹濕的老頭,換了個地方做工。

當天晚上,他們這牢房紛紛從洗漱室歸來,對面兒床鋪的最晚回來,神情卻像只兔子似的惶然,一進來就啪得一聲關門,神神秘秘道:“我草……洗漱室打起了啦!典獄長在那兒都鎮不住,我他媽花了好大勁兒躲出來的!”

所有人都興奮起來,立刻有人出聲問:“典獄長都出動了?那鬧事的豈不是……”

“當然是妝爺啊!也不知道怎麽着,典獄長硬拖着她去洗漱室,剛剛一盆水澆上去,妝爺就發狂了——哎呦我的媽,吓得我轉身就跑,蛋差點都沒掉出來!”

這邊嘁嘁喳喳半天,又有人疑惑道:“不正常啊,以前別說是澆一盆水,就是摁着她的頭進水裏也沒見她忍不了啊……”

立刻有人插嘴:“那是聽說她以前受過抗壓和抗藥物訓練,我看身手又是個出色的,能塞到這裏來,沒準兒是個特工間諜之類的玩意兒呢——她長得也好看對吧。”

“何止是好看!可惜我再早半年來就好了——聽說她剛入獄那會兒,被典獄長當衆叫人……”

“都在七裏扒拉說什麽啊?沒聽見哨子啊?睡覺!不許說話!”獄警在外面猛力敲擊着鐵門,一棍子悶斷了所有的話。

高戴約在黑暗中沉默,他的眼瞳平淡而深邃。

高戴約沒有想到,英雄救美的一天會那麽快——不能說是英雄救美,只能說英雄和美都掉進老虎窩子,相依為命罷了。

起因是他因為舊傷複發沒做完工,獄警當日心情又極糟糕,不由分說将他關了禁閉室,然而這禁閉室是一排房間,中間只會用鐵絲隔開,他看見了旁邊那個房間中的紅色身影。

那個人将頭埋在自己的手臂間,一整晚都無法入睡,就算困得狠了,睡不到幾分鐘,又會因為窒息咳嗽而轉醒。

反反複複的一個晚上,高戴約被吵醒幾次,連日疲憊勞作,又不能睡眠,他深覺得自己都有些精神衰弱。

“喂。”高戴約出于對自己睡眠質量的考慮,摸出了随身珍藏許久的東西,雖說很舍不得,但還是隔着鐵絲扔給了她,“你用這個。”

那個身影并沒有動。

“那是嗎啡,你用了後會舒服一點。”高戴約補充道。

“嗎啡沒用,我要酒精。”

高戴約頭一次聽見那聲音,像是泉水中的琉璃,清越低冷,令人欲罷不能。

“你要……什麽?”高戴約遲鈍了一下再問道。

“我渴,但是沒辦法喝水,我要酒精。”

“對不起,我沒有。”

“那我就沒辦法停止咳嗽,你也只能忍着,今晚別睡了。”

“……”高戴約忍了片刻,還是充面子道,“不全是為我的睡眠,我也有點好心的。”

“你自我欺騙,我沒意見,記得別騙的太煩人。”

“我說……”

“伸出兩只手,你覺得我會将嗎啡丢到你哪一只手上?想三十秒,然後別說出來。”那個人似乎是撿起了嗎啡,沉默地計數三十下,後準确地穿過鐵絲網,準确地落在高戴約的左手上。

高戴約愣怔地望着對面。

“你跟我說一句話我就能看透你了,能夠成功模拟出一個你,用你的思維去思考,覺察到什麽轉折可以令你改變主意。”那個人低聲笑道,“你媽媽沒跟你說過麽,跟陌生人說話是很危險的,以後學着點吧。”

004

第二日,典獄長親臨禁閉室,帶來了一份早餐,幹巴巴的,沒有水。

光明照射進來,對面的那個紅色身影很沒有胃口,将一塊餅幹捏碎後慢慢吃完了渣滓,便沒有碰其他,陽光鋪灑在她清絕的眉目上,身上僅僅一塊紅色的布匹。

高戴約沒有睡醒,昏昏沉沉見聽見那個極為動聽的聲音淡淡道:“遲佼社,我很渴。”

青年的典獄長微笑起來很是俊秀:“可是我讓你喝水你又不喝。”

“我要酒精。”

“這可不行,你喝醉了會發酒瘋的,你瘋了不好看。”典獄長蹲了下來,像看最喜歡的玩具一樣看着那個漂亮的女孩,彎起眼睛,“我們先做,然後我給你酒精?”

