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混俗
江慈祿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他站在一塊大熒幕前面,看到上面一個個畫面像放電影似的往下走,沒有聲音,裏面有虞磬堂,還有他,和他認識的很多人。他看着虞磬堂帶着自己去很多地方玩,心裏只有疑惑,因為他不記得自己去過這些地方,可那些畫面又是真實的,幾乎要穿破屏幕讓他身臨其境。江慈祿正要再多看幾眼,屏幕突然黑了,擾人的電流音不停地響,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切回到一個像是他家書房的場景。
“這是什麽?”江左書晃了晃手裏的牛皮紙本,盤着腿坐在飄窗上,翻開來看,裏面都是空的。
虞磬堂把兩只水杯放下,走過去抽出了他手裏的本子:“我跟你說過,教我的人是個殺人犯,這是他留給我的。”
“他就給你留了一個空本子?”江左書從飄窗上下來,捧了杯子喝裏面的茶,一雙眼睛又明又亮,沒沾一點灰塵。
“還有一個打火機,說是可以把時間拉平,重寫。”
“你小時候聽的都是這種童話故事啊。”江左書歪了歪頭,從筆筒裏抽出一支筆遞給他,“那把它當許願本算了 ,寫一個你的願望?”
虞磬堂看了他一眼,見江左書真的打算讓他寫,也就笑着接過了筆。他把本子拿在手裏,躲着江左書在上面寫了行字。
“你怎麽還不給我看了?”
“下次,你過生日的時候給你看。”
“好吧,那就下次再說。”江左書趁他不備,拿走了本子,卻也聽話地沒有翻開看,只夾在手裏,“在這之前,連帶那個打火機,一起交給陳珘保管吧。”
江左書的身影越來越淺,突然間和整個畫面一起消失了。江慈祿眨了眨眼,走上去摸着那塊屏幕,卻沒有實感,覺得自己像摸了團空氣。屏幕閃了幾下,畫面變成了江慈祿很陌生的海邊。江左書被綁着手腳,臉上斑斑的血痕,仿佛印了一朵朵鐵血梅花。他坐在地上,眼神很冷,像極了虞磬堂要殺人時的樣子。
有人走到他面前,右手的兩根手指勾着一把小刀,玩花招似的轉來轉去,不知道江左書說了句什麽,他像是被激怒了一樣,兀地停下玩刀的動作,刀尖朝下拿在手裏,狠狠地往下紮了下去。江慈祿被吓了一跳,不敢眨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把刀插進江左書的手指,停了大概半秒鐘,用力地一抽,一截斷指滾到了沙礫裏。
“有人來找你了。”李泱掐着江左書的脖子,“你說,如果江鶴岐的飛機沒有失事,他看到你這樣,會不會自盡來救你啊?”
“你這一輩子都是為了殺死他而活着的嗎。”江左書的嘴唇已經發白,他被李泱捏着喉嚨,說話很困難,“他要是知道,自己有個這麽忠誠的‘粉絲’,怕是睡在地下都要笑醒了。”
“我看你在看琴譜。”李泱狠狠地盯着他,繼而慢慢地湊到他耳邊說,“你這樣,還能彈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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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左書眼底戲谑的笑意淡下去,他猛地施力,曲着的膝蓋撞上李泱的腹部,李泱防備不及,整個人都摔到了地上,手裏的刀直接滑到了江左書的手邊。江左書跪在地上直起背,用還能動的那只手拿起了刀。
李泱爬了起來,撲上來掐住他的脖子往沙地上撞。江左書疼得幾次握不住刀,磨了很久才勉強把繩子割開,後腦勺上的頭發已經和血黏在了一起。
他握着刀捅進李泱的胳膊,翻身把他壓在下面,抽出刀還要再捅,遠處忽然傳來十分密集的槍聲。也就是分神的這一秒,李泱一腳把他踹了出去,踩着他的手腕逼他松開手。
他彎下腰,拿着刀在江左書的胳膊上刺開一個小口,一點點地挑着表層的皮膚,試圖讓皮肉分離,看着江左書忍痛的表情說:“我所有的人手都在那邊拖住來找你的人,你說,他會不會死?”
