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狗官之子

年輕人顯然有些訝異她竟不會說話, 好一會才回過神,有些費力地點頭道:“你是……”

能溝通就行,她不用再下一次馬車去叫陸湛過來了。桑瑤這麽想着, 低下頭寫道:【昨夜幽州城裏發生動亂,我和我朋友出城時看見你受傷倒在雪地裏,就把你帶上了。看你這模樣,應該是被城裏那些起義軍所傷?】

年輕人這才思緒徹底回籠了似的, 将有些飄散的視線聚焦在桑瑤身上:“啊……是。”

【他們為什麽傷你?】

桑瑤本以為他會說自己是被家人連累,或者別的什麽理由, 誰知這人在盯了她片刻後, 竟忽然笑了一下:“因為我魏仲升的兒子。”

什麽?!

桑瑤驚愕過後,臉色頓變,身體也因為嫌惡和警惕,下意識拉遠了與他的距離。

對方見此一點也不意外,神色随意地輕咳了一聲:“姑娘若是後悔救了我,就将我放回雪地裏吧。”

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 桑瑤愣了愣, 杏眸懷疑又有些不解地盯住了他,筆下快速寫道:【你不怕死?】

年輕人不甚在意地笑笑:“生死有命,不可強求。”

桑瑤:【……】

桑瑤懷疑這人腦子不正常, 上下打量了他好一會兒,寫道:【你說你是魏仲升之子, 可我們出城時明明聽人說魏家滿門都被殺了, 你是怎麽跑出來的?】

年輕人先是虛弱地咳嗽了幾聲, 之後才開口:“殺進魏家的那些人是我開門放進去的,所以他們沒殺我,但我運氣不大好, 正準備離開魏家時,碰上了另一群不認識我的起義軍,所以就……”

他又笑了一下,神色和煦又無害,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有多麽叫人震驚。

桑瑤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好一會兒才不敢置信地寫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和那些起義軍裏應外合,害死了自己全家?!】

“啊,可以這麽說。”

桑瑤:【……】

雖然這事兒聽起來很荒唐,但這人的表情讓她覺得不像是假的。

她瞠目結舌了好一會兒,才又不敢置信地寫道:【為什麽?】

“因為他們該死。”魏無咎随口說完這話後閉上了眼睛,等着眼前的姑娘讓人将他扔下馬車——一個殘忍到會做出弑父屠親的人,正常人都不敢也不會留吧。

然而他等了半天也沒等來自己想象中的反應。

魏無咎有點意外,睜開眼一看,就見姑娘正若有所思地望着馬車外面,像是在等什麽。

“小姐我吃完了!”

過了一小會兒,外面突然傳來腳步聲,緊接着一個身穿孝服的小丫頭就掀起馬車簾子鑽了進來。

魏無咎被她帶進來的冷風嗆得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再擡頭,就看見那整個人裹在雪白狐裘裏的姑娘,低頭寫了句【魏仲升有兒子嗎】遞給那小丫頭。

他不期然地怔了一下。

林秀秀也被桑瑤這突如其來的奇怪問題問得一臉懵,但她還是很快回神答道:“有的,他有一個兒子。”

桑瑤點頭,又寫了句:【跟我說說他兒子的事,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林秀秀很不解,但還是乖乖照做:“魏公子是魏狗官唯一的兒子,我沒見過他,只是聽阿姐說過,他和魏狗官不一樣,是個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桑瑤驚訝地瞥了魏無咎一眼。

魏無咎卻沒有看她,而是眉毛一挑看着林秀秀,像是沒想到她會認識自己。

林秀秀這時也注意到他醒了,但因為忙着說話,就沒顧得上多問。她一邊回想一邊跟桑瑤說道:“阿姐說她在那狗官府裏被人欺負的時候,魏公子幫過她。她還看見過魏公子因為偷偷放走魏狗官讓人抓回來的姑娘,被魏狗官打得渾身是血……雖然他是那個壞蛋狗官的兒子,但阿姐說他和魏家那些人不一樣,從沒幹過喪良心的壞事。可能就因為這樣,魏狗官很不喜歡魏公子,總是對他非打即罵的。阿姐說他也是個可憐人,若不是魏狗官幹的壞事太多,遭了報應,只有這麽一個孩子,魏公子怕是早就被他打死了……”

