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三更合一

因為車上的小姑娘, 兩人最後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棧住下。

到客棧門口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小姑娘也已經從短暫的昏迷中醒來,只是一直神色木木的不說話, 像是失了魂。

桑瑤給她帶上自己的帷帽,又把身上的狐裘脫下來給她裹上,随後半扶半拉地帶着她下了馬車,住進位于客棧二樓的上房。

這客棧不大, 便是上房條件也一般,桑瑤示意陸湛讓小二多添些炭火, 又要了一碗有安神靜心之效的紅棗桂圓湯, 這才扶着小姑娘去床邊坐下。

小姑娘像個人偶,任由桑瑤擺弄。

桑瑤知道她需要時間接受現實,便也沒有馬上做什麽,只跟着坐下來喝了點茶水緩解心中躁郁。

過了大概有一刻鐘,小二送來了桑瑤要的紅棗桂圓湯。桑瑤這才端起那湯碗走向小姑娘,示意她把湯喝了。

小姑娘沒有反應, 桑瑤把湯往床邊的小案幾上一放, 低頭寫了句:【想不想替你姐姐報仇?想就把這湯喝了。】

寫完後她才意識到對方不一定識字,桑瑤皺了一下眉,轉頭看向陸湛, 示意他來轉達。

陸湛看懂她的意思,接過她的小本子後, 對着小姑娘把這話念了一遍。

青年低沉的聲音在屋裏響起, 林秀秀聽得身體重重一顫, 因過度悲傷而崩潰的神智終于漸漸恢複。

報仇……她當然想替阿姐報仇!

這個念頭讓她渙散的瞳孔裏重新彙聚起光亮,林秀秀猛然擡起頭,搶也似的捧起案幾上的瓷碗, 一口氣将碗裏的湯水喝了個幹淨。

因喝得太急,湯也還有點燙,喝最後幾口時她不慎嗆到,捂着胸口劇烈咳嗽了起來。

桑瑤下意識拍拍她的後背,拿出自己随身攜帶的帕子遞了過去。

林秀秀緩過神,看見了一朵栩栩如生,色澤妍麗的海棠花。海棠花是繡在帕子上的,繡工精巧,幾能亂真。還有這帕子,料子軟綿,順滑細膩,一看就價值不菲。

她愣了愣,沒敢去碰,只啞着聲音問:“你……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要幫我?”

【路人。既然碰上了,總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桑瑤低頭寫完這話,又把手裏的小本子遞給陸湛,陸湛照着念了一遍。

林秀秀這才意識到,眼前這個衣着富貴,雪膚花貌,容貌異常明豔的女子竟不會說話。她有些驚愕,随即就抹着忍不住滾出眼眶的眼淚,嗚嗚哭道:“可我……我寧願和阿姐一起去死……”

【跟她說別犯蠢,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桑瑤寫完這話,正要遞給陸湛,就見林秀秀一怔:“是啊,死了就什麽都沒了……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還要替阿姐和阿爹報仇的!”

她說到這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而後起身就沖桑瑤和陸湛跪下來,磕了個重重的響頭,“多謝兩位恩人救了我!”

桑瑤意外之餘一把扶住她,陸湛也側身避了一下:“你識字?”

“小時候跟着阿娘識過一些。”林秀秀說着,下意識用手背擦了擦眼淚鼻涕糊成一團的臉。

桑瑤看不過去,直接拿起自己的帕子在她臉上抹了兩把。

林秀秀躲閃不及,怔住了。

【自己擦。】把帕子塞進她手裏,桑瑤低頭寫道,【你剛才說,你要替你阿姐和你阿爹報仇,你阿爹也是剛才那個什麽知府害死的?】

柔軟絲滑,帶着馥雅香氣和殘留體溫的帕子讓林秀秀有些恍惚,好一會兒,她才忍着悲痛開口:“是……”

***

林秀秀今年十三歲,家住距離天興樓不遠的桐花巷,家中原有父母加上姐姐,一共四口人。

她母親是大戶人家放出來的丫鬟,跟着主家念過幾年書,所以識字。可惜紅顏薄命,多年前她就因病過世了。她父親是個從別的地方逃難而來的貨郎,意外結識她母親後,選擇了在這裏紮根。他為人勤勞忠厚,對妻子也是一往情深,喪妻後一直沒有續娶,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娘地拉扯兩個女兒長大。

