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空白
虞磬堂一大早就出了門,天剛擦亮,江慈祿翻了個身,聽見樓下傳來汽車啓動引擎的聲音。他閉了閉眼,把臉埋進枕頭裏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陳珘充當虞磬堂的司機,犯了煙瘾,就開着車窗抽煙,搭在方向盤上的手間或輕輕敲一下,開着電臺放歌。
“陳珘。”
“嫌我吵了?”陳珘笑笑,把電臺關了,“江左書以前那麽吵,也不見你罵他。哎,我這算是白搭了。”
他把車停進停車位,打了個電話給江鶴岐身邊的保镖,沖虞磬堂點了點頭:“江鶴岐到了,正在下樓。”
虞磬堂開了一半的車窗,閉着眼小憩。不遠處的大樓就是江家的總部,也是江鶴岐手下那個利益集團的中端樞紐,保安系統用的是世界領先的級別,所有跟在江鶴岐身邊的人全是他精心挑選的好手。想暗殺江鶴岐的人不少,卻都沒上到過二層。
感應門拉開,江鶴岐穿着身黑西裝從裏面出來,陳珘從窗口探出頭沖他招了下手,嘴裏還咬着煙,全然沒有對江鶴岐的忌憚,看着随意極了。江鶴岐也不惱,收了手機走過去。與此同時,一個抱着小孩子的中年女性正要把車門關上。
轟——
陳珘反應極快,迅速縮回車裏面,嘴裏罵了一句,猛地一下踩下油門,車尾巴拐了一個很大的彎向外沖,漂移似的挨着亂飛的槍子兒,剎在離江鶴岐有幾米的石柱後面。江鶴岐那邊全是煙塵和燒着的火,車開不過去,最近也只能停在這裏。陳珘從車座底下翻出一把沖鋒槍,還沒說話,外面的人已經對準車身開始掃射,子彈打在防彈的表層上噼裏啪啦地響。
“江鶴岐!”陳珘一邊喊一邊開車門,從車上滾了下去,背靠着石柱裝子彈,“操,要是再死了我就把你這棟樓給炸了。虞磬堂!”
虞磬堂蹲在車後面,試圖找出對方的人手藏在煙霧中的哪一個方位,但子彈射出來的軌道太亂,明顯是在刻意擾亂他的視線。大樓裏的警報響了,已經有人從裏面沖了出來。虞磬堂咬了咬牙,單手拿槍對準一團模糊的前方射擊,大聲喊:“救江鶴岐!”
敢在中端樞紐大樓門口搞爆炸,說明對方叫來的是一堆不要命的亡命徒,不怕殺人也不怕被殺。不知道江鶴岐的情況,多花一秒都是浪費。虞磬堂吸了一喉嚨的濃煙,嗓子嗆得發啞。
他從車後面站起來,讓陳珘掩護自己往爆炸點走,連子彈射出去的氣浪都感受不到了,滾燙的熱浪攀附在他皮膚上,穿過表層往血肉裏鑽,延遲了他的反應,子彈嵌進肉裏半分鐘後他才意識到自己被對方打中了大腿,所幸對方也瞄不準,沒有打進大動脈。
虞磬堂憑着印象走到大門口附近的臺階邊上,看清躺在地上的幾個人。千鈞一發的時候,江鶴岐被一個保镖護着擋住了大部分的沖力,只讓爆炸的碎片劃傷了皮,頭暈腦脹地趴在地上。虞磬堂彎着腰走過去撈他的胳膊,确認這人還沒死才把他帶起來扶着,喘着氣環視了一圈周遭。煙沒散盡,他不知道這附近有幾個亡命徒。
傷口處流出來的血已經浸濕了他的西裝褲,槍聲停滞的這十幾秒,虞磬堂就好像拿一根針吊起了自己的神經,稍有風吹草動他都會迅速開槍。陳珘數了一下剩餘的子彈,咬住牙,勉強站起身,剛剛爆炸的地方忽然又傳來一聲巨響,沖天的熱浪震的空氣都在發顫。阮抉扶着石柱站住,忍着煙霧鑽進口鼻的不适大聲喊:“虞磬堂!”
