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若乘風(六) 日日思君不見君……

姜思思一路上像個鄉下小村姑沒見過大場面,看到齊國公府門口的獅子都忍不住多看兩眼。

而這副神情落在杜欣眼裏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用帕子掩唇,垂下眼簾掩蓋住自己眼裏的輕蔑,輕笑着支使綠衣丫鬟:“綠意,去扶着世子。”

岑滄海婉言謝絕:“不必了姨娘,思思扶我便可。”

杜欣道:“思思?思無思思,萬邪一正*。滄海果然是有大智慧的。”

姜思思有些納悶,自己叫什麽,跟岑滄海有什麽關系?不要随便給她的名字做注解好嗎?

岑滄海淡笑着道:“想不到姨娘近來對佛理感興趣了,之後若有機會,我手抄些偈頌贈予姨娘吧。思思,還不快過來扶我。”

這是他第二次對姜思思說這句話,語氣相比較起上一次,稍稍重了一些。

“來了來了。”姜思思走過去,圍着岑滄海轉了好幾個角度,才不甚熟練地扶着岑滄海上臺階。

杜欣跟在後面,眼神在兩人之間轉了一圈,道:“你父親看見你安然無恙,一定很高興。”

“勞父親和姨娘費心了。”

“姐姐特意囑托我好好照顧你,你可是國子監的頭名哩。”

“姨娘謬贊了,上一次考試不過僥幸而已。”

國公府的門檻修得很高,岑滄海有傷在身,邁得很吃力。他緊緊抓住姜思思的手臂,額頭上有冷汗浸出。

杜欣又道:“滄海,你屋子被賊人毀了,聽雪堂又……不如住到甘露閣如何?”

岑滄海輕輕颔首:“全憑姨娘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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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前面領路的人換成了名叫綠意的綠衣丫鬟,她容貌平平,生得一張讨喜的圓臉,很快就把他們帶到了傳說中的“甘露閣”。

從拱門進去,庭院深深,樹影憧憧,花園裏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芍藥,花香馥郁。或許是昨日才下了雨,花葉上水珠将落未落,晶瑩剔透格外清幽。不愧這院子“甘露”之名。

杜欣說她已經派人去請趙太醫,讓岑滄海好好休息。

待杜欣的人全部退出去,岑滄海坐在床邊,撫摸着手底下嶄新的被褥。然後一擡眼就看見姜思思非常自然地坐在桌前,給自己倒了杯茶。

手指曲了曲,岑滄海失笑道:“你倒是自在。”

走了一路,姜思思嗓子都快冒煙了,茶水剛剛下肚,她就聽見腦海裏系統播報,岑滄海健康值已經從之前跌破及格線的37被拉到了75,從瀕死變成了中傷。

聞言,姜思思抖了抖袖子,白皙的手臂猝不及防映入岑滄海的眼簾,還不等他反應,姜思思的抱怨已經來了。

“沒看出來,世子殿下的手勁還挺大。”嘟嘟囔囔的,說是絮絮叨叨的抱怨,更像是随口一提,只是告訴他有這麽一回事。

定睛一看,手臂上果然青一道紫一道的,看起來格外可憐。

岑滄海覺得太新鮮了。

他在國子監時,同窗非富即貴,言語間虛虛虛實實,連調笑都帶着目的。回到家來,父親和杜欣兩人更擅長從小事惡心他,話語裏帶刺再正常不過。

而奴婢們從來都像木頭,不多言不多語。

沒有人用這樣的語氣對他說過話。

她的眼裏沒有尊卑嗎?

又或者,她有無視尊卑的底氣?

岑滄海對姜思思背後的人越發好奇,是杜欣?抑或是……朝堂上的人?

姜思思見岑滄海發愣不回答,成熟地嘆了口氣:“也沒有要怪世子殿下的意思,奴婢只是走累了想喝口水而已。殿下要嗎?”

“不必。”岑滄海拒絕,他睫毛顫了顫,像是想起什麽,狀似不經意地說,“你昨日才入府,沒有傷藥吧。聽雪堂傷藥一應俱全,若是需要,你自己去拿如何?”

姜思思随口答道:“也不用,我這就是看着壯烈點兒,實際上很快就好了。”

“不痛麽?”

“剛開始痛,後面沒感覺了。”姜思思很誠實,她看着岑滄海俊秀的側臉,突然說,“世子殿下愧疚嗎?”

岑滄海臉上果然露出了自責的神情:“抱歉,是我不好。”

其實他一點兒也不愧疚。

腦海裏閃過這樣一句話,姜思思平靜地點點頭:“沒什麽大不了的,世子殿下不必介懷。啊,趙太醫好像來了。”