桑瑤聽到這,心裏已經有數了。她等林秀秀把自己知道的都說完後,指着魏無咎把他的身份告訴了她。

林秀秀驚訝極了,回神後連忙向魏無咎道謝,謝他曾在自家阿姐身陷困境時出手幫過她。

魏無咎看着她沒有說話,也沒再笑,許久才開口問:“你阿姐是林蘭蘭?”

林秀秀神色一黯,點點頭。

魏無咎離開魏府前聽了說林蘭蘭的下場,他沉默半晌,輕聲說了句:“對不住。”

林秀秀紅着眼睛搖搖頭:“阿姐是魏狗官害死的,跟公子沒關系。”

怎麽會沒關系。

他身上流着那人肮髒的血,這就是原罪。

魏無咎眼中閃過厭惡,嘴上卻沒多說,只神色恹恹地看向桑瑤:“多謝姑娘出手救我,只是我已傷重難治,就不勞姑娘再為我費心了,還請你随便找個地方,将我放下吧。”

“這怎麽行!”林秀秀驚呼一聲,急忙看向桑瑤,“小姐,魏公子幫過我阿姐,他對我阿姐有恩……”

桑瑤這才回神寫了句:【我可沒說要把他扔下,是他自己不想活了,一直讓我把他放下。】

好像是這樣。林秀秀愣了愣,不解地看向魏無咎:“魏公子,你為什麽……”

魏無咎原本蒼白的臉色因為發燒,透出了一種不正常的紅,他語氣輕和,眼神卻很淡漠地說:“我沒有不想活,只是生死有命,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

【想活的人才不會試都不試就選擇原地等死。】話還沒說完,就見桑瑤寫了這麽句話。

魏無咎:“……”

【你該不會是覺得你爹作孽太多,想以死替他贖罪,或者,覺得自己身上流着他的血,髒的很,所以不想要這命了吧?】

見魏無咎看了自己這話後整個人怔了一下,桑瑤忍不住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魏無咎被看得噎了一下:“……不是,我只是覺得生活無聊,想看看死後的世界會不會有趣一些。”

他這話說的像是在開玩笑,又像是認真的,林秀秀聽得不知該怎麽回應,桑瑤也懶得深思,只低頭寫道:【我不管你怎麽想,反正我這人不做虧本買賣。我們既救了你,自會救到底,你若真想死,也得先把我們這恩報了再去死。】

沒有他想象中的軟言相勸,只有不容拒絕的霸道要求。魏無咎訝異片刻,覺得這姑娘挺有趣的:“不知姑娘想讓在下如何報恩?”

【當然是給我和我朋友做牛做馬,我們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啊。】

魏無咎:“……”

魏無咎看着眼前這下巴微揚,一臉理直氣壯的姑娘,不知怎麽,忽然有點想笑:“這樣啊……”

他想了好一會兒,終是點了頭,“那好吧。”

既然老天爺非要他活,那他就再活一陣,看看能不能把剩下那些他暫時動不了,也還沒來得及動的渣滓也送進地獄吧。

确定他是真的有了求生的意志,桑瑤挑挑柳眉,沒再故意用救命之恩綁架他。

正好這時陸湛打探完消息也吃完飯回來了,桑瑤示意林秀秀把剛才的事跟他說了說,之後才沖他眨眨眼睛,悄悄寫了句【這人看着腦瓜不太好的樣子,咱們趕緊送他去看大夫,看完讓他走吧】遞給他。

被她偷偷摸摸的樣子看得忍不住想笑的陸湛:……嗯。

他沖她點完頭,之後才朝魏無咎看去:“在下陸湛,不知公子怎麽稱呼?”