幾乎是在第二次爆炸發生的一剎那,對方找到了江鶴岐所在的位置,集中火力喂出一顆顆子彈,虞磬堂壓着江鶴岐的肩膀趴在地上,耳畔除了嗡嗡的雜音就只有子彈射進牆面的聲音。他半趴着把槍舉起來,對準子彈發出的位置摁下扳機,胳膊上兀地一痛,虞磬堂幾乎要握不住槍。
“……有狙擊手。”江鶴岐的背上也被打進去一槍,咳着血抓住了虞磬堂的手,“……三點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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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磬堂忍着痛,快速調轉方向照着江鶴岐說的位置開槍。還沒松下一口氣,揣在兜裏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叫他心口發麻,一種不好的預感一下子竄到了頭頂。
他蹲在水泥地上,警惕地盯着周遭的環境,從內層口袋裏摸出耳機戴上,按下了接通鍵,對面的聲音很嘈雜,過了好一會兒才傳來人聲:“虞先生,慈祿……慈祿他……聽到爆炸的聲音,非說要出去,我們讓他等司機來,結果剛剛看監控,發現他自己出去了。抱歉,今天當值的保安就那幾分鐘沒注意,誰知道他就……”
“調監控,看他往哪裏走了。”虞磬堂喘了口氣,眯起眼,“他有沒有帶手機,穿的什麽衣服。”
“沒帶手機,穿的是……黑色的那件,上面有很多卡通圖案。”
“那件衣服上的追蹤器編號是十一,陳珘的電腦在我的房間,你們打開之後不用管密碼,直接輸十一,然後按鍵盤右上處最邊上的按鍵,系統會自動進入緊急狀态,看到他的定位以後馬上告訴我。”虞磬堂看了一眼江鶴岐,扔過去一把手槍,“沒死的話直接開槍。”
“慈祿是不是知道我們出事了。”江鶴岐背靠着他喘氣,“按他的脾氣,肯定跑出來了吧。”
虞磬堂摁着扳機,沒說話。他聽到不遠處有槍聲,知道是江鶴岐的人手趕了過來,說:“你的人在前面幫忙,我送你進去。”
“查到了!定位在平海街上!”耳機裏又傳來聲音,虞磬堂抓着江鶴岐的手臂,皺着眉聽,“爆炸點附近都封路了,平海街上圍了很多人,慈祿可能是過不去。”
“我知道了。”虞磬堂沉下心來,引着江鶴岐往大樓裏退。大概是對方的人都被拖住,一路上只碰到了一個亡命徒,還算是有驚無險。
虞磬堂随手紮了塊布來止血,看了一眼江鶴岐:“我去找江慈祿,你的醫生什麽時候到?”
“很不湊巧,他今天在車站等我。”江鶴岐笑了笑,牽動到傷口,表情便顯得猙獰,“你去吧,我死不了。”
虞磬堂沒有猶豫,轉身從大樓的另一個出口走了出去。他把通訊切到和陳珘的,說:“你們那邊怎麽樣?”
“江鶴岐仇人可真多。”陳珘吐出一口煙,“不過亡命徒哪有那麽好請,來的人不多,要是沒有那兩次爆炸,不至于這麽狼狽。”
“你跟進江鶴岐,要确認他身上的傷沒事。”虞磬堂說,“江慈祿從家裏跑出來了,我要先去找他。”
“嗯?這小朋友膽子挺大嘛。”陳珘聳聳肩,“祝你一路順風。”
通訊被突然切斷,電流音刺的虞磬堂耳朵疼。他皺了下眉,避開圍觀的人多的地方走到平海街。他穿的衣服是深色的,血蹭在上面并不紮眼,除開臉上那些灰,虞磬堂看上去像沒事人一樣。江慈祿想找條小路穿過去,人剛走進巷子裏,猛地被人拽了手腕往後一拉,江慈祿條件反射地要掙出來,眼尖地看清來人是虞磬堂,毫無預兆地,眼眶瞬間就紅了。
江慈祿狠狠地盯着他:“不是談生意嗎,為什麽會有爆炸?”
虞磬堂背靠在牆壁上,用還算幹淨的那只手蹭了蹭他的鬓角:“你答應我不出門的。”
“我……沒顧上這個,再說人都盯着你們去了,哪有人尋我仇!”江慈祿的聲音尖銳起來,兇狠的表皮下藏着後怕。天知道他聽到爆炸聲後有多忐忑不安,生怕江鶴岐和虞磬堂中的哪一個就這麽被炸死了,一時間渾渾噩噩,不管不顧地就跑了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小書。”虞磬堂看着他又氣又怕的樣子,心裏軟下去一塊,伸手把人撈了過來,勒着江慈祿的腰抱着,用的勁兒太大,江慈祿甚至覺得有點呼吸困難,可他不敢掙動,虞磬堂像是魔怔了似的,一直在他耳邊喃喃着同一句話。
小書是誰,江左書嗎,為什麽要對他道歉呢,還這麽難過。江慈祿抿着嘴擡起手,繞到虞磬堂的背後,輕輕拍了拍,極小聲地說:“沒關系。”
“沒關系……”江左書背對着虞磬堂站着,手裏還拎了把槍,他把槍口朝下杵進沙裏來維持站立的姿勢,流着血的胳膊一直在發抖,“我知道你會救我的——不管什麽時候。”
虞磬堂半蹲在沙地上,滿目的殷紅讓他快要發瘋,偏偏他因為中槍而失血太多,根本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着江左書一步步地往前挪。虞磬堂張了張嘴,難以發聲。
江左書把槍抽了出來,猛地擡起。
瞄準、射擊。
兩道槍聲重疊,像是拉直了時間線,在同一毫秒中進行同樣的動作。紅的白的交錯,亂七八糟地堆在地上,海水漫上來也沖不幹淨,虞磬堂死死地瞪着前方,眼睛一眨也不眨。遠方的海鷗還在盤旋,有淚水從他通紅的眼角處一點點落了下去。虞磬堂極慢地彎起腰,像強行拉扯一把快要崩斷的弓箭,甚至可以聽到骨頭摩擦的嘎吱聲。
陳珘一直站在橋邊上,和虞磬堂的通話在半小時前就被迫中斷了,他現在對他那邊的情況一無所知,只好按照一開始的約定等在原地。橋上風大,因為還在維修期,一輛經過的車都沒有,陳珘回過頭,看見虞磬堂用外套系了個死結,在背上背了一個人,手撐在欄杆上,幾乎是一點點地朝着他爬過來。陳珘愣在原地,看着虞磬堂一步一個血印子,在離他還有兩三米的時候轟然倒了下去。
他跑過去把人扶起來,這才發現虞磬堂背着的是江左書。江左書的左手手指斷了一根,血已經不流了,斷面上黏了很多沙礫,手臂上也有數不盡的傷口,有的甚至翻出了皮肉,表層皮膚和底下的骨肉是脫節的。陳珘深吸一口氣,不去看江左書的臉,勉強穩定心神說:“虞磬堂,你知道他已經死了嗎?”