這些年,父女三人相依為命,過着不算富足但還算安寧的生活。

本以為這樣的生活會一直持續下去,誰知半年前,厄運突然降臨——一次偶然的機會,上街買東西的姐姐林蘭蘭被幽州知府魏仲升給看上了。

這魏仲升是幽州城裏最大的官,但他貪贓枉法,營私舞弊,為人十分荒淫。自兩前年上任以來,幽州城裏不知出現了多少冤假錯案,又有多少無辜百姓被他害死。他還時常讓人去大街上物色美貌的良家婦女,看上了就弄回去肆意糟蹋。

林蘭蘭長得溫婉秀美,又正是春花般美好的年紀,魏仲升看上她後,當即就示意手下帶她回府。

林父那時就在不遠處,見長女被幾個突然冒出來的人抓住,急忙追了上去想把女兒救回來。可他哪裏是魏仲升那些手下的對手,被毒打一頓後扔在了街頭。

林父多年操勞,身體本就有些不好,驚怒擔憂之下一病不起,竟就這麽去了。

林蘭蘭得知消息後悲痛欲絕,舉刀欲與魏仲升同歸于盡,但這無疑是以卵擊石。魏仲升那時對她還新鮮,見她寧死也不肯乖乖順從自己,就以妹妹林秀秀的性命威逼于她。

林蘭蘭不忍妹妹也遭到毒手,只能忍痛屈從。

然而屈從也沒能換來妹妹的平安——就在昨天,魏仲升突然一時興起似的跟她提起了妹妹林秀秀,還讓她有空請她來府裏做客。

林蘭蘭強忍驚怒糊弄了過去,心裏卻知道,妹妹已經被惡鬼盯上。

她立刻暗中送信給林秀秀,讓她想辦法躲起來。可林秀秀剛收到信沒一會兒,就聽說了魏仲升在天興樓宴客,陪同在側的阿姐不知怎麽就出事了的消息。

她顧不得其他急匆匆跑來,沒想見到的竟是阿姐最後一面……

林秀秀說到這,再也說不下去。她死死地抓着懷裏阿姐親手為她縫制的小荷包,哭得險些再次抽過去。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桑瑤在閨閣中長大,從未親眼見過這樣的人間險惡。聽完林秀秀的話,她又驚又氣,連寫了兩句“豈有此理”,下筆力道也大得險些戳破小本子,【這狗官做了這麽多壞事,就沒人收拾他嗎?!】

林秀秀看了這話,勉強止住抽泣聲答道:“他來頭很大……我聽人說,他是宮裏那位麗妃娘娘的表哥……也不是沒人往他上頭告過,可他們都被治罪了,其中甚至有個什麽同知大人……”

桑瑤本是聽得柳眉倒豎,氣怒不已,可林秀秀突如其來的“同知大人”四個字卻讓她一下愣住了。

她舅舅就是幽州同知,一年前剛上任的。林秀秀說的這位同知大人,該不會是她舅舅吧?!

這個念頭叫桑瑤心裏猛地突了一下,再一想自己确實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收到舅家的來信,她更是眼皮一跳,飛快地打斷林秀秀寫道:【你剛才說的那位同知大人,你知不知道他姓什麽?】

林秀秀愣了愣:“好像是姓白……”

桑瑤的母家就是姓白,她的腦袋一下就空了。

旁邊陸湛見她神色不對,低聲問了句:“怎麽了?”

桑瑤捏緊手裏的炭筆,好一會兒才深吸口氣寫道:【我舅舅就在幽州任同知一職,他也姓白。】

只知她有個舅舅在幽州,并不知對方具體身份的陸湛一怔,眉眼也跟着凝住了。他偏頭看向林秀秀,沉聲問道:“那位同知大人的事,你知道多少?”

