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若乘風(九) 這樣的人,生來就是不安……
和世子殿下商量的過程絲滑無比,姜思思很滿意。
具體滿意的程度就表現在她十分快樂地開始收拾出遠門需要的東西,務必一切從簡,不求質量但求速度,越快越好。
至于岑滄海是怎麽跟頭頂上的親爹和繼母說的,那就不關姜思思的事了。
即便如此,他們出行的日期最快也只定在了三日後。
聽聞岑滄海才到家便要回京城,岑松很明顯地表示出了不悅。杜欣看不出喜怒卻做足了慈母的樣子,一邊勸岑松一邊安排人手護送岑滄海進京。
等到三日後一大早,一群人整整齊齊站在國公府門口,整裝待發,只等上京。
杜欣拉着岑滄海的手默默流淚:“滄海,你這一去,又是一年半載才能回來,若是缺什麽,便寄信跟姨娘說,兖州離京城不過十日路程,路上切莫慌張,以身體為重。”
“我知道,姨娘莫哭了。”
杜欣狠狠一擰帕子,埋怨道:“你弟弟不知路上遭遇了什麽,竟現在還沒到。我本想着你們一起進京,路上還能有個照應,現在他人也不見,唉。”
“無事,正好泓弟在家多呆一段時間,也算是代替我在父親和姨娘面前盡孝了。”岑滄海深深作揖,“孩兒不孝,此番進京,實非孩兒本意,還請父親姨娘莫怪。”
岑松剛想說些什麽,直接被杜欣截過話頭:“怎會怪你呢。既然國子監那邊的師長讓你回去,自有他們的道理,只是苦了我的滄海,一路上舟車勞頓,千萬記得小心,我已令那些丫鬟還有護衛好好照顧你,你只管放寬心溫書便是。”
此後又是一番你來我往真情流露的寒暄,站在馬車後面的姜思思無聊地打了個呵欠。
嘴巴剛剛張開,就被人呵斥:“如此怠惰,怎能照顧好世子殿下!”
呵欠卡在喉嚨裏,不上不下,姜思思只好忍住困倦,強打起精神。
杜欣不僅派了護衛,還派了整整六個丫鬟,兩個丫鬟管洗漱,兩個丫鬟管住行,還有兩個不知道幹什麽用,就負責守着她們,姜思思覺得這倆是來找茬的。
她收拾的行李,不合格。她給岑滄海梳的頭發,不合格。到了後面連她走路的姿勢都是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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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思思被磨得很煩,心态在爆炸邊緣,然而念在出行在即,多一個人就是多一份保障,她忍了。
不讓打呵欠,翻白眼總讓吧。
姜思思當着大丫鬟的面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以示不滿,大丫鬟眼睛一瞪,嘴巴一張又要挑什麽刺,但是岑滄海已經和杜欣演完了送別的戲碼,坐上馬車就要出發。
想找茬的大丫鬟只能暫時平息,不過她趁機丢給姜思思一個惡狠狠的眼神,表示待會兒再收拾她。
姜思思滿不在乎地昂着頭,跟在馬車後面慢慢地走。
她們這群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丫鬟,要等到之後出了城才能坐在後面的小馬車裏,在城裏只能跟着步行。
除了姜思思,其餘六個丫鬟已經分好工輪流去伺候岑滄海,好像姜思思是什麽瘟神一樣,她們根本沒有跟姜思思交流的意思。
正好姜思思也沒有。
她目光牢牢鎖在前方的馬車上,依依不舍的戲碼演過了以後,岑滄海端端正正地坐回馬車裏。從姜思思的角度只能看見若影若現的人影,他剛剛跟杜欣逢場作戲才哭過,正扯着衣袖擦眼淚。
單薄纖弱的少年身軀,黑色的素淨衣物,脊背筆挺好似青竹,即使哭着也不落風骨。
姜思思很少掉眼淚,或者說從她有記憶開始,眼淚這個東西根本不存在。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有人哭的這麽……漂亮。
姜思思拉住旁邊管岑滄海洗漱的丫鬟:“姐姐,你覺得世子殿下怎麽樣?”
那丫鬟一臉驚恐:“你怎敢妄議世子殿下?”
姜思思不理她,若有所思:“我倒是覺得,世子殿下……天下無雙。”
她的聲音并沒有壓低,至少找茬的大丫鬟聽到了。
新仇舊恨一起算,大丫鬟走過來就要給出言不遜的姜思思一耳光。
姜思思趕在巴掌落下之前一把抓住了大丫鬟的手腕,這麽大的動靜,姜思思終于舍得将目光放在其他人身上。
随着姜思思越來越用力,大丫鬟的表情也從憤怒變得猙獰,就在她以為自己的手要被生生捏斷的時候,姜思思一下子放開了她。
大丫鬟一個趔趄沒站穩,掩着劇痛的手腕驚懼地看着滿臉冷漠的姜思思。
姜思思擡起白淨的小臉,緩緩露出人畜無害的笑容。
她說:“別惹我。”
其他丫鬟終于不敢再找她的茬,個個安靜如雞。
姜思思擡手捂住左眼,幹澀的眼球透過指縫去看,高高在上的世子殿下已經恢複如常。
她放下了手,開始不自覺地咬指甲。
怎麽辦,好像有點超出預期了啊。
她是不是對這位世子殿下,在乎太多了?
