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一日游

梁空把喝空的瓶子丢到一邊, 沒丢穩,碌碌滾到車底,他沒管, 自顧在車椅上仰着頭。

小小的車頂燈束, 像在他眼睛裏撒了一把碎星,他瞳色深,灰燼裏浮漾, 折散出的光點越發熠熠生輝。

駱悅人原本并攏雙腿規規矩矩坐在車座裏,彎身去撿瓶子好似只是一種戰術,只為将視線自然地從梁空身上挪開。

但也不大管用。

梁空雖然沒像高祈說的那樣,醉倒不省人事, 但肯定是沾了一點的, 坐在他旁邊, 能感覺到那種淡淡的酒氣在無聲散發。

車裏的溫度不低,散不了熱會很難受。

黑色的外套裏頭, 梁空穿了一件飽和度低的栗紅色襯衫,不規則的下擺設計,胸口有一小片做舊的織物流蘇, 疊穿很有層次。

很少有男生可以駕馭的一種顏色,可他骨相裏的冷和眉眼間似有若無的多情意味, 完全壓得住這種跳脫的豔,顯得相得益彰。

他應該是挺喜歡這件衣服, 因為少見他衣服重複穿,而這件襯衫,駱悅人之前就見過。

那時候十一月, 還沒有那麽冷, 他穿在短T外當外套, 進室內,熱的時候脫下,放在駱悅人身邊。

駱悅人閑着無聊就把他胸口口袋下那片流蘇,綁了兩個小麻花辮子,各自往兩邊翹,一個以“重塑和不被定義”為設計理念的潮牌忽然有種可愛憨憨的味道。

他回來撿起來看,笑了聲,送了她六個字。

“還挺心靈手巧。”

走神這會兒,旁邊的梁空忽然有了擡臂的動作,想扯開有點緊的衣領紐扣,但是扯不開。

駱悅人瞥了他好幾次,見他蠻力越使越大,怕他把衣領扯壞了,沒出聲,湊過去溫溫柔柔替他解開。

他外套是敞開的,一靠近,不僅能聞到那種混着他滾燙體溫的酒氣和體香,一低頭,還能看見,那件襯衫胸口依然保留着那兩個傻乎乎的流蘇小辮子。

駱悅人怔了兩秒,手往副駕駛的椅背上撐了一下,匆忙又坐回原位。

最上頭那顆扣子解開了,梁空沒有接下來的動作,只是側目,靜靜看她把腰脊繃得格外直。

酒意灼熱,神馳目眩,某一瞬記憶拉得很遠,仿佛有場景能和此時此刻對應。

像高一幾個班混在一起聽公開課,階梯禮堂,他們湊巧坐在一起。

她前他後。

臺上抑揚頓挫的聲音越來越乏味,梁空轉筆略快,黑筆輕輕一聲“噠”掉落,滾下小桌板。

他那雙長腿擠在狹小空間裏,左右都不好挪動彎身,正煩的時候,她去撿了,都沒朝他看,筆往後遞過肩頭,感受到有人去抽回去,就自然松了力。

也是這樣正襟危坐回去。

梁空看着她擡手,白皙纖細的手指虛攏着,似一支黃桷蘭半開的情态,無名指勾幾縷碎發,輕輕順到耳後,露出一點耳朵尖尖,小巧潤淨。

叫他想到自己那塊打小不離身的玉,是一樣的質感。

筆沾了一點灰。

她低頭用濕巾擦手的時候,半回頭往桌角擱一張,給他的。

那學期,大禮堂的換氣系統待檢修,運作不良,天窗沒有開,整個觀衆席暗如一片混沌,空氣有點悶。

巡場的教導主任在抓後排偷吃零食的學生。

他們這片是安靜的。

梁空拿起那片濕紙巾,杜松和桃子的淡淡香氣,無聲的,侵略感官。

……

“那個女生,是你的好朋友嗎?”

安靜了許久的車廂空間,忽然被駱悅人猶疑的聲音打破。

梁空傾身,從她脖子上把連繩手套扯走,離她最近時,漫不經心出聲:“你怎麽定義好朋友啊?”

他這話裏情緒不對勁,透着一股要故意為難她的意思,駱悅人兩手搭在膝上,右手捏了一下左邊的手指。

“她挽你胳膊說話,就還挺親密的,我之前都沒有見過她。”

“你也挽我胳膊了,也說話了。”

親密嗎?