林秀秀也被桑瑤和那位同知大人的關系驚到了。聞言她忙擦擦眼淚,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出來:“我、我知道的也不多,都是聽我阿姐說的……那時我天天想着給阿爹報仇,阿姐擔心我,就偷偷回了次家,跟我說了白大人的事。”

“我不知道白大人叫什麽名字,阿姐只跟我說,他姓白,是個什麽同知大人。然後大概是三四個月前,魏仲升那個狗官看上了那位白大人的女兒,想納她做妾,可白大人不同意,魏狗官就直接把那位小姐抓回府裏了。沒想到那位小姐很厲害,打傷魏狗官跑了,魏狗官就給白大人找了幾個罪名,把他下了大牢。”

“阿姐說白大人是個好官,被下大牢之前一直在暗中搜集魏狗官的罪證送去京城,阿姐也偷偷幫過他……可是這麽久了,京城裏一直沒來過人,魏狗官也還好好的……”

她舅舅确實有個女兒,她表姐也确實長得很好看。桑瑤越聽臉色越難看,幾乎是連着筆寫道:【那我舅舅現在還被那狗官關在大牢裏嗎?他人怎麽樣?有沒有事?還有我表姐和我舅母——】

“不不不,他跑了。聽說是有人劫獄,把白大人和他的家人都給救走了!”

林秀秀的話打斷了桑瑤的追問。她猛然一怔,緊繃的心弦松下來一半。

人沒事就好。

不過……

【你知道是誰救了他們嗎?】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林秀秀說到這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看向桑瑤,神色變得緊張,“阿姐說魏狗官很生氣,派了很多人想把他們抓回來,還發了通緝令。恩人,白大人真是你舅舅嗎?如果是的話,千萬不能被別人知道你們之間的關系,不然魏狗官肯定會讓人把你也抓回去的!”

桑瑤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陸湛已經眉眼沉穩地看過來:“天下姓白的人這麽多,同知這官職也不是每州都只有一個,林姑娘說的這位白大人,不一定就是你舅舅。眼下還沒到宵禁時間,我這就出去打探打探。你和林姑娘在這裏等我,別慌。”

他的聲音低沉有力,帶着撫慰人心的力量,桑瑤因為驚怒憂慮而急促的心跳,一下平緩了不少。

她抿着唇深吸口氣,穩了穩心神,低下頭寫了一行字遞給陸湛:【這是我舅舅家的地址。】

陸湛明白她的意思,接過那地址,轉身出了門。

***

約莫一個時辰後,陸湛帶着一身風雪回來了。

一直坐立不安的桑瑤見到他,立刻起身小跑過去。

【怎麽樣?】她以口型問道。

陸湛沉默了一下,低聲道:“我去你給我的那個地址看過了,是個空宅子,裏面沒有人。另外你舅舅的名諱,可是白景裕?”

桑瑤一聽這話就知道答案了。她臉色微白,用力閉上眼,心裏有種做夢似的荒誕感。

本以為這趟投奔之行明日就要結束,她還盤算着要請護送了她一路的陸湛吃頓大餐作為感謝,卻不想她一心投奔的舅舅,早就在狗官的坑害下成了不得不舉家逃竄的通緝犯……

老天爺簡直是在跟她開玩笑!

好在舅舅一家都被人救了……只是她呢?她該怎麽辦?

“跟我回雲水村吧。”就在這時,陸湛突然開口。

桑瑤一怔,睜眼看他。

“這裏不安全,你不能自己留下。”被屋裏的熱氣一熏,陸湛肩頭落的雪就慢慢融成了水,在他青黑色的衣裳上暈開深色的痕跡,“你舅舅一家被逼成了通緝犯,應該也不會再回來。先跟我回雲水村吧,我會讓燕留青幫忙打探你舅舅的消息,他家開镖局,認識的人多,消息來源也多,說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你舅舅,到時我再送你去找他。”

桑瑤怔怔地看着他沒有說話,直到陸湛肩上的雪全部化成水,她才偏過頭吸了一下鼻子,寫了句【你不嫌我麻煩啊】遞過來。

“不麻煩。畢竟,有錢賺。”

桑瑤沒想他會突然跟自己說笑,一時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她努力忍了忍,終于低頭寫下一個字:【好。】

“那現在,先吃飯?”