江左書咬着牙,失血讓他難以保持清醒。李泱狠狠地踩了一下他的手腕,語氣輕松地說:“江左書,我們打個賭吧,看看是你先死,還是他先死。”
人在極度疼痛的時候,會覺得時間的流速都變慢許多。江左書一度以為自己已經在沙地上躺了一天,實際上海邊的日落還沒沉下去,也就過去了幾分鐘而已。冷汗把他的頭發黏在額頭上,江左書小口小口地吸着氣,渾身都在不自然地發抖。李泱把刀抽出來,正要拿槍,忽然發現林子那邊的槍聲似乎已經停了很久了。
他倏地回頭,看見一道人影杵在林子前,垂着頭,手裏拎了一把沖鋒槍,外套幾乎被撕爛了,血順着袖管往下流。
虞磬堂擡起頭,拖着槍一步步地朝他們走過來,大概是因為中了槍,他走得很吃力。虞磬堂一句話也沒說,但李泱覺得,如果不是因為受傷,在剛剛的幾秒鐘裏他就已經被虞磬堂殺死了無數次。頓了一會兒,李泱張了張嘴,對虞磬堂說了幾個字。
畫面太模糊,簡直像上世紀的古董電影,人的臉都糊成了一團色塊。江慈祿正艱難地辨認着他的口型,突然聽見有人在和自己說話,那聲音分明離他很近,卻像隔了層罩子似的,聽着很不真切。
他覺得眼皮沉重得厲害,盡管意識還清醒,卻覺得眼睛要不受控制地閉上。虞磬堂跪在地上,把江慈祿背了起來,他身上還沒幹的血就流到了他脖子上,激得他眼睛瞬間就紅了。
虞磬堂摸到他的手腕,那串珠子還卡在上頭,被刀砍出了道裂痕,也護着江慈祿的手腕不被割。虞磬堂深吸一口氣,小聲地叫江慈祿的名字,讓他保持清醒不要睡,江慈祿的手臂像被抽了筋骨一樣軟軟地塌在那兒,好像只要虞磬堂一松手,他就會立刻滑下去,像一具屍體。
“磬堂?”陳珘又喊了一聲,“我已經在路上了。”
“你等一下。”虞磬堂把江慈祿往上托了托,“找江鶴岐,讓他聯系醫院。”
這一次,不是李泱殺了江左書,他反倒還在救他。
也許是之前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連虞磬堂自己都不确定了。
出現的變故太多,虞磬堂不敢輕易再試。因為李泱的原因,江慈祿還剩下一口氣吊着,如果港北的醫療水平能做到極致,江鶴岐走個後門,把最好的資源都調過來……他不是不能活。
像是被“江左書不會死”這幾個字灼傷了似的,虞磬堂一時之間覺得胸口發燙,有什麽東西就要挖開他的血肉沖出來。原來人在數次失望以後再摸到那一點希望時,是不會欣喜若狂的,只是像個剛被開采出來的泉眼,驚喜一點點地從泉口流出來,平靜無波。
“慈祿,能聽到我說話嗎。”虞磬堂偏了偏頭,幾乎是貼着江慈祿的耳朵在講話,“能聽到的話就把眼睛睜開,眨一下。”
江慈祿覺得自己的身體和靈魂是脫節的,他辨認出說話的人是虞磬堂,卻沒法做出反應,急得眼淚都要流出來。就在這時,剛剛忽然消失的畫面又在他面前展開,畫面中人的樣貌更加清晰,江慈祿短暫地沒去管自己的身體不聽使喚這件事,看清了站在沙地上人的樣子。
他仿佛被吓了一大跳,整個人往後一蹦,脊背不知道撞到了什麽,痛感一路攀爬到頭頂,炸得他手足無措。江慈祿怔在原地,盯着屏幕裏的人,看着他把槍舉起來,唇角帶了點笑意,一雙眼睛好像已經看向了很遠的地方——是江慈祿從未去過的地方。
這個人和他長得一模一樣。
可他有受過這樣的傷嗎?
短時間內接受了太多無法消化的信息,江慈祿頭痛得厲害,甚至覺得裏面那個人遭受的疼痛也在他身上一道道地重現着。
他抱着頭跌坐在地上,像缺氧的人一樣大口吸氣,這樣潛意識的求生反應也反射在了他的身體上——在虞磬堂又一次叫他的名字的時候,江慈祿半睜着眼,驀然嗆出一口血,盡數吐到了虞磬堂身上。
意識剛剛歸位,卻已有了消散之意,江慈祿竭盡全力,用手指扒着虞磬堂的肩膀,一張開嘴,就覺得喉嚨裏有血要往外湧。
“虞……磬堂。”江慈祿的呼吸很輕,可胸膛起伏時牽動傷口,依然讓他疼得眉眼都快擰在一塊兒,“我……是不是……”
他想問,我是不是畫面裏的那個人,可他突然想起來,他并不知道那個人叫什麽名字。他和另外一個人講話的時候,另一個人也是一直背對着自己,幾次側臉都閃得太快,他完全看不清。就這麽含糊不清地問了,虞磬堂怎麽會知道他在說什麽。
更何況,那也許只是他在将死之際做的一場夢呢?