四目相對,駱悅人抿了一下唇。

最後說:“你當我沒說吧,我不是要管你的意思,我就是,嗯……找不到話跟你說了,随便問一下。”

梁空手裏還拿着她那副手套,柔軟的毛線,手背上還有絨絨的小兔子,紅紅的眼睛,長長的耳朵,瞧着怪可憐,像一欺負就會淌眼淚的小軟包。

他覺得有點像駱悅人。

很快又否定,實際上駱悅人不怎麽愛哭,她怕給人添麻煩,也……挺沒心的。

他拿在手裏一邊玩,一邊輕垂着眼,以一副懶散的姿态說:“高祈約過來的,我連名字都不記得。”

她很配合地在他說完後點了一下頭,淡淡說了一個“哦”字,無甚興趣,好像就如她所說的,她只是沒話随便問問。

他們之間的相處方式,旁人看着奇怪,梁空其實一直自己都看得很明白。

她對他吧。

不能說一點兒都不喜歡,但說她喜歡他吧,混球如梁空聽了都會覺得,過分擡舉自己了。

她就像到了一個著名景點,口口相傳的部分,她了解一些,真真假假沒研究過,有新鮮就瞧一瞧,要是知道景區小販诓人、物價奇高,她其實心裏驚一下也無所謂,景區嘛,她過來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待不長久,玩一玩的地方。

家門口的馄饨鋪子豬肉摻假,是上心大事,景區裏的果汁全是香精沖兌,她不會锱铢必較。

你扮演的從來不是和她息息相關的角色,無論你使盡渾身解數,給她多少快樂,一日游就是一日游。

她再新奇再喜歡,也沒那麽多的在意給你。

梁空一直很清醒,逃不過心甘情願這四個字罷了。

他一直,心甘情願地,在扮演一日游的角色。

元旦假期結束後,有天晚上他們一起坐公交回家,照例在棠杏苑後門分別,凜冬夜色深深,天幕醞一股寒霧般,蒼茫深黯,小區住戶窗口裏不剩幾盞燈。

回來的路上,她說她爸爸最近很奇怪,看着很正常,某些時刻會突然湧起情緒,前天晚上他跟梅惠在家裏争吵什麽,梅惠強勢,他以前都習慣忍的。

她感覺那天要不是她突然開門回家,駱文謙會在氣頭上跟梅惠攤牌說離婚,因為他臉上那種忍無可忍、不可理喻的情緒太明顯了。

可偏偏她回去,打斷了,這件事不了之。

她這幾天一直在懷疑,是不是某個她不在場的時刻,駱文謙已經跟梅惠坦白了,甚至他們已經商量好了離婚,只是為了她高考順利,口徑一致地不告訴她。

她憂心忡忡半程,眼底是熬夜産生的倦氣陰影。

她精神不好,打了個哈欠,一下想不起來這個話題前他們在聊什麽,問梁空,梁空說沒什麽。

之後的半程,是昏昏欲睡的安靜。

從公交車上下來,一吹冷風,駱悅人清醒了些。

正要從後門進去,她想起來在車上斷片的話題,站在小鐵門前倏然回過頭,喊住正往望江別墅方向走的梁空。

“剛剛在公交上,你好像提到行知樓,你是不是想跟我說什麽啊?”

梁空單手插袋,站在樹影和路燈的交界處,靜了兩秒。

駱悅人站在路對面,等他說話。

他能說什麽呢?

他高舉手臂吊兒郎當地揮了揮,說:“沒有,你趕緊回家吧,睡個好覺。”

你不開竅的樣子,就像風灌進山谷裏沒有一點回音,很煩你什麽都不懂,也讨厭所有的喜歡沒有回應,有時候意難平的不得了,想問你到底是什麽意思,可話到嘴邊,看到你壓力大,為家裏的糟心事失眠難過,我就什麽都不想說了。

我只想你睡個好覺。

他身形高俊,光區在他面前堪堪擦過的樣子,有種非靜止的錯覺,好像他是陷在陰影了。

聞聲,駱悅人也對他說:“那你也趕緊回家吧。”

……

車廂裏有一段安靜的時間,只有窗外掃進來的紅黃燈影在飛速變幻,襯得那安靜是虛無假象。

駱悅人無法一直逃避似的保持看窗外的姿勢,轉過頭,望向梁空。

因為最後一個哦字是她說的,她現在有點接不下來話,思索的時候,手指落在車座上挪動、輕摳,等感受到阻力,一低頭才發現。

她一直在揪梁空的衣角。

“幹什麽?撒嬌啊?”

駱悅人深吸一口氣,她習慣了,甚至覺得他說這種不着調的調戲話,對她這種找話題困難的人來說是一種解脫。

尴尬就像一片淤泥地,他輕飄飄就能拉她出去,她只需要瞪他一眼,說一句“誰跟你撒嬌”,就顯得她也很俏皮。

她松了一口氣,視線挪去他胸前的兩個小麻花辮上。

氣氛和緩了些。

閑着沒事幹,梁空敞着腿,靠在車椅裏,仿佛男生骨子天生就有破壞和好奇的本能,他把自己的手塞進駱悅人的小手套裏,每塞一根,指節都被繃得緊緊的。

他的手掌寬大,手指修長,拇指實在無處安放。

他強硬往裏塞,毛線承力超過極限,在虎口處“呲啦”蹦出一條口子。

聲音很小。

但在狹小封閉的車廂裏尤其明顯。

駱悅人看着裂口,瞬間瞪大眼睛:“梁空!我手套又怎麽惹你了?”

梁空摸摸鼻子,手上還套着小姑娘的手套,快速拽下來,怪尴尬的,只好自己強行挽顏解釋。

“我只是喜歡,好奇,又沒用對方法而已,再買一雙還你還不行嗎?”

