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約定

傍晚時分,皇城上空大雪紛紛而落,無聲寂靜,交織成一片朦胧雪幕。

長寧搬了張小馬紮坐在廊下,手抱綠釉狻猊手爐,遙望前方的月洞門陷入沉思。

疾風漫卷,雪花飄飛,院子裏的房屋樹木變得影影綽綽,模糊不清。

眼前是一片單調的白,她看着飄零的絮雪,口中喃喃細數:“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她已經一個月沒見過蕭珩了。

上回意圖毒殺太子的宮女下獄後畏罪自殺,廷尉調查月餘,仍未查出幕後主使,就連那個宮女的身份也查不出個所以然。

沈氏曾懷疑過李姿,然而廷尉查到李姿身上時,卻意外發現太子妃有了身孕。

消息一出,東宮震動。

沈氏轉念一想,李姿若是有孕,毒殺太子顯然不是明智之舉,加上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下毒之事與李姿有關,沈氏只得作罷,只是每天聽下人說太醫如何進進出出,如何為李姿安胎忙前忙後雲雲。

就連拓跋碩也偶爾會主動去望月閣探望。

沈氏不免情緒複雜,極力忽視心中那點怪異的感覺。

為了轉移精力,她每天都會到小書房檢查長寧的功課。

今年的初雪下得毫無征兆,沈氏便在小書房逗留了一會兒,現下正要離開,見長寧一個人在廊下發呆,便上前給她披了件織錦鑲毛鬥篷。

長寧這才察覺到一絲涼意,緊了緊衣衫,揚起頭道:“阿娘,什麽時候可以出宮呢?”

這些日子拓跋碩嚴防死守,為了避嫌,幾乎不會有旁人再出入東宮,而沈氏如今四個月的身孕,已經顯懷,為了壓住消息,足不出戶,長寧也只好待在溫玉軒,哪兒也出不去。

沈氏心知長寧坐不住,溫柔一笑,“知道你悶壞了,等天晴,阿娘讓靈霜她們帶你出宮散心。”

長寧眼睛一亮,“當真?”

數日後,雪霁天晴,霧霭消退,長寧終于知道可以出宮是個什麽情況了。

年關将近,到了一年一度的祭天大典。

依祖制,應由天子攜諸侯一并前往南郊祭祀,以祈求神靈賜福攘災,保來年社稷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然今歲建昭帝聖躬違和,祭祀事宜便全權交由太子代理。

沈氏還是選擇閉門不出,安心養胎,倒是長寧可以借此機會到南郊散散心。

祭祀這天是冬至,蒼茫大地銀裝素裹,道路上積雪斑駁,柔柔的陽光傾灑而下,雪地被日光映照得一片明亮,閃爍着灼目的光芒。

南郊距離皇宮有半日的行程,且祭天過程繁瑣複雜,拓跋碩頭一次代天子行此大典,不免緊張,時不時要與太常寺的大人商議行程,長寧也不好跟着他擠在一處,只好另配一輛馬車跟在隊伍後頭。

長寧腦袋探出窗外,眼眸眯起,享受着暖陽照在臉上的舒适,朦胧間,她似乎瞧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長寧驀地瞪大眼,朝遠處的騎馬少年招手,“皇叔!皇叔!”

平日衆人會客氣地喚蕭珩一聲九殿下,但蕭珩到底未入皇室族譜,又無爵位在身,此次祭天,他只是來走個過場的。

當然,長寧也是。

不過與蕭珩不同,長寧今日穿得很喜氣,上身是銀紅色緞織掐花對襟小襖,下着一條胭脂色繡芍藥百褶裙,日漸濃密烏黑的發絲分在兩側盤成垂挂髻,紅色絲縧在發間打出漂亮精致的蝴蝶結,随着她的一陣小跑在半空中中輕盈飛揚,明媚活潑。

