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姐妹換嫁

慶和八年,十月初七,大吉,宜婚嫁迎娶。

淮揚首富桑家的大宅裏,此時正紅綢滿院,一片喜慶。

“伯府的迎親隊伍已經到了,你們動作都快些,可不能誤了吉時!”

“快!快去芳菲苑看看大小姐那邊準備好了沒!”

“什麽?陸家的迎親隊伍也到了?那個誰,你趕緊去二小姐的清秋院通報一聲。還有你們,都給我打起精神來,今天可是咱家兩位小姐一同出閣的大好日子,絕不能有半點閃失……”

前院廊庑旁,腰系紅綢的桑府老管家正忙碌地指揮着府裏的下人。

他為人嚴苛,府中仆從向來有些怕他,但今日主家大喜,發了不少喜錢,大家心裏歡喜,膽子便也大了幾分。

“外頭聽着可真熱鬧,真想出去瞧瞧。”

“是啊,聽說伯府的迎親隊伍可長了,還有咱們大姑爺,長得也可俊了……”

仆從們一邊忙活一邊小聲咬耳朵,沒一會兒,兩個同樣身着大紅嫁衣,蒙着大紅蓋頭的新娘子被人簇擁着背了出來。

“快看!大小姐出來了!”

“二小姐也出來了!”

“大小姐的嫁衣真好看,聽說是大姑爺親自挑選,又特地差人從京城送來的,瞧這料子這樣式,真是怎麽看怎麽富貴別致!”

“我也聽說了,大姑爺對咱們大小姐可真上心。相比之下,二小姐這邊就有些……”

“誰讓她不是咱們老爺的親骨肉,嫁的又只是個普通獵戶呢。”

說話的人聲音一低,跟身邊人交換了一個唏噓的眼神。

原來桑府這兩位小姐,并不都是桑老爺親生的。

大小姐桑瑤是桑老爺親生的女兒,但她的生母,也就是桑老爺的原配嫡妻,早在多年前就因病而逝了。

兩年後,桑老爺續娶了繼室柳氏,柳氏那時守寡在家,因前夫家裏已經沒人,便求着桑老爺把自己跟前夫生的女兒,也就是如今的桑家二小姐桑玉妍也帶來了桑家。

所以雖然名義上同為桑家女,但桑瑤和桑玉妍并沒有血緣關系,兩人的人生境遇也完全不一樣——桑瑤的母親是家道中落的大家閨秀,病逝前放心不下女兒,拼盡全力為她定下了與廣安伯府的婚事。

桑玉妍的母親柳氏卻只是個走街串巷的游醫之女,之前的夫君也是個窮秀才。多年前窮秀才路遇盜匪險些喪命,得一姓陸的獵戶相救,因身無長物,無可回報,便與對方定下了兒女親事,以報救命之恩。

因此桑家這兩位姑爺的身份,可以說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也難怪衆人忍不住感嘆。

“二小姐那般的才貌性情,配個山野莽夫實在是可惜了。也就是她與夫人心善重情,換做別人,怕是早就想法子退婚了。”

“誰說不是呢,那陸家的條件着實是太差了些……”

“吉時到,新娘子出閣咯!”

噼裏啪啦的鞭炮聲徹底蓋住了衆人的小聲議論,熱鬧喧天的鑼鼓聲中,桑家兩位小姐一前一後被家裏兩位堂兄背出了桑府大門。

桑府大門口,兩家迎親隊伍左右分列而立。左邊廣安伯府的迎親隊伍排場盛大,處處顯貴,右邊陸家的迎親隊伍,雖然吹吹打打的也挺熱鬧,但跟左邊一對比,就太過普通寒酸了。

迎親隊伍最前面,兩位新郎官的差別也很大。左邊的大姑爺賀蘭玦面如冠玉,風度翩翩,騎着白馬含笑而立的樣子優雅清貴,宛如畫卷中人。

右邊的二姑爺陸湛,雖然身材高大健碩,一張棱角分明,眉目深邃的臉生得也頗為惹眼,可時下男子多以俊秀為美,甚至以和女子一樣頭上簪花,臉上塗粉為潮流。如陸湛這般皮膚呈麥色,滿身結實肌肉,五官又冷又硬朗的,就顯得有些粗糙了。

不過世人重諾,桑二小姐這親是為守諾而成,衆人敬佩她的品行,也知道兩位姑爺的情況沒有可比性,倒也沒出言嘲笑,只紛紛感嘆陸湛命好,一個山裏刨食的獵戶,竟能娶到這樣一個有才有貌,嫁妝豐厚的美嬌娘,還跟伯府公子做了連襟。

