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章節

了一刻,終于擡起頭,視線不偏不倚正落在桓子柯身上。

四目相對,桓子柯吃了一驚:岑英的眼神澄亮如初,三年來熟悉的空茫,此刻竟是一絲也尋不着了。跟着便聽那人道:

“桓公子,我似乎還沒有專門為你彈奏過。等你聽完了這支曲子,我的生命也就結束了。”

“你……你為什麽?!”桓子柯嘶聲大吼,他也不知自己是該憤怒,還是哀傷,抑或只是痛惜三年的心血即将付之東流。

趁一群官差奮力攔住想要沖上前來的桓子柯之時,岑英又轉眼對許主事道:“許大人,皇上若執意要見,将草民的屍身擡去便是。如此也算不得草民食言。”

“你……”許主事氣極語塞,張口欲言又被岑英堵了回去。

“這琴上塗有斷腸草汁,沾血即溶,草民已身中此毒,無藥可醫。”說罷再不多言,垂眉信手,七根絲弦齊撥,流出一串悠古之音。

陌生的曲調,即便似許主事這等好弄風雅之人,也說不出是什麽曲子。可是,很好聽,幽雅怡然,曠達快意。

宛然舒盡苦憂,教人暢懷。

天愈發黑了,人世間仿佛獨留了這琴聲,以及那撫琴之人。

“你是為了報複我嗎?!”

這一句喝問回蕩在空氣中,久久無人和應。

“你是為了……替郁新柳報仇嗎?”

音律驟然轉疾,铿锵如斯,已然進入高.潮。

“我岑英,從未真心喜歡過任何人,今後也不會。”

一縷紅線順着岑英開合的唇角蜿蜒而下,他卻依舊專注于琴瑟,不管不顧。

“岑先生,那你這是何苦?”許主事不禁嘆道。

“我已經死過一回了,也不在乎多死這一回。”

從前的那個岑英,早在三年前就已經死了。但不是死在桓府,而是死在機關島,死在機關樓,死在那個叫桓子柯的人手裏。

當第一錘落下時,岑英知道自己是定然受不住第二下的。他聽見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看見自己攥出血痕的手抓住對方簇新的茶色絲袍,也看見那個人似笑非笑,皺着一對俊朗的劍眉将衣擺一把抽開。

“果然是個美人,哭起來都那麽好看。”月光下,桓子柯放大的臉龐不存半分憐憫,只帶着淡淡嘲諷,嘲諷這個身份低賤的琴師居然還妄想着攀附權貴。

月華灼灼,燒得天地失色,褪成一律慘白,照着岑英同樣慘白的面色。他只着了一件中衣,早已透濕。身下自膝蓋始被木靴牢牢套住,用鐵圈固定了,半點動彈不得。

第三錘過後,反而不那麽痛了。臉上濕漉一片,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嗓子也啞得再也喊不出聲。

“剛好斷了膝蓋骨,行了。”耳邊桓子柯的聲音模糊而遙遠,“知道嗎,你的這身皮囊真的很不錯,非常适合新柳呢。不過,本公子卻着實害怕此事洩漏出去……沒有生命的才是最忠貞的,可我舍不得殺你,只好……”

岑英感到頭發被猛地向上扯住,一碗湯強灌進來,淹了口鼻。一連嗆了幾口,終于徹底失去了知覺……

一生過得太快,恰如這支曲子,匆匆便近了尾聲。不斷有鮮血流下嘴角,岑英奮力按下最後一根絲弦,随即一口黑血噴在了琴上。

“許大人……”他伏在琴上,氣若游絲,“把琴……燒了……”

“岑英,岑英!”桓子柯突然喚出他的名字,含着幾分破碎。

岑英聽到這呼喚,舉起一只胳膊,用盡餘力扯下了胸前那兩串鏈子,扔在地下。黑白色的寶珠滾落四散。

“岑英,岑英……”桓子柯掙開了那些官差,歪歪斜斜地沖上前去……

三年前,桓都統府。

“叫岑英是吧,名字倒是不錯。”桓子柯微微一笑,拉過岑英的手,劍眉瞬間緊鎖,“怎地有些老繭?今後別再彈琴了,我桓子柯在世一日,便不會讓你再幹那種賣藝營生。”

……

“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

桓子柯抄起倚在牆角的油紙傘,亦步亦趨跟了出去。

那一天,也無風雨,也無晴。

後院中廊橋相連,舫榭成景,芙蓉入畫,翠竹郁蔥。

“這兩串珠鏈送給你。白的是松石,黑的是墨玉,和你挺配的。”桓子柯說着親手為他戴上了那兩條鏈子。

“多謝桓公子。”岑英淡淡地道了聲謝,轉身走開了。

“你不喜歡?”身後那個聲音聽起來有些悶。

“……喜歡。”

……

“岑英!岑英……”桓子柯托着岑英逐漸冰冷的身體,突然笑開了,臉上卻挂着兩道水痕。

後記

七日後,桓府後院。

一人踏着零星枯葉彳亍而行。自從這裏被官府查封後,再也沒有誰來過。那人來到東南角草叢中的一座石碑前,駐了足。

他一身捕快裝束,手中拿着一折宣紙。

“岑先生,是我,陳康。”那人說道,“七天了,發生了一些事。桓子柯……那個瘋子,真的瘋了。皇上留了他一條命,本來謀害朝廷命官是死罪,但皇上看到了這個之後,改變了主意。”陳康揚了揚手中的折紙,“你的琴,還沒燒,我們在裏面發現了一份樂譜,許大人認出那正是七日前你彈的那支曲子,居然藏在琴的夾縫裏。

琴上的毒,早在三年前就塗上了,我們在桓府中搜到了一模一樣的斷腸草原料,據此判斷,應該是桓子柯做的手腳。

皇上在登基之前便久聞你的美名,而如今,卻只偏偏得到了你一具屍首……

岑先生,說句不中聽的話,你真得夠狠。

你贏了,贏得漂亮!”

一氣說完這些,陳康長籲了一口,低聲道:“可是,你贏了他,卻輸給了自己。”

他沉默着,将手中折紙塞回懷中。

“我得回去了,今夜可能會下雨呢。那桓子柯瘋了,現暫将他關入水牢,晾他幾天——這人瘋起來真是夠嗆……此物眼下是沒法給他了,先寄放在我這兒,等哪一天他好了,再說吧。”

陳康起身,解下腰間酒壺,在碑前灑了些酒,便離開了。

沒走幾步,那張紙卻從他懷中落了出來,翩翩飄飄,飛了很久,最後貼在了一棵梧桐樹的樹幹之上。

紙張已經展開,上面寫着密密麻麻的宮商角徵,落款處,是一行工整小楷:

“紅塵念。岑英贈予桓公子,以感情恩。”

宣紙驀然翻卷,這行小字便匿了蹤影,倏忽不見。

恍如隔生。

起風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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