桑瑤不想吃,她一點胃口也沒有。但想到陸湛在外面跑了這麽久,身後的林秀秀也還沒吃晚飯,她就還是點了頭。

陸湛便出去找小二了。

一直坐在床上發呆的林秀秀見此回過神,猶豫地開了口:“恩人,你們是打算回家了嗎?”

桑瑤轉頭看她,慢慢走回床前坐下寫道:【嗯,你呢,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我要殺了那個狗官,給我阿姐和阿爹報仇!”林秀秀握緊雙拳,猶帶稚嫩的小臉上露出一種與年紀不符的決絕和狠意,“他不是想讓阿姐邀請我去他們家做客嗎?我去就是了,大不了跟他同歸于盡!”

這話讓桑瑤杏眸一瞪,一下就消沉不起來了,她拿起炭筆刷刷寫道:【同歸于盡個屁!以命換命是最蠢的法子,你是想讓你阿姐死不瞑目嗎?!】

被這話看得一下沒了氣勢的林秀秀:“我……我不是……”

【你姐姐忍着屈辱茍且偷生,就是為了保住你的性命,你要是為替她報仇而死,她那些苦就白吃了!】桑瑤豎着柳眉寫道,末了不等她開口就直接決定,【以後你就跟着我,我身邊正好缺個丫鬟!】

林秀秀傻眼:“可、可是……”

桑瑤瞪眼寫道:【可是什麽可是!除了跟着我,你還有其他地方可去?】

這,沒有。她家裏已經沒人了,也沒有什麽親戚可以投靠。

見林秀秀神色愣愣地搖頭,桑瑤又緊接着寫道:【再說要不是我,你這會兒已經被那狗官抓走,跟你姐姐一個下場了。我這也算是救了你的命,你難道不該報答我?】

林秀秀一下紅了臉:“該,該的。可是我阿姐的仇,我……”

【沒聽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嗎?你想報仇我不攔着你,等你以後有了本事,你想怎麽報怎麽報。可現在不行,我不想白費力氣,把人救回來沒兩天就看到她橫屍街頭。】

林秀秀:“……”

林秀秀畢竟只是個十三歲,沒什麽見識的小姑姐,性格又十分老實耿直,哪裏說得過桑瑤呢。很快她就縮着脖子點點頭,認真又不好意思地說道:“我知道了,恩人,不,小姐放心,在有能力找魏狗官報仇之前,我一定會好好伺候你的!”

桑瑤這才心下一松,緩了口氣。

***

這天晚上,桑瑤睡得不太安穩。

一會兒夢到表姐被狗官強迫,一會兒夢到舅舅被人追殺,一會兒又夢到父親桑明海指着桑玉妍跟大家說“這才是我的親生女兒”……

她還夢到秋露獰笑着掐着她的脖子,給她灌啞藥,柳氏在旁邊微笑的場景。

放開我!放開我!

夢裏的她拼命掙紮,可怎麽都掙紮不開,就在她即将絕望之際,陸湛突然騎着高頭大馬從天而降,将壓在她身上的秋露和旁邊的柳氏一箭射成了粉末。

“你沒事吧?”

他沖她伸出骨節分明的大手,剛毅俊朗的眉眼在夢裏有些模糊不清。可桑瑤知道這人就是他。她心下一安,剛要抓住他的手站起身,身後突然有哭聲傳來。

這哭聲混亂嘈雜,似遠似近,還夾雜着驚恐的尖叫,聽得桑瑤腦袋嗡嗡,一下從夢中醒了過來。

“小姐!外頭、外頭好像打起來了!”

說話的是林秀秀——桑瑤沒有跟人同睡一床的習慣,本來是單獨給林秀秀要了個房間的。但林秀秀剛經歷過姐姐慘死,心裏悲痛又惶恐,實在不敢一個人睡,就求了桑瑤與她同睡一屋。

幸好這上房裏的床鋪還算大,兩人各蓋一床被子,倒也沒讓桑瑤太不舒服。

這會兒見林秀秀張皇失措地抓着被子望着窗外,顯然醒來有一會兒了,桑瑤一怔,跟着坐起了身。

正想下床看看發生了什麽事,外頭突然傳來一聲巨響,聽着像是什麽東西爆炸的聲音。

桑瑤吓了一跳,連忙跑到窗前推開窗戶一看,就見仍被夜色籠罩着的天邊,燃起了一團沖天的火光。

那火光離她有點遠,加上夜色黑沉,她看不清怎麽回事。但除此之外,外頭到處都是星星點點的火光,火光中有人在厮殺,有人在吼叫,也有人在哭喊。

“兄弟們,皇帝昏庸無道,放任狗官害人,為了天下百姓的安寧,讓我們替天行道,殺光這些狗官,反了這狗屁大越!”