有一陣子不見,她似乎……胖了點。

看來過得還不錯。

蕭珩如此想着,人已經下了馬,唇邊剛勾起笑,那個圓滾滾的身子就撲到他懷裏。

長寧摟着他的腰,白裏透紅的小臉在他身上親昵地蹭了蹭,聲調歡快,“皇叔,你都好久沒來看我了。”

語氣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幽怨。

身旁幾個騎馬的小郎君們忍不住側目。

他們都是勳戚出身的公子,并不親近蕭珩,只知他獨來獨往,不茍言笑,陰郁沉悶,哪裏見過有人敢撲他身上撒嬌的。

八皇子拓跋沣從後面的馬車裏探出頭,大聲嚷道:“小長寧!許久未見你怎麽又胖了?”

長寧從蕭珩懷中擡起臉,桃花眼圓瞪。

吃他家大米了嗎?

拓跋沣就喜歡逗她生氣,拍着車窗又笑嘻嘻地往前湊,車隊行至長寧身旁,他伸出手想去夠她的腦袋。

長寧抱着蕭珩的腰往後面躲,沒讓那只手得逞。

八皇子來了興致,也跳下馬車去抓長寧。

大抵是真的吃胖了,加上冬衣笨重,長寧躲閃不及,雖有蕭珩擋在中間,仍舊不慎被扯亂了一邊頭發,不由惱怒:“拓跋沣,你幹嘛?”

這是靈霜姐姐好不容易給她梳的頭發!

不等長寧反應,拓跋沣又捏了個雪球往長寧身上砸。

長寧生氣了,也不管對方什麽輩分,蹲下.身随手抓起一把雪就扔了過去。

八皇子擺出奇怪的姿勢堪堪避開,一臉得意,“打不着打不着!”還扮了個鬼臉。

長寧氣急,又抓了一把雪。

隊伍還在行進中,後頭都是各家勳貴的馬車,不乏有年紀小的,聽見動靜紛紛好奇探出頭張望。

那些個貴婦瞧見外頭的場景,忍不住蹙眉,将自己孩子摁回座位上,“看什麽看?你可千萬不準學她,瘋瘋癫癫的……”

世家貴女可要講究端莊淑雅。

蕭珩護着長寧,玄色衣袍上也落了不少雪星子,長寧又是個好勝的性子,不打回來不甘心,眼看她又要追上去,蕭珩只好将她抱上馬背。

長寧只能氣憤地晃動兩條腿,指着八皇子拼命往前跑的背影,“皇叔,他欺負人!”

蕭珩垂下眼睫,骨節分明的手将肩頭的雪花掃入掌中,低聲道:“确實該教訓。”說着他指尖一彈。

也不知蕭珩是如何做到的,那雪星子徑直打在八皇子的後背上,便聽八皇子嗷了一聲,人就栽到雪地裏,身旁随行的侍衛趕忙将他拽出來。

長寧目瞪口呆。

蕭珩那一下不着痕跡,若不是他開口說了那句話,長寧都很難懷疑到他頭上。

在她眼裏,蕭珩一直是端方正經的人。

着實不像會暗算人的樣子。

蕭珩拍了拍手,牽起缰繩走在身側,“他先動手欺負幼小,該打。”

長寧又開始好奇他師承何方高人,“皇叔,我也要學。”

蕭珩仿佛沒聽清,“什麽?”

長寧俯身,貼着馬背,悄悄筆畫了一下蕭珩方才的動作,“就這個,我也要學。”她瞳眸亮亮的,看起來很認真。

蕭珩輕咳一聲,“等你長大……”

長寧忙道:“我很有天賦的。”

蕭珩短暫愣神後,道:“習武很辛苦,會經常受傷。”

長寧道:“我不怕。”

蕭珩終究還是問出了他想問的:“為什麽?”上回在西郊馬場,他就發現長寧格外好武,雖然文章詩詞方面,她學的也不慢,但顯然沒那麽喜歡。

只是一個小姑娘,為什麽會好武?

