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玫瑰謬論
街邊的路燈熄了,四周暗下去許多,要放煙火的人已經支好了架子,收了打火機,倒數着數把第一捧煙火立起來,那火苗湊着碰上引線,火星子滋啦啦地燒着,飛速地向下墜落。
第一束煙花升上天的瞬間,李泱聽到黑壓壓的人群裏傳來震耳欲聾的叫好聲,江慈祿擋着他,大聲讓他跑。他的聲音埋進遠處傳來的笑聲裏,李泱幾乎以為是自己幻聽。
他竄起來,餘光裏看見江慈祿和穿着黑衣服的人扭打在一起,後面兩個原本沒動的也得了指令來追他。
江慈祿知道,看江鶴岐不爽的無非是兩類人,一類是和他一樣造極了資産階級的腐朽,卻又嫌自己分到的羹不夠多,想威脅他吃更多紅利的。一類是受他壓迫,挖空心思也要看看江鶴岐從天上摔下來是什麽樣的。他能判斷出來,這人屬于第二類。
在人多的地方開槍、鬥毆,不明智,可港北是個爛透了的地方,就算他們真的把動靜鬧大了,也不會有多少人頓足觀望。
人聲更響了,後面幾束煙花緊接着都點燃了,江慈祿在心裏苦笑,沒想到自己難得溜出來一趟還是一無所獲。他踉跄一下,手裏的匕首轉了個彎,刀尖向着前刺過去。那人踹了他的腿,再壓住他胳膊往下一摁,施力的動作太快,江慈祿根本看不清。他翻滾在地上躲過去一道暗槍,刀鋒劃過對方的胳膊,一道血痕翻出。
男人擰起眉,曲起胳膊,狠力撞他脖頸,鉗制住江慈祿握匕首的右手,用力地一拽。江慈祿含着口痛意,一張人畜無害的臉上竟顯出笑,大腿夾了他的腰擦着地面用力一撞,彎腰躲過一槍,子彈擦着耳根打進土裏。
江慈祿抽出匕首,迅速地捅進他腹部又拔出來,人往後退了幾步,半蹲在地上喘氣。趁着又一束煙花炸開巨大聲響,往旁邊的小路上跑了過去。
人都出去看煙火了,門窗緊縮着,江慈祿一路跑出去都沒見着人。這時候他聽力又突然靈敏起來,捕捉到子彈破空的聲音,猛地往前一滾躲了過去,拖着旁邊的板子過來擋槍子兒,港口人家用來做門的板子很快就被射得千瘡百孔。
“小少爺,你現在死了就沒意思了。”混亂中傳來人聲,江慈祿一手背在身後,一步步往後退,“往這裏跑,以為你能出去嗎?”
有人踩着滿地的玻璃碎片沖了上來,勒住江慈祿的腰把他摔到地上。玻璃渣紮進頭發,江慈祿疼得眼角直抽搐。江慈祿忍着頭暈鎖住他喉嚨,手裏匕首毫不留情地一刀刀捅下去,沒想到顧此失彼,漏躲了一道暗槍,被打中胳膊,血流下來混了泥灰。
江慈祿松了手,吸着氣把已經死過去的人拎起來當肉盾,背貼着水泥地朝後退,滿地碎片在他背上劃出無數道小口子。他發現有兩個人追李泱去了,不知他是否還活着,如果死了,就是他害死的。江慈祿垂下眼,拔出這死人腰間的槍,對着他看不清的煙塵後頭連開數槍,虎口被震得發麻,眼神卻冷着,像要射殺的只是幾只螞蟻。
酒會上來的都是上流社會中的知名人士,江鶴岐笑着和他們斡旋,虞磬堂就隔着幾米看着他周圍的人,耳朵上別着耳機。陳珘好歹是個幹部,不是他私人的搭檔,這會兒才得了空出來和他保持通訊。電腦開機的動畫還在閃,陳珘手裏玩着把匕首,玩笑道:“你什麽時候也信佛了?”
