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若乘風(七) 奴婢只求世子殿下平安順……

楊婆婆臉上的褶皺微微舒展,眼前小丫頭渾身氣勢淩厲,但在她看來,不過是一只幼年的老虎對着她呲奶牙而已。

她瞥了眼下面七零八落的木梯碎片,慢吞吞道:“老身守了這藏書閣十八年,可算來了個看得過眼的。”

“前輩表達看得過眼的方式,晚輩還真是擔待不起。”

從小到大,姜思思與父親之間最大的默契,便是關于記憶裏那個溫柔女人的,一個不問,一個不提,相安無事十幾年。

現在跳出來一個書中人物對她指手畫腳,她腦子裏的那根弦瞬間緊繃。

姜思思張口就來:“不知您從哪裏聽來的家父家母的事,如此離奇竟也有人信。晚輩父母雙全家庭和睦,奈何家中還有弟妹,窮上加窮,不得不賣身于國公府。前輩比我還清楚我的家事,難不成前輩晚上睡我家床底下不成?”

“你不必激我。至于你到底是什麽人,老身自有判斷。”楊婆婆指尖彈射出絲線,一下子纏住姜思思的手腕。

還不等姜思思反抗,楊婆婆輕輕一扯,絲線又自行斷裂。

楊婆婆牽起唇角道:“經脈數十,唯一竅不通,你的天資乃我生平所見之最。此物你先拿着吧,日後有大用處。”

空中閃過一絲寒光,姜思思下意識地想避開,而那東西像是長了眼睛一樣,迅速鑽進她衣服裏,服服帖帖地呆在它該在的地方。

楊婆婆縱身過來拉住姜思思的手,枯枝一樣的手指鉗住姜思思。空氣中似乎有無形的臺階,楊婆婆帶着姜思思翻身一躍,在半空踩了兩下落在了一層。

緊接着,姜思思飛了起來——物理意義上的飛,門窗又是一齊打開又關上,她被楊婆婆一下子扔出了藏書閣。

姜思思在空中翻滾兩下,險險落地,沒有跌倒。

一陣微風吹過,白雲悠悠,鈴音陣陣。

好似剛剛藏書閣裏的種種都是幻覺。

手往懷裏一摸,冰涼的溫度染上指尖,一枚鐵片一樣的東西在姜思思掌心靜靜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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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似乎是某樣東西摔碎了以後的殘角,上面還有絲絲紋路,姜思思并不了解這個世界的風俗,但那些花紋看着也不像文字。

姜思思轉身就走,經過木橋時,她停住,想将鐵片扔進水渠裏。

清澈的水流潺潺,應該是從別處引入的活水,水中還有各色紅白錦鯉游竄,好不歡騰。

捏着鐵片的手懸在半空,半天沒松開。

姜思思側頭再次看了一眼和尋常閣樓沒什麽兩樣的藏書閣,鬼使神差地将鐵片放入懷中揣好。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姜思思記得,那是小時候,母親教會她的第一首古詩。

從小到大姜思思沒怕過什麽東西,但唯獨對待腦海裏那一寸閃閃發光的角落,她只敢偷偷伸手進去,揪一塊軟綿綿的蛋糕,然後躲在門後一邊掉眼淚一邊吃完。

記憶這種東西,吃的時候是甜的,但吃過以後是苦的。

姜思思離開藏書閣沒多遠,就看到了眼熟的粉裙子。

帶她過來大丫鬟正在路口踱步,見她過來了,三步并作兩步走,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你可算出來了,楊婆婆沒有難為你吧?”

姜思思不着痕跡地掙開,她發現了,這個丫鬟格外喜歡握別人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來先抓手。

“沒有,只不過楊婆婆說的事我一個字都沒聽懂。”姜思思搖頭。

撒嬌這種事由她來做簡直再自然不過,杏眼微睜,粉唇微張,未施粉黛的白淨小臉上還帶着一點嬰兒肥,清新自然可可愛愛。

無論多麽矯情的動作表情,放在姜思思這張臉上,只剩下——可愛。

大丫鬟果然被一擊即中,她捂着心口道:“無事,楊婆婆素來愛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