長寧想也不想道:“因為習武可以保護很多人。”

大抵是因為前世經歷,她潛意識裏想的就是如何保護別人。

蕭珩沉默了一會兒,腦中閃過當年在隴西郡,師父詢問他為何要習武,當時他也是這般堅定地說,想要保護阿娘。

即便那個時候,阿娘已經不在了。

他再也禁不住失去親近之人的痛苦,更不願旁人為了護他而死。

但長寧到底和自己不同,出身高貴,備受寵愛,她該是被人捧在掌心裏悉心呵護一輩子的。

蕭珩不由道:“你不必吃這份苦。”

長寧脫口而出,“那阿寧可以保護皇叔。”

蕭珩腳步一頓。

長寧身下的白馬也停住了步子。

蕭珩聲音微滞道:“……沒人能傷害我,也沒人能傷害你,不要胡思亂想。”他不知該回應什麽,便轉移話題道:“外面風大,回馬車裏吧。”

長寧貼着馬背一動不動,忽然認真地問:“皇叔,假如有一天,阿寧什麽都沒有了呢?”

呼嘯的風聲裹挾着她輕柔的嗓音傳入耳中,蕭珩下意識攥緊了缰繩。

“到了那個時候,皇叔是否還會對阿寧像現在這般?”

長寧自己都未曾發覺,她的聲音帶了一絲顫抖和不安,可旋即又覺得好笑。

她怎麽會問出這麽蠢的話。

長寧又笑了起來,笑得眉眼彎彎,“阿寧随口說的,皇叔不必放在心上。”

她剛想貼着馬身緩緩下來,蕭珩卻是忽然道:“會的。”只是簡單兩個字,卻帶着令人心安的堅定,蕭珩擡眸:“不論什麽時候,都不會變。”

他在回答長寧的問題。

長寧心中頓時湧起難言的酸澀與感動,面上卻禁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蕭珩呆了一下,不明白長寧為何發笑。

長寧更是笑彎了腰,垂在馬側的兩條腿也開始歡快地晃動起來。

蕭珩似乎,真的,什麽時候都是一本正經的呢。

他果然還是沒能弄明白哪裏好笑,問道:“可是我說錯了什麽?”

“沒有沒有!”因為笑得厲害,本就波光潋滟的桃花眼染上淡淡的氤氲霞色,無端透出幾分明豔,她道:“不逗皇叔了,抱我下去吧。”

她張開手臂,一副等着伺候的樣子。

蕭珩仰面,對上她盈滿笑意的眸,也微微笑了起來,伸手攬住她的腰肢将她抱下馬背。

瞧着她一邊淩亂的頭發,蕭珩耐心地幫她重新系好絲縧,動作自然。

不知怎的,長寧覺得蕭珩越發像她爹了。

她又沒忍住笑出聲,在蕭珩疑惑的目光中眨眨眼,道:“這是我們的約定,皇叔可要說話算話哦。”說完提着小裙子就一溜煙跑回自己的馬車上。

蕭珩望着她小小的背影,心中仿佛有股莫名的暖流淌過。

不遠處,拓跋臨輕輕放下馬車的窗簾,溫和的面容籠罩在一片陰影裏。

他身旁的李側妃正在一邊沏茶,看着他面上的神情,問道:“這是瞧見什麽了?”

拓跋臨重新揚起溫柔的笑,“瞧見了一個妹妹。”

李側妃好奇道:“妹妹?……是齊王府的阿柔,還是哪家千金?”按理說,世家貴女們都在馬車上呢,拓跋臨上哪兒瞧見的小姑娘?

拓跋臨搖搖頭,“是二皇叔家的……長寧。”

他記得,應該是叫這個名字。

上次在西華門他只看見了她的背影,未曾見到正臉,可方才他無意撩開車簾,卻正好瞧見了她在馬背上笑得明媚。

原來這世間,還會有這般快樂如驕陽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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