虞磬堂的呼吸很淺,一聲不吭。他揪着陳珘的衣領,從他口袋裏翻出一個小本子,拿胳膊肘壓着一邊,發現自己的手使不上力氣,就把頭埋下去,用牙齒咬住紙張的邊緣,自上而下地撕下了一張紙。
他的舉動太匪夷所思,以至于陳珘一時沒反應過來,等虞磬堂再伸手去拿打火機的時候,他猛地往後一退,罵道:“你他媽是不是瘋了!”
虞磬堂擡起頭,他的瞳孔裏一片幹淨,一點多餘的情緒都沒有:“給我。”
“你背着他過來的時候……虞磬堂,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陳珘的聲音都在發顫,他盯着虞磬堂的臉,“現在你必須去醫院,否則你也會死。”
“撕下來後要在五分鐘內燒幹淨。”虞磬堂小心翼翼地把江左書放下,生怕他磕了碰了似的,即使江左書已經傷痕累累,多一道少一道都沒太大區別。他扶着欄杆站了起來,就那樣冷靜地看着陳珘,“陳珘,把東西給我。”
陳珘用手擋住口袋:“不可能。”
虞磬堂一動不動地站了幾秒鐘,倏地發力,整個人往前一撲,抓着陳珘的肩膀一起摔到了地上。後腦勺撞上水泥地的後坐力太大,陳珘下意識擡起手去擋自己的頭,等他反應過來時,虞磬堂已經拿出了打火機,背對着他點燃了紙,張開手指,讓餘燼都落了下去。
“虞磬堂……”陳珘半坐在地上,錯愕地看着他,“你真的瘋了。”
風吹動碎發,遮住了虞磬堂的視線。他閉上眼,輕輕笑了笑,落日的餘晖落在他身上,像一大片燒着的日光,要把他和江左書一起帶走。
最開始,他是江鶴岐請來保護江左書的。江鶴岐上位上得快,得罪了不少人,只有這個一張白紙似的兒子是軟肋。虞磬堂的資料在所有人中最為優秀,教他的人是個做事不擇手段的殺人犯,後來死在了海上,虞磬堂就自己一個人在港北生存。江鶴岐看中他,也是因為虞磬堂是個浮萍,不會有太多牽絆他的東西,可以輕而易舉地為了江左書不要命。
江鶴岐不讓江左書離開港北半步,大多數時間裏,江左書都是一個人待在江宅。宅子裏的管家也好,阿姨也罷,在他面前都恭恭敬敬的,把他當作江鶴岐的兒子,卻不認為他不過是一個普通人。虞磬堂的存在本身對他來說就是一種驚喜。虞磬堂彈鋼琴很厲害,閉着眼睛也能演奏,江左書偏說他也要學,買了琴譜讓虞磬堂教自己,甚至說一堆理由勸他帶自己出去。虞磬堂總能找到很多冷門但有趣的地方,把他一片灰暗的人生塗抹上光。
那段時間裏,江左書每天都在笑。
他從小就學體術,握槍,卻沒有真正殺過人,只是防身,十三歲以後,江鶴岐也不讓他碰道上的人或物,江左書漸漸地都快忘了要怎麽開槍。和虞磬堂在一起的日子裏,虞磬堂負責維護他的幹淨,幾次遇到血腥的場面,他都會伸手蒙住江左書的眼睛和耳朵。但他學什麽都快,記憶的喚醒只需要半秒鐘,在把槍口對準對方的同時,他就知道自己的這一槍一定會射中,也知道他沒法躲開對方的子彈。
只是可惜,他還沒有和虞磬堂一起彈過鋼琴。
沒有和他去過港北以外的地方旅游。
沒有多聽他說幾句“我愛你”。
時間還有很多,可他身上的時間不會再流動了。
從有記憶開始,江左書就不懼怕死亡。
但在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他想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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