“信或不信。”虞磬堂說,“都是圖心安。”
陳珘按着鍵盤,發現右下角有個圖标一直在閃,說明江慈祿的手機定位消失了。他眼角一跳,迅速點開,眉頭很快皺起,看着屏幕上顯示的江慈祿最後的坐标一言不發。
“磬堂。”陳珘吐出一口煙,“你家小朋友可能又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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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慈祿靠着牆坐着,數了一下槍裏還剩多少子彈,眉眼間倒是冷靜,與慌張無緣。再怎麽說他也是江鶴岐的兒子,自己親爹在做什麽營生心裏也是有數的,不可能全然一張白紙,只看染黑了多少,又剩多少白罷了。江慈祿要撐着牆面站起來,兀地聽見風聲,立刻回頭,擡起手腕把槍頂上來人的額頭,一愣,是李泱。
“你怎麽來這兒了?”江慈祿放下槍,有些惱,“既然脫身了就快點跑!”
“追我的那兩個人我見過,是逃犯。”李泱看着他,“請他們來就是要你的命。”
“你也聽到了,我爸爸是江鶴岐。”江慈祿笑了一聲,“從小到大,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他當年有機會送我出去,後來出了事拖延了,結果那架私人飛機隔天就被燒的只剩支架,他也因此不再放心我出去,要我留在港北。”
“李泱,謝謝你。”江慈祿擡起手,摁了下他的肩膀,想起什麽,又緩和氣氛似的做了個很誇張的表情,“還是頭一回有人願意帶我偷溜。虞磬堂……算了。”
江慈祿正要轉身,忽然被李泱抓了胳膊往旁邊一推,兩個人一起摔進了堆在一起的紙箱子裏,江慈祿瞥了一眼,剛剛他們站着的地面已經被打出了幾個窟窿。他咬着牙,扯着李泱的衣領拽他起來往巷子深處跑,子彈追在他們後面,四散的碎渣和被打碎的玻璃窗混在一起,落得滿地都是。
“從這裏走出去,有個倉庫裏藏了炸藥,是港口的工人偷回來,打算偷偷拿去賣的。”李泱背靠着他,忽然說,“我把他們引過去。”
“你想幹什麽?”
“就當是……”李泱聳了聳肩,“還了這個義肢的錢。”
話音一落,他倏地往前一沖,推倒了巷子裏豎着的木板,大量的煙塵被掀起來。遠處的煙火映亮了大半個天空,看着血紅,豔麗得很。追着他們的槍聲停了幾秒,李泱迅速回過身,把江慈祿推到一條小路上,一腳踹過去幾只空了的木箱子和板子,把路堵了起來。
他彎下腰,撿起江慈祿脫手丢到地上的槍。江慈祿半躺在地上,捂着口鼻被嗆的咳嗽。他用手指去扒箱子,只覺得重得出奇,根本不知道李泱哪兒來的那麽大力氣。轉念一想,李泱只是樣貌顯小,從小生長在港口邊,見過的場面還少嗎,體術水平一定在他之上。
江慈祿用沒受傷的手臂撐着地面勉力坐起來,想摸口袋裏的手機,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它就已經被撞了個粉碎,屏都亮不起來。
江慈祿站起來,閉了閉眼,從一旁拎起一塊磚,用力地朝着木板砸了下去。
陳珘在江慈祿的手機上安的追蹤芯片是和主板連在一起的,除非整個手機都被砸爛了,否則信號不可能消失。虞磬堂挂斷了和江宅那邊的電話,踩下油門,車身筆直地沖上公路,一路闖着紅燈朝最後一個坐标點所在的位置開。
離港口越近人群越多,車開不進去,虞磬堂關上車門下來,密密麻麻的人擠在一起,他根本找不到江慈祿在哪裏。虞磬堂轉身往港口的住宅區裏走,一邊還在催陳珘立刻定位。
“很不湊巧,我全部都看過了,他今天穿的衣服上沒有追蹤器。”陳珘說,“新買的吧?”