夢到他将要死去,而虞磬堂遍體鱗傷,是來帶他回去。
他站在戲外,很想讓虞磬堂不要來了,他從沒見過虞磬堂流過那麽多血,受過那麽重的傷,竟然已經累得連一把槍都拿不動。他又心疼又着急,瘋狂地拍打屏幕,卻只能眼睜睜看着虞磬堂一步步走過去。
人都要死了,還不讓我做個好夢。江慈祿想。他慢慢地把眼睛閉上了,頭往下一沉,蹭上了自己吐出來的血。虞磬堂托着他的手臂一僵,幾乎是立刻就跑了起來。
“陳珘,讓江鶴岐快點!”虞磬堂跑得很快,他來不及思考剛剛還有氣息的江慈祿怎麽會幾秒之內就變得毫無聲息,只是本能地想要抓住能留住他的那一點希望,“再慢下去——”
“我剛剛聯系他了,他已經通知了醫院方面,人也在往你那邊趕。”陳珘急忙打斷他,“你冷靜一點。”
“我……”虞磬堂閉了閉眼,奮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把江慈祿放上車,翻出毯子把人裹了起來抱在懷裏,小心翼翼地避開江慈祿身上的傷口,“抱歉。”
陳珘還沒有說話,不遠處的車就已經一路亮着車燈開了過來,鳴笛聲紮進虞磬堂耳朵裏,讓他覺得很不舒服。江鶴岐也在車上,他幫着醫護人員一起把江慈祿放上擔架,神情複雜地看了一眼半個上半身都是血的虞磬堂,嘆了口氣,讓他開着車跟在後面。
虞磬堂坐上車,想起剛剛江慈祿的樣子,才發現自己的手還在抖。前幾回的時候,紙一燒盡,江左書就煙消雲散了,他也沒那麽多機會多看幾眼他死後的樣子,這次得了空,只覺得一顆心都快不夠用,恨不得掰成幾百上千份,來分擔這蝕骨之痛。
李泱很聰明,在危急關頭從倉庫裏滾了出來,一腳踹上門口的關門按鈕。港口畢竟是江鶴岐的地盤,他有錢沒處花,将每個倉庫都重裝了一遍,能保證他們就算在裏面玩槍戰,那牆壁都破不了一個洞。
然而也許是爆炸來得太快,也許是他低估了那堆撿回來的、被廢棄的炸藥,倉庫大門還沒徹底關上就被裏頭噴出來的烈火撞飛了出去,報廢了李泱一只手。雖然他對這個義肢還沒那麽深厚的感情,但人被吓到,直接暈在了地上。江鶴岐的人留下來清理現場,見人沒斷氣,把他也塞上了救護車。
有那麽幾秒,江慈祿以為自己被夾在時空的夾層裏,時間的流動與他是無關的,那些齑粉似的白點從他指縫間滑落出去,像一把揉碎了的月光。
他腦子裏混沌一片,伸手摸過去,只有一團驚散了的黑霧,提前退化的記憶功能罕見地露出道縫,施舍似的還了一部分他小時候的記憶回來。
那時候江鶴岐在港北還沒現在這麽有權有勢,但手段狠辣,為了殺雞儆猴,身上背了不知道多少人命,也很少回家,江慈祿的很多啓蒙知識都是靠家庭教師傳授的。
一直到覺得他自保能力還算過關,江鶴岐才允許他去公立學校上學,每天的生活就是兩點一線,一點多餘的都沒有。後來大抵是江鶴岐自己也覺得對不起他,給他找了個“監護人”回來,只要有虞磬堂陪同,他可以去港北的任何地方。
虞磬堂做很多事情都做出了一股理所當然的味道,好像這不是他第一次給他當“監護人”,已經熟能生巧了。但江慈祿還不知道這種沒來由的熟悉感到底是怎麽回事,人就和虞磬堂熟絡起來,懂得靈活地運用各種手段來讓虞磬堂松口。
他們去過很多地方,但是——那團記憶的影子忽然散了,取而代之的江慈祿之前做夢似的看見的畫面,這會兒的畫面要清晰很多,他不得不承認裏面站在虞磬堂旁邊的那個人,就是他自己。
可他到底是什麽時候去過的呢,難道他哪天睡覺的時候不小心從床上翻了下來,把腦袋摔壞了,失了個憶?江慈祿掙紮着想要思索出個究竟,壓根兒沒意識到他這遭受重大創傷的腦袋完全不夠用的,疼痛感像反噬似的紮進去,走了個穿孔,反反複複,疼了好幾輪,把江慈祿微薄的意識吊起來一點。
他迷糊間聽到儀器運作的細微聲響,聞到一股像是不同的藥味兒混雜在一起的氣味,太沖,如果不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一定會扣着喉嚨嘔吐。兀地,有道人聲隔着很遠的距離傳來,沖破了他脆弱的自我保護線。
“你想聽一個故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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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