“魏無咎。”

“魏公子。”陸湛沖他點了下頭,“酒館老板說前方十多裏有個紅平鎮,鎮上有能治傷的大夫,你再堅持一下。”

“有勞陸兄。”魏無咎這會兒已經有些撐不住了,他輕咳兩聲,喘了口氣,沖陸湛斷斷續續地笑道,“不必去紅平鎮,往西去……去冀州城外的千林谷吧,我識得一位醫術極好的大夫,她就住……住在那裏。”

這話讓陸湛和桑瑤齊齊怔了下。但桑瑤早已對自己的嗓子不抱希望,所以很快就壓下瞬間失控的心跳,抿緊了嘴唇沒有多問。

倒是陸湛很快開口:“不知那位大夫,可願替外人診治?”

魏無咎一頓,了然的目光看向桑瑤:“醫者父母心,想來不會不願。”

陸湛眉眼一松,看向桑瑤:“那就走吧。”

桑瑤不想再經歷失望,努力忍住了不去多想,只胡亂點了一下頭,表示随便。

如此,一行人便改了道往西南方向而去。

***

千林谷位于幽州城西南方向,緊靠與幽州接壤的冀州。

陸湛按照魏無咎的指示,駕着馬車往西南方向疾馳了約莫三個時辰,終于到達目的地。

這是一個隐藏在兩座大山之間的山谷。山谷裏有個天然的溫泉湖,湖面煙霧缭繞,水波粼粼,湖邊草木蔥茏,野花搖曳,處處都是勃勃生機,跟山谷外的冰天雪地仿佛是兩個世界。

距離溫泉湖不遠的草地上立着幾間竹屋,竹屋旁有幾塊人為開墾出來的地,種着瓜果蔬菜和許多不知名的植物。

此時,一個長長的黑發随意用布條綁在腦後,身上只穿了件灰白色粗布麻裙的年輕女子正拿着把鋤頭在地裏除草。

聽見身後馬車的動靜,她轉頭看了過來,桑瑤從馬車裏望去,對上了一張清冷出塵如空谷幽蘭,美得叫人忍不住心生仰望的臉。

“你們找誰?”臉的主人自然就是那年輕女子。她的聲音也冷冷清清似同山間清泉,說不出的好聽。

“請問姑娘,這裏可是淩霜淩大夫的家?”說話的是外頭趕車的陸湛。

“我就是淩霜,你是誰,找我什麽事?”這女子竟然就是魏無咎口中那位醫術極好的大夫。

桑瑤驚訝,陸湛也有點意外,但很快他就道:“在下陸湛,受魏無咎魏公子所托,送他來找淩大夫求醫。”

“魏無咎?”淩霜聞言,扔下手裏的鋤頭走過來,往馬車裏頭看了一眼,“怎麽傷成這樣,先擡進去吧。”

魏無咎的情況已不容耽擱,陸湛點頭,上馬車将半路就昏迷過去了的魏無咎抱下馬車,往竹屋走去。

他個高腿長,身姿矯健,抱着魏無咎這麽個身量頗高的大男人也并不顯費勁。

淩霜看得眼睛一亮,原本冷淡疏離的目光緊緊盯住了他的後背。

正要跟着下馬車,結果就看見了這一幕的桑瑤:……???她看什麽呢?

“小姐,小姐?”見她彎着腰堵在車廂門口半天沒動,林秀秀不解地叫了她兩聲。

桑瑤回神,見淩霜一雙清墨似的眼睛仍直勾勾盯着陸湛的背影,像是對他十分感興趣,原本還不錯的心情莫名變得不快。

她提着裙子下了馬車,不經意似的擋住了淩霜的視線。

“淩大夫你好,我們也是魏公子的朋友。”林秀秀想着自家小姐不能說話,就幫着打了個招呼。

淩霜這才神色恢複清冷地沖桑瑤和林秀秀點了一下頭:“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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