“查之前對江鶴岐的貨下手的那批人是誰。”虞磬堂穿進巷子,“很大可能性是他們。”
“多少天了都沒影,讓我這一下子查出來……”陳珘無奈地嘆氣,“你還真是病急亂投醫。”
虞磬堂管不了那麽多,他走到幾間平房中的一條小路上,一路查看是否有打鬥的痕跡。他們和江慈祿在人群中發生沖突的可能性不大,只能是在相對偏僻的巷子裏。嘎吱一聲,虞磬堂低下頭,一塊碎了的玻璃片躺在他腳邊。再往前看,滿地的狼藉。
子彈空了,李泱扔了手裏的槍,另一只手還拎着他剛從對方手裏奪過來的沖鋒槍。貼着沒有光線的地方朝倉庫的地方挪,腳步聲似近又遠,李泱把脊背繃得死緊,倏地瞥見暗色裏一抹紅,心裏罵了一聲,整個人翻到地上一撲,爆炸的氣浪掀了滿地的沙,盡數撲到他背上,一身好衣服讓磨出了窟窿,身上幾道擦出的血痕。
李泱趴在地上,正要起身,後方傳來道重物墜地的聲音,他猛地回頭,看見江慈祿拿着根鐵棍子,一腳把人踹在地上,砸斷了他的肋骨,偏了偏頭吐出口血,又眯着眼去看領頭的人。
“你想靠折磨我折磨我爸。”江慈祿笑了,牙齒上黏着點血,“真不湊巧,他還在酒會上和別人說笑呢,怕是無緣了。”
被炸開的木箱子堆還在燒,濃煙嗆鼻,江慈祿力不從心,一顆子彈絞進肉裏,痛的他滿臉都是冷汗,浸到眼睛裏,又酸又辣。扭頭躲過一拳,男人握着槍抵上他腹部,江慈祿紅着眼鉗住他胳膊往後一扭,子彈偏離軌道,擦着他發梢擊了個空。刀尖轉上棍子,磨了道火花,繼而快速向下,毫不遲疑地捅進他大腿。江慈祿被逼得退後一步,餘光裏已經看不到李泱了。
他閉上眼,咬着牙拔出那刀,反手朝對方的身上捅。他眼前白光一片,根本不知道捅的是哪兒,血流了一手,黏在衣服上難看得很。江慈祿張着嘴喘氣,手指徹底脫力,刀跟棍子都摔到了地上,那人爬了起來,一手垂在腿側按住了個什麽,江慈祿還沒來得及跑,身後的東西就已經炸開,巨大的沖擊力直接把他推了出去,像有千斤重的石塊砸在他背上一樣,江慈祿抓着滿地的石礫,嘔出一口血。
男人戴着護目鏡,穿過煙霧走到他旁邊,拖拽着他往支棱着泠泠斷口的木箱堆裏一扔,尖銳的斷口劃破衣服,幾乎要捅進他肉裏。江慈祿咳着血,被斷木撐着上半身,手心裏紮滿了碎屑,疼得他近乎麻木。
他看着那人向着自己走來,瞳孔突然放大了,嘴唇蠕動了兩下,堪堪發出一個“不”的音,男人就已經被李泱拽着壓過去,砰砰幾槍稍縱即逝,江慈祿只看到滿目的紅和不遠處的煙火交相輝映,竟巧妙地重疊在了一起,湧過來的熱浪幾乎要把他燙傷,緊接着便從斷木上摔了下去。
煙火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李泱咳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拿手背去擦,抹了一臉的黑色。他發着呆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會兒,察覺到什麽,低頭去看,安着義肢的那只手已經空了,剩下來的半截袖口在風中鼓動着,和空氣相撞。
李泱慢慢地瞪大了眼睛,顫抖着手去捂,他的臉上全是驚恐,可漸漸地又什麽都沒有了。李泱坐在地上,耳鳴一點一點地覆蓋了他所剩無幾的意識,驀地,他又聽見誰大聲講話的聲音,他回過頭,模糊看見一道人影跑進了煙塵裏。
是去救江慈祿的吧。他閉上眼,心放了下來,想,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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