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節

這是桓子柯最後一次走出郁府大門。一個月後,他從邊牆翻了出去,身後是一片火海。

再然後,他就瘋了。

“那你又是如何找到郁公子的?”許主事問道。

桓子柯深深呼吸了兩下,方道:“家父一得到郁府失火的消息,立馬親自率人撲救,可是……太遲了,大火已經把整個府邸燒得幹幹淨淨……不過他們卻在、卻在後院湖邊發現了新柳,因為靠近水源,所以撿回了一條命……”

許主事問道:“你又怎知他是郁新柳?”

桓子柯一怔,道:“他……腰間配着一塊藍田方玉,刻着他的生辰八字,這是新柳的随身之物。”

“我再問你,令尊是何時告知你郁公子尚在人世的?”

桓子柯支吾道:“那時候我正發病……也記不清了……”

“我告訴你吧。”許主事道,“桓都統見你整日瘋瘋癫癫,不食不眠,急壞了,遍尋名醫替你看病。後來,張懷錦大夫給了他一張方子,上面卻并未寫明任何藥材,只寫了一句話。”

不知為何,桓子柯忽然緊張起來,問道:“什麽話?”

許主事豎起一根手指,一字一頓道:“心病還需心藥醫。”

桓子柯茫然:“心藥?什麽心藥?”

許主事轉而指向郁新柳,道:“他就是你的心藥!”

見對方仍不明所以,許主事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揚手道:“你看看這個就知道了。”

桓子柯起身接過,仿佛預料到了什麽,雙手開始不聽使喚地顫抖。

誰都沒能留意道,岑英空洞無神的眼中漸次亮起的清明。

桓子柯一行一行地看,冷汗也一串一串地淌下來,濕透了半身絲袍。到最後嘶叫一聲,竟昏死過去。

許主事立刻吩咐下人搶救。掐了好一會兒人中,桓子柯才幽幽轉醒。許主事輕聲問道:“桓公子,這可是令尊親筆所書,親自畫的押,必然不假吧?”

聞言,桓子柯居然渾身發抖,滿眼驚懼,似乎許主事是一個怪物。他吶吶了半晌,始終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許主事嘆道:“可憐天下父母心……桓大人用自己的命換下你一條命,供出了殺人滅口的實情。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饒。縱火之事,待本官秉明皇上,再作定奪。”

那廂,陳康正自迷惑,忽然覺得有什麽東西磕着他肩膀。扭頭一瞧,原來是邊上的岑英在用腳不停地碰他。

“他是要下馬。”陳康會意,略一遲疑,伸手抱他下了馬。岑英雙腿俱殘,份量便全部壓于陳康臂上,後者卻并未感到多重。真是清減到什麽程度了。

陳康還在感嘆,耳邊平地炸開一聲怒吼,引得他又回過頭去。

“這不可能!他……他……他怎會不是新柳?!”桓子柯怒目圓睜,指着郁新柳朝許主事大喊。

“桓公子,這是令尊的親筆供詞,上面已經寫得很清楚了。”許主事兩邊環顧了一下,道,“真正的郁新柳郁公子,早在三年之前就已經死了。”

“死了?!”陳康脫口而出,見許主事一眼掃來,趕緊閉嘴。

許主事繼續道:“但他不是被燒死的,而是被人一劍刺死的。不只是郁公子,郁尚書一家七口都被滅了門。可巧的是,滅門當晚郁府就失了火,将罪證燒得一幹二淨!這場大火來得真夠及時,桓公子以為如何?”

“我……”桓子柯一張臉全無血色,雙唇顫動許久,方吐出幾個字來:“我爹他……”

許主事道:“令尊為官不廉,橫征暴斂,貪得無厭。上任十年以來,收受了大量賄賂。他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誰料那郁尚書是個心思比針眼還細的主,憑着世交的這層關系,近水樓臺,暗中掌握了桓都統的大量罪證,打算借此牽制桓家,外加訛詐一比。嘿,所謂世交,不過是先祖傳下的人脈,兒孫手中的籌碼罷了!

不過這桓都統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得知了郁尚書的企圖後,便茶飯不思地想盡對策。到底是個武将,手段潑辣,與其拖着夜長夢多,不如一不做二不休,雇了個殺手,在三年前的一個深夜——就是郁府失火當晚,把郁尚書一家老小都殺了。

桓公子,你放的火,其實并不足以燒毀整個郁府,乃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而此人,正是那個殺手——我想他多半得到了桓都統的授意。知子莫如父,你那一日的種種表現,令尊定看在眼裏。可那兇手也太倒黴,居然引火燒身,把自己燒了個半死不活——這跟令尊是否相關也未可知。不過,他沒想到郁公子的死對你打擊會那麽大,因此,就聽了張大夫的建議,用另一個人假冒了郁新柳的身份。而這最佳人選,莫過于被火燒傷的那個兇手了。面容聲音盡毀,諒誰都無法覺察,還可避免節外生枝。那人,就是你了,對不對?”