駱悅人微鼓着腮,硬聲硬氣:“這是我自己織的!買不到!”

他故意說:“哦,那你給我也織一個吧,織大一點的,不要粉色啊。”

駱悅人對他随心所欲的混球,表示瞪目結舌。

“你——怎麽能這麽!”

她生氣的樣子真的很可愛,乖乖女的教養拖着她,罵,罵不出,兇,兇不了,破天荒打他一下,都跟撓癢癢似的輕。

就自己氣紅了臉。

梁空伸腳,輕踢了踢她的短靴,一副大爺樣兒,還義正言辭:“喂,女朋友給男朋友織個手套天經地義吧?”

天經地義?

他這話真的太刺激人了,駱悅人今晚已經憋了半肚子委屈,跟他算賬的想法一冒頭,怎麽也咽不下,就想反聲嗆他一回。

“那你呢?你對我做什麽是男女朋友之間應該的事!就是讓你朋友故意騙我過來,你還欺負我嗎?”

淑女式的怒氣作用完全為零。

反倒給梁空提供了一個新思路,他露出一個特別壞的笑,假模假樣地俯身靠近,身形構成的陰影全朝駱悅人虛虛壓去。

“男女朋友之間應該的事?”

他放低聲音,一股子天然的蠱惑感,氣息仿佛撩在她臉上,“那我做了,你可別扇我耳光啊?”

駱悅人很快反應過來,一手貼在車椅裏,另一手推在他肩上:“我不要了!我……我随便你欺負行了吧。”

他靠得太近了,近到他們像在分享呼吸。

“随便我欺負?”

“不是……”

駱悅人渾身燒起來一樣,咬住下唇,手還在他肩上,人看着他。

那姿勢持續了近十秒。

她用那雙小鹿眼這麽看他,他更有蠢蠢欲動的念頭,想做點混賬事了,就像剛剛撕壞她的手套,也想弄壞她。

駱悅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另一只手也搭過來,輕推了他一下,喊他的名字,像某種游戲裏百試百靈的召喚音。

“梁空。”

“你起來……你快壓到我了。”

梁空按她頭發揉了一把,嘆氣說:“笨呢!”

“我知道你不會。”她坐好後,整理幾下衣擺的褶子,忽然這麽說。

那眸光純的,誰映在這雙小鹿眼裏都會堅信自己是個絕世好人。

梁空折一折那雙手套,手指去翻破口處,啧,真被他弄得挺糟。

他朝駱悅人擺一擺:“還你一個新的?”

駱悅人伸手拿回來說:“不用,今年春天很早,等開學就不會太冷了。”

那年春天的确來的很早,但梁空還是送了她新的手套。

更早。

高三在正月裏開學,匆忙上了幾天課,又到元宵,放了一天假,瀾城的春節氣氛還正濃厚。

他們去坐環城的觀光車,歲盡江寒,對岸的行道樹上是大片喜慶的紅燈籠,正月裏哪哪都人頭攢動,觀光車車票翻倍漲價都是滿員。

她拿出保溫杯喝水,把蓋杯給他之前,抽出一張紙巾仔細擦了杯沿。

梁空看她動作,說,沒那麽講究。

她遞杯子過來:“可我覺得你看着像很講究的人。”

“什麽?”

“寧缺毋濫。”

梁空撇開頭,捏着那只他用過好幾次的、印着小碎花的保溫杯蓋,淡白熱氣飄飄袅袅。

他穿得單薄,耳朵和眼角都被風吹得有些紅,但姿态照舊走馬觀花般潇灑,看着渚江的煙花,拍了一張照,慢慢喝一口水。

那麽寡淡無味的溫熱,氤氲冬夜,一路淌進心裏。

她問:“你笑什麽?”

梁空收回目光,落在跟前。

女孩兒兩臂撐在小桌上托腮,盯着他看,車子在開,一路的光影變幻從她眼底飛逝,唯他巋然不動,映在她烏玉似的瞳孔中央。

他懶懶靠着,看她說:“連笑都要管了,女朋友,占有欲挺強啊。”

說完,梁空把提過來的紙袋遞給她。

“不是新年禮物,賠給你的,不許不收。”

還特別認真跟她道歉。

駱悅人搭在帶繩上的手慢慢收緊,很驚訝,她以為他那樣在女孩兒那裏總有得天獨厚優勢的男生,根本不會在意這些。

他們好像有自動被原諒卡。

她挺反應不及,看到那雙新手套,跟她自己織的那雙差不多的顏色和款式,好一會兒才回過神說:“其實不用的,那天我有沒生氣,只是——”

好像因為很熟了,膽子也大了,就想試一下跟他大聲說話,嗆他一下,誰讓他老說些不着調的話欺負她。

作者有話說:

這本書已經過十萬字了,還有兩三章結束高中部分,前面怎樣後面大概率也是這個水平和節奏,深知自己有很多不足,但我不可能在三言兩語的提示下就醍醐灌頂,突飛猛進,謝謝大家喜歡梁空和悅人。

天天開心呀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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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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