說曹操曹操到,唇上兩撇小胡子顫顫巍巍的趙太醫果然推門進來了。

姜思思在趙太醫的要求下先行告退,兩個小藥童接替她的工作貼身照顧岑滄海。

離開之前,姜思思回頭看了一眼岑滄海,這一眼對上了世子殿下的眼睛。

普通人的眼瞳基本沒有純黑色的,大多數是深棕色,然而這位世子殿下的眼瞳無限趨近于黑色,深邃如星空,看久了像是黑夜裏翻湧的海潮,多停留一秒,就要翻起海浪将人淹沒。

她沒有再看,關上了門。

站在極盡妍麗的芍藥花叢面前靜靜思索了幾秒,姜思思的腳步往外邁。

她要去找聽雪堂的位置。

國公府很大,光是各種閣樓院落就有十多處,更不要說曲曲折折的庭廊和各處用來表現園林匠人技藝手法的精致景觀。

如果想,在府裏辦一場文人雲集的流觞曲水也夠。

然而家裏大也有大的壞處,剛剛人還挺多,結果進了府裏半天看不到一個。

系統指望不上的情況下,姜思思想要攔個人指路都不行。

瞎轉悠了半天,姜思思好不容易看到個粉裙子的丫鬟,她剛想上去喊姐姐,這丫鬟已經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

“你讓我好找!小丫頭,快跟我來,楊婆婆正找你呢。”

于是本來要去聽雪堂的姜思思就這樣被拐到了藏書閣前。

藏書閣位置很偏,外圍有一道淺淺的水渠,姜思思走過一道小木橋才過來。

近處一看,閣樓高五層,每一層八個角上都挂着有鈴铛,然而即使風吹過來,也沒見鈴铛晃悠一下,更別說聽個響了。

粉裙子小聲道:“我只能到這兒了,楊婆婆的藏書閣,我是不敢進的。”

“姐姐,楊婆婆可說找我何事?”

姜思思睜大了雙眼,厚着臉皮裝出一副天真懵懂的模樣,看得粉裙子一陣心軟,然而想起楊婆婆的古怪模樣,她打了個寒戰,連連推姜思思往前:“我什麽都不知道,只是帶你過來的,你自己去問楊婆婆吧。”

姜思思被推得一個踉跄,眼看就要撞上緊閉的大門,就在此時,藏書閣所有的門窗轟然大開。

姜思思撲了進去,吃了滿嘴的灰。

“何必行此大禮?”老人陰森森地聲音環繞在姜思思耳邊。

門窗又一齊砰得關上。

閣內陷入一片昏暗,只有角落的幾盞燭火被風刮得躍動兩下。

姜思思噗噗兩口吐灰,轉頭目瞪口呆地看着沒有任何機關的門窗,怔怔地說:“龜龜……這是什麽魔術?”

角落裏猛然亮起兩道幽幽的光芒:“你終于來了,小丫頭。”

姜思思閉嘴回頭,恭恭敬敬地沖着光芒的方向做了個揖:“敢問前輩是何方高人?”

她沒有感覺到任何屬于活人的氣息,明明聲音就在耳邊,卻好像整個閣樓空無一人。

簡而言之,她打不過這位,就算是對付刺客那樣的碰瓷都不配。

閣樓裏一時沒人說話,安靜得落根羽毛都能聽見。

背上像是有座大山壓了過來,第六感瘋狂地發出警報,有人……在看着她。

幽幽的嘆氣聲萦繞在姜思思耳邊,雞皮疙瘩直沖天靈蓋,她聽見那位老人嘆息一般說:“小丫頭,你叫什麽?”

姜思思不敢擡頭,依舊維持着作揖的姿勢,僵硬道:“晚輩姜思思。”

在哪兒?左邊?右邊?

“姜思思……姜思思是個好名字啊。日日思君不見君*,呵,你的父母很相愛,但可惜最後天人永隔,終究是情深緣淺,只能得一時夫妻罷了。”

姜思思猛然擡頭,上面!

身着青色短打的老人正站在第二層,她頭發淩亂,滿臉褶皺,卻并沒有姜思思想象中那般佝偻,而是站得筆挺,手裏挑着兩根長線,線的盡頭便是剛剛亮起來的兩道光芒。

她微微一笑,贊許道:“很不錯。”這麽快便找到了她的位置。

銀白的發絲散落,像是剛剛睡了一覺沒有梳洗,楊婆婆慢悠悠地打了個呵欠,将長線一卷一卷地收起來:“人老了,就不想一盞一盞地點燈,小丫頭,你上來罷。”

姜思思緊緊抿着唇,一言不發轉身要走,門卻死活推不開。姜思思錘了好幾下,門框紋絲不動。

楊婆婆說:“別白費力氣了,就當陪我這個老婆子聊聊天,耽誤不了多長時間。”

姜思思臉色難看,閉着眼深呼吸幾次,緊捏的拳頭終于放開,她轉身又是笑靥如花,客客氣氣道:“前輩的意思,晚輩怎敢不從,晚輩這就上來。”

楊婆婆點頭,客觀評價道:“能屈能伸,果然是個好孩子。”

“多謝前輩誇獎。”姜思思依舊笑着,如沐春風。

踏上樓梯一步一步,漸漸靠近楊婆婆。

楊婆婆眯起眼睛。

等到姜思思踏上最後一層樓梯,剩下的木板突然盡數碎裂,樓梯被毀,二層陡然間成了個空中樓閣。

楊婆婆沒動,眼神裏帶了絲興味:“原來是好孩子中的好孩子。”

姜思思站在原地,笑意吟吟:“不敢當不敢當,在戳人痛處這方面,晚輩還差得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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