“新娘子上花轎啦!”這時喜婆聲音洪亮地喊道。

按照時下的習俗,新娘子出閣,要由家裏的兄長背出家門,再由新郎官親手扶上花轎,但有些人家,兄長因過于不舍,也會直接把妹妹送進花轎。

桑家的兩位堂兄就是這麽做的。

衆人一邊誇贊桑家兄妹感情好,一邊打趣兩位新郎官。

兩位新郎官由着大家笑鬧了一會兒,之後就拜別岳家,騎上駿馬,一南一北地迎走了自己的新娘子。

鑼鼓喧天唢吶響,熱熱熱鬧送紅妝,沒人發現北上往京城而去的廣安伯府的豪華花轎裏,本該因遠嫁離家而難過不舍的“桑大小姐”正滿臉壓不住的喜色。

而南下往距離淮揚城約莫半日車程的雲水村而去的陸家花轎裏,本該捧着如意果端正坐好的“桑二小姐”,卻一直軟趴趴倒在座位上。

再一看那半露在繡着鴛鴦戲水紅蓋頭外的,竟是一張雙目緊閉,意識全無的臉。

***

桑瑤是疼醒的。

喉嚨裏像是有火在燒,疼得她昏沉的意識漸漸從冗長的黑暗裏掙脫了出來。

水……

她又痛又渴,努力睜開眼睛,看見了一片喜慶的紅帳。

紅帳是普通紗布做的,上面繡着寓意多子多福的纏枝石榴花紋,看起來挺漂亮,但整體做工算不上好,樣式也早已過時至少半年。

桑家是淮揚首富,桑瑤作為桑家大小姐,從小在金銀堆裏長大,平日裏吃的穿的用的,無一不是頂好的東西。像這種檔次的布料,別說她,就是她身邊的丫鬟都不會用。

再一看紅帳外面陌生簡陋的擺設,桑瑤茫然混沌之餘,陡然生出了一股不好的預感。

這裏是哪裏?她不是應該在自己的閨房裏換嫁衣嗎?

……不對,她想起來了,嫁衣換到一半的時候,她突然眼前發黑失去了意識!

桑瑤心頭一跳,下意識就要叫人,可怎麽張嘴,火辣辣的喉嚨裏都發不出聲音。也是這時她突然發現,她身上穿着的嫁衣,根本就不是廣安伯府送來的那件。

這是怎麽回事?!

桑瑤心下駭然,忍着喉間的疼痛撐起身,可下一刻,身體一向很好的她就因為四肢酸軟,猛然往地上栽去。

“醒了?”

紅帳外突然伸來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手,穩穩扶住了她。桑瑤驚愕擡頭,對上了一張棱角分明,輪廓極深的臉。

是個年輕男人,二十左右的年紀,個子很高,肩膀很寬,身穿一件青灰色粗布短打,扶着她的那只手,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了肌肉結實的小臂。

一道約莫兩指長的猙獰疤痕斜卧在他的小臂上,吓得桑瑤下意識往後一縮。

青年見此收回手,放下了整理到一半的袖子:“別怕,我不會傷你。”

他聲音低低沉沉的很好聽,語氣也并不兇惡,可大概是身材太過高大,面容太過剛硬,身上還帶着刀疤的緣故,桑瑤忍不住就想到了話本子裏寫的那種會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土匪。

這讓她臉色更白,眼神也更驚恐了。

“……”

陸湛見此沉默了一下,不等他再次開口,門外突然跑進來一個做丫鬟打扮的年輕女子:“小姐!小姐你醒了?謝天謝地,你終于醒了!”

桑瑤下意識看去,愣住了。

這不是桑玉妍的貼身丫鬟秋露嗎?她怎麽會在這裏?

“奴婢早就勸過小姐,如今天冷了,早上起床時不能馬上開窗,偏小姐不聽,日日早起開窗賞花,結果這一不小心,竟在大婚之日得了急症病倒了。幸好老天保佑,叫小姐退了燒醒來了,不然奴婢可怎麽跟老爺夫人交代……”

秋露神色激動地跑過來握住桑瑤的手,桑瑤卻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她下意識想問,可喉嚨疼得厲害,根本說不了話。而秋露也沒解釋,自顧自說完後,看向了那個青年:“瞧我,這一時高興都忘了姑爺還在這了。那個,小姐剛醒,怕是還糊塗着,姑爺你看你要不先去休息,等晚些時候小姐精神好了,再說來跟小姐說話?”

陸湛掃了她一眼,沒有馬上說話,目光重新在桑瑤身上落了一瞬後,才聲音低沉地“嗯”了一聲:“照顧好你家小姐。”

秋露連聲應好,等陸湛離開房間,又确定他已經走遠後,才轉頭看向桑瑤:“大小姐應該很好奇發生了什麽事吧?別急,奴婢這就為你解答。”

她壓低聲音,不疾不徐地沖她笑了一下,“這裏是陸家,剛才那個男人名叫陸湛。大小姐應該聽過這個名字吧?對,他就是那個跟我們二小姐訂了親的獵戶,不過現在,他是大小姐你的夫君了。”

桑瑤一愣,霍然擡起頭。

“我們夫人說了,大小姐你嬌蠻任性慣了,若真嫁去廣安伯府那等規矩森嚴的人家,怕是會給家裏招禍。所以,還是沒什麽規矩的陸家更合适你。至于廣安伯府那邊,你也不用擔心,我們二小姐自會替你擔着。”

終于明白發生什麽事的桑瑤簡直不敢置信。

柳氏……她是瘋了嗎!為了讓桑玉妍嫁進伯府,她竟做出了設計她和桑玉妍換嫁這樣喪心病狂的事!

驚怒交加的她下意識就要掙紮下床,卻被秋露用力甩在了床上。

“你已經昏迷了整整兩天,這個時候,廣安伯府的迎親隊伍早已出了淮揚地界,就算我讓你走,你也不可能追得上。”秋露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冷笑了一聲,“所以大小姐,哦不對,往後就是二小姐了。奴婢好心勸您一句,乖乖認命吧,別白費力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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