“不好,我痛。”

“你總是痛。”典獄長皺眉很長時間,忽然又放開了眉頭,恍然大悟一般道,“可我為什麽管你痛不痛啊?你在想什麽關我什麽事?你也瘋了嗎?”他坦坦蕩蕩直視女孩的眼睛,“你不要瘋啊,要聽話啊,不然變成溶溶那樣的小瘋子,我就不想愛你了。”

“不愛就會放過麽?”

“這可不好說。”典獄長又皺起眉頭,“我這個人沒有道理,瘋子都是沒有道理的對不對?爸爸當年可以沒有道理的把我關到那種地方,我也可以沒有道理的殺了你,對不對?”

“你會殺了我麽?”

“這也說不準啊!”典獄長忽然歡笑起來,擡手揪住女孩的長發狠狠将之撞在地面,血慢慢濡濕了黑發,他在血腥中俯下身眨動眼睛,“妝兒,我還愛着你啊!我還沒愛夠你啊!”

典獄長是個瘋子,高戴約終于清楚地認識到這個事實。

在典獄長走後,對面那個女孩的□□也到了頭,然而門口的獄警沒有将她硬拖出去,而是偷偷摸摸進來一個少年,一進來就啧啧開來,還順帶數落道:“我說你別老招惹他,能不說話就不說話,唉唉你別動,我看看你腦震蕩了沒有……這是幾知道不?”

女孩閉着眼睛,嘴唇微動,口型是:“酒精。”

少年手忙腳亂将衣服裏的小罐子拿出來,一邊湊過去喂一邊恨鐵不成鋼:“我說你眼睛沒事吧?睜眼看看這是幾?別傷着腦子啊!”

女孩勉強睜眼,然後又迅速合上:“二”,然後還很不耐道,“你煩死了。”

少年哼哼唧唧:“還嫌我?看來沒失憶……”

門口忽然伸出一個頭,赫然是顧隊長,趕忙招呼道:“小己,你帶着人快出來吧,別耽誤太長時間,不然典獄長那兒小叔我也不好交差。”

少年頭也不回地答應了一聲,随即拿過典獄長帶來的早餐飯盒,掰了塊冷硬的餅子,搓成粉喂給女孩:“你再吃點東西就算吃飽喝足啦,酒足飯飽我們再回去!”

女孩剛吃下第一口,忽然頓了一下,随後瘋狂地吐出來,活像是吞了芥末粉。

少年吓了一跳:“小妝?小妝你別發瘋啊!沒水啊,這是餅子啊!”

女孩只把剩下的酒精灌完,然後心有餘悸道:“難吃死了。”

少年疑惑嘗了一口,更疑惑:“不難吃啊,餅子嘛,典獄長又不至于下毒害你,這還是新出爐的餅子,你再嘗嘗?”

女孩沉默片刻,又拿手指掂起一些粉末,不負所望地再次呸了出來。

少年愣愣地看着她,又看看手裏的餅子渣,不知所措,半晌後惴惴不安道:“我說……你是不是懷上了……”

女孩:“……”

女孩微笑伸手摸了一下少年的頭發,然後抓住就往地上摔!砰的一聲響,少年捂着個大包,疼得只抽氣,眼淚汪汪地咬牙切齒:“小妝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女孩伸出中指:“小己,擦掉眼淚瞧瞧,這是幾?”

在那樣的牢獄生活中,高戴約能夠想到,那一罐罐酒精,可以讓那個女孩慢慢喪失了最基本的味覺,而在那次暴力事件下被撞擊頭部,徹底讓她的味覺混亂,此後,最簡單的吃飯對于她來說,也是一場酷刑。

她的所有絕望和痛苦,在那個瘋子一般的典獄長面前,都是紙一般輕巧的廢物。如果她不能出去,最終的結果只能是惡心的死在這裏,連屍骨都要爛在這個肮髒的地方。

怎麽可以這樣?

她做不到這樣的死去,那只能活着——在驕傲死去的情況下,依然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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