許主事目光如電,盯住擔架上的郁新柳。那郁新柳一個勁地哆嗦,手腳亂掙了半天,硬是從嗓子眼裏擠出幾聲沙啞難聽的呻.吟:“饒……饒命……”

這一聲求饒宛如當頭棒喝,桓子柯再也支撐不住,頹然坐倒。

“桓公子,你也別怨恨令尊,其實郁公子的死,和你脫不了幹系。你一心愛慕郁公子,悖逆天倫,令尊早已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彼時只不過正好得了個借口将他順手除去罷了。”許主事看着桓子柯道。

“新柳,新柳……”桓子柯似乎根本沒聽見許主事這番話,只垂了頭反複念叨。

“這個桓子柯,當真是自作自受。”陳康如是想着,忽然鼻尖飄過一絲淡若煙塵的香氣,自己的手不知被誰抓住了輕輕一握,本能低頭看去,卻見一只蔥白如玉的手正覆在自己手背之上。是岑英!登時滿臉臊熱——敢情自己抱了人家半日,卻渾然未覺?

岑英倒是毫不在意,伸手指了下邊上的輪椅。待陳康扶他坐了上去,便推動輪椅緩緩前行。

“許大人,草民岑英懇請大人饒他不死。”

一片寂靜。

陳康目瞪口呆,傻了一般。桓子柯猛然擡頭,望向岑英的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還是許主事最先回過了神:“你……沒啞?”

“張大夫配的藥,讓我這個啞了三年的人終于得以開口。”岑英道。

“原來如此。”許主事點頭道,“難怪連皇上都對先生青睐有加,果然不同凡響。”

岑英似乎沒聽出對方的弦外之音,淡然道:“皇上那邊,草民自會交待。許大人,那張琴可曾帶來?”

“岑先生放心,琴在這兒。”說着許主事擊了兩掌,立刻有人擡來一架琴案,上面放着一張七弦琴。伏羲制式,深栗漆色,泡桐木紋自然清晰,是一款好琴。

看到這琴,岑英雙眼一亮,有些急切地來到琴案邊,探出半個身子将琴擡起托于兩腿之上,雙手來回輕撫,從琴身,到琴弦。

“岑先生,本官尚有一事不明。”許主事頓了頓,見岑英全神專注于木琴,只好自己接了下去,“這三年來,桓公子為何……要囚禁你?”

岑英放慢了動作,卻仍是不肯擡頭:“許大人可曾聽過換皮之術?”

此話一出,莫提衆人,便連許主事也不寒而栗:“……換皮?”

“将一個人的皮肉通過蠱蟲的嗜咬分離開來,再剝下移植到另一人身上,這是西域苗疆一種失傳已久的巫術。具體的,就要問他了。”

許主事清楚,岑英口中的“他”,指的是桓子柯。這次搜查桓府,确實搜到了一些蠱蟲,就養在後院泥潭的三口大缸內,卻不料,竟是要派這等用場。

陳康猶在驚駭不已:“原來這、這瘋子竟是要用岑英的皮換郁公子的皮……”回想桓子柯對岑英柔腸百轉的癡迷模樣,只覺胃裏翻江倒海,陣陣作嘔。

“斷腸草……若以滴血溶之,則毒性不會發作太快……一曲的時辰……正好……”岑英喃喃自語,誰也沒聽清他在說什麽。只眼見那個琴師将右手食指放入口中,咬破了皮肉,指尖綻開殷紅一點,在他潔白膚色的映襯下,猶如雪中紅梅。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沒有太陽,也就沒有霞光,世間一切都灰蒙蒙的不甚分明。然而,唯獨那一點紅梅似的鮮血,是那般耀目,刺傷了桓子柯的眼。

“不要!你——”

一語未畢,岑英已落指撥弦,奏響了第一個音符。

這一聲琴音仿若一聲驚嘆,震蕩了在場每個人的心神。僅僅只是一個試調,卻宏亮透遠,好似直達魂靈最深處,滌濯萬物,返璞歸真。這是桐木琴特有的音色,令每一位聽者過耳難忘。

三年不撫琴,手感有些生疏了。岑英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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