把姜思思帶過來了,自然就要帶回去。

路上姜思思問大丫鬟是哪個院的,大丫鬟說她就是負責侍奉楊婆婆的,但是楊婆婆從來不許她進藏書閣,到現在她都不知道藏書閣裏面長什麽樣子。

又說起姜思思剛剛進去,大丫鬟的表情羨慕極了。

“楊婆婆脾氣古怪,卻心地善良,若是入得她眼了,還會教你識文斷字,婆婆看起來很喜歡你,若是你得了空閑,來瞧上一瞧,說不定楊婆婆還能教你些謀生的本事呢。到時候出府去,也好有依仗。”

姜思思聽了大丫鬟的話連連點頭,這位楊婆婆的地位看起來不一般啊,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麽人,會不會對岑滄海産生威脅。

想到瓷人一樣的岑滄海,姜思思又覺得糟心起來。

在回甘露閣之前,大丫鬟領着她去侯管家那裏領了套嶄新的衣服,因為之前帶着岑滄海逃命,姜思思的裙子實際上很髒。

而下人住的地方是沒有熱水的,姜思思只能先換了衣服再說。

沒想到衣服倒是換了,麻煩卻也來了。

姜思思看着前面婷婷袅袅走過來的女人深感頭痛。

她不得不站定行禮:“夫人好。”

被綠意扶着的杜欣沖她擡手:“起來吧,你怎麽不在世子殿下跟前候着?”

姜思思如實回答:“趙太醫不許人旁觀,奴婢便出來了。”

“倒是我忘了,趙太醫在兖州多年,我們府上之前也請過他幾回,他向來規矩多。”杜欣這句話似是解釋又似是随口一提,她看着姜思思光滑白淨的臉頰突然伸手去摸。

姜思思下意識地打掉她的手,退後兩步,十分抗拒。

跟在一旁的綠意瞬間屏住了呼吸——這個丫頭怎麽敢!

這可是主子啊!

杜欣頓了一下,甩甩手,并未發難,反而笑眯眯道:“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是窮苦人家出身,你家住何方啊?”

姜思思說:“奴婢少小離家,只記得很遠,更多的記不清了。”

“少小離家……”杜欣若有所思,“你護主有功,可曾想過要什麽賞賜?”

姜思思說:“未曾,奴婢只求世子殿下平安順遂,長命百歲。”

這句話姜思思說得真心實意,萬分誠懇,半點不摻假。

姜思思從來沒想過要跟任何人說綁定生死的事,包括岑滄海。因為說出來也不會有人信,還會給她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她這份情真意切看起來格外慎重又莫名其妙。

她說得認真,杜欣卻拿不準她的意思了。

心中思緒百轉千回,杜欣面上笑着打趣:“你倒是嘴甜,說些漂亮話,倒是教我不知如何賞你了。”

下一秒她又輕飄飄地補充:“比起嘴甜,有時候機靈一點兒,主人家才更好做,思思你說呢?”

姜思思恍然大悟:“夫人說得是極,奴婢就說忘了什麽,原來是忘了給世子殿下送吃的。世子大病初愈肯定腹中空空,奴婢這就去廚房給世子殿下端碗熱粥。”

杜欣臉上的笑容僵硬一秒,姜思思又迫不及待給杜欣行了禮:“多謝夫人的教誨,奴婢感激不盡。想來這麽長時間趙太醫也應該診治完了,世子殿下應該還需要奴婢,奴婢告退。”

姜思思就這麽若無其事大搖大擺地走了。

僵在原地的杜欣沉下臉狠狠甩了一下帕子:“這個小蹄子,給臉不要臉。”

噤若寒蟬的綠意低頭假裝自己什麽都沒聽見。

扭曲了神情的杜欣很快又恢複平常優雅的樣子,擡手理了理高聳的發髻,唇角含笑眼底卻發冷:“不過來日方長,咱們走着瞧罷。”

十幾年都熬過來了,害怕熬不死一個病秧子世子嗎?

側頭看到綠意戰戰兢兢的樣子,杜欣突然氣順了,她溫柔地撫摸綠意的臉頰,滿意道:“還是你最聽話。”

綠意不敢動,眼珠死死地盯着地面:“為夫人分憂,是綠意的本分。”

杜欣眼眸中閃着光,她說:“對啊,為主子分憂,可不是奴婢的本分嗎。”

想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賤蹄子,也會忠心地跟着她的世子殿下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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