等出了城門走上官道,他們的旅途也正式開始了。
除了吃飯的時候最積極,其餘時間姜思思都在馬車裏撐着手臂發呆。
他們趕路的前兩個晚上都住在沿路的村子裏,第三天總算找到一個小客棧,一行人紛紛松了口氣。
姜思思自食其力燒水洗澡後,正擦着頭發,負責梳洗的丫鬟白着一張臉走過來:“思思思思姑娘。”
姜思思手一頓:“我叫姜思思,不是死死死死姑娘。”
而丫鬟講話的聲音聽起來快哭出來了:“對對對不起,世子殿下說,讓讓讓你過去一下。”
“知道了。”姜思思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
丫鬟如釋重負趕緊離開,背後有怪獸追她似的,雙腿甩出了殘影。
看着丫鬟慌張的背影,姜思思把帕子一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想了一會兒,側身專心致志地給岑滄海折了個千紙鶴。
紙是她之前從岑滄海屋子裏順的,上好的宣紙,但是岑滄海練字練廢了,就扔在了地上。
姜思思出于了解古代造紙工藝的目的偷偷摸摸撿了回來,看到上面的字還是大大的繁體字,她懸起來的心放下一半。
還好,她不用變文盲。
現在這廢紙又有了新的用處——逗世子殿下開心。
姜思思站在岑滄海的門前躊躇了一會兒,揉着千紙鶴禮貌敲門。
岑滄海說:“進來吧。”
姜思思一進來就看見美人正在看書,一燈如豆,烏發如瀑。燈光柔化的美人的輪廓,因為手臂撐着額頭,袖子耷拉下來,露出一截潔白的手腕。
“世子殿下,聽說你找我?”姜思思眼觀鼻鼻觀心,在心裏面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岑滄海放下書,不知是不是受了涼的緣故,聲音有些喑啞:“明日便要進山了,進山之後,蛇蟲鼠蟻數不勝數,你可帶了藥粉?”
姜思思搖搖頭,又想起還有系統的存在,遲疑地點點頭。
岑滄海眼神清朗,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道:“你口音聽起來不像兖州人。”
姜思思表示肯定:“奴婢沿海長大的,不是兖州人。”
“為何來兖州?”
姜思思想了一下:“兖州地大物博,鐘鳴鼎食之家數不勝數,過來當丫鬟也能賣個好價錢。”假的,因為要保我們倆的命啊。
岑滄海似乎是信了,他重新拿起了書,姜思思忍不住勸道:“光太暗了,這樣看書對眼睛不好。”
岑滄海溫溫柔柔:“離秋闱只剩半載,再不溫習,怕是來不及了。”
姜思思有些憂愁地将千紙鶴放在了桌上:“既然如此,奴婢也不再勸,這是奴婢折的小玩意兒,算不上多麽珍奇,能給殿下帶來一絲樂趣都是好的。還請殿下多愛惜自己的身體。”
“你倒是有心了。不過以你的身手,能得到很多人的賞識,為何要來我身邊當區區一個丫鬟呢?”
姜思思反問:“殿下僅僅當我是丫鬟嗎?”
岑滄海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起來。
岑滄海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美男,他的樣貌偏精致,膚色過于白皙,五官十分立體,特別是眉毛和鼻梁,一個銳利一個英挺,笑起來的時候,顧盼之間,神采飛揚。
然而他的氣質悄無聲息地調和了過于張揚的樣貌。似是春風拂面,又似是山間流水。
他是美玉,更是精致的瓷器。讓人忍不住靠近,又不得不小心呵護。
這樣的人,生來就是不安分的。
等到岑滄海終于笑夠了,姜思思也回過神來。
岑滄海說:“若是此去京城平安無虞,我便贈予你白銀千兩,放你回家如何?”
姜思思打了個激靈:“萬萬不可啊殿下!”
“嗯?”
姜思思心跳如擂鼓,絞盡腦汁:“我、奴婢能看家護院!”
“外面有國公府的護衛。”
“奴婢還能、還能算賬!”
岑滄海一挑眉:“秋闱不考算術,國公府也不缺賬房。”
姜思思一咬牙一跺腳:“奴婢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更何況,奴婢是個非常有原則的人,賣身契上簽了多少年,就是多少年!不接受打折!”
铿锵有力,擲地有聲。
岑滄海忍不住以手掩唇,用笑容掩蓋住自己內心的波瀾。
這位婢女身上的迷霧,越發濃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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