“殺狗官!反大越!”

“別殺我!求求你們別殺我!我不是狗官,我什麽壞事也沒做過啊!”

“快來人!快保護大人!”

幾人所住的客棧樓下就有兩方人正在血戰,桑瑤甚至看到一個侍衛模樣的男人,被人狠狠一刀砍下了頭顱。

她吓得“碰”的一聲關上了窗戶,困意散了個幹淨。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有人敲門。

桑瑤心口一跳,身體瞬間緊繃。但下一刻,陸湛的聲音就從門外傳了進來:“是我。”

桑瑤這才松了口氣,跑到床邊扯過自己的外裳,邊穿邊跑過去打開了房門。

“有山匪揭竿起義,自立為王,看這動靜不小,我們得趕緊出城,晚了就走不了了。”陸湛神色冷肅,衣衫整齊,身上還帶着寒氣,顯然已出去打探過一翻。

桑瑤被這話聽得心下直突突,她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碰上造反這麽大的事。不過想想惡事做盡的魏仲升和京城裏那個天天就知道縱着小老婆胡來,自己除了睡女人就知道煉丹的老皇帝,她又不覺得這事兒誇張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人?

她不再多想,飛快地點頭收拾好東西,帶着林秀秀跟上了陸湛的腳步。

三人悄聲下樓上了停在客棧後院的馬車,之後陸湛就駕着馬車從客棧的後門出去了。

客棧的後門緊靠一條小河,這會兒倒沒什麽人,陸湛一路觀察,挑着人少的地方,架着馬車朝幽州東面的城門駛去——幽州城一共東西南北四個城門,陸湛剛才打探過,東城門離他們住的客棧最近。

尋常百姓遇到這種情況是不會出門的,鎖緊大門躲在家裏等風波過去才是最好的選擇。但陸湛還有事要辦,不能在這裏多留,只能趕在城門被封鎖前離開。

桑瑤也不想被困在這裏,她還要去找舅舅一家。

唯有林秀秀惦記着姐姐的屍身,不願就這麽離開:“對不起小姐,我不能跟你走了,我還沒給我阿姐收屍……阿爹說,沒人收屍的鬼會變成孤魂野鬼,很可憐的,阿姐生前遭了那麽多罪,我不能讓她死了還被人欺負……”

桑瑤能理解她的心情,但眼下這兵荒馬亂的,她一個人留下來太危險了。她擰起柳眉,正想說什麽,外面趕車的陸湛突然開口:“你阿姐的屍身,我已請人幫忙收殓下葬了。”

桑瑤一愣,林秀秀也是一下瞪大了淚眼:“什麽?真、真的嗎?!”

“嗯。先前出去打探那位白大人的消息時,正好路過天興樓,想起了這件事,就請了路邊一個小乞丐幫忙。”陸湛低沉卻清晰的聲音從馬車簾子外傳進來,“你阿姐出事時,那小乞丐就在附近,所以我一說他便知道了。我給了他一些錢,讓他找到你阿姐的屍身,将她收斂下葬。他應下了,還再三發了誓,想來應該不會食言。”

林秀秀聽了這話,感激得當即爬起來沖他磕了三個響頭:“太好了,我阿姐不會變成孤魂野鬼了!謝謝公子,謝謝公子!”

桑瑤也是柳眉一松,心情輕快了些。

只是,他怎麽不早說啊?

她本能地想問,可轉念一想,他應該是怕刺激到林秀秀,想多給她一些緩沖時間,就又覺得沒什麽好問的了。

***

馬車一路前行,行駛到半路的時候,遠處有起義軍連聲高喊:“幽州知府魏仲升已被斬首分屍,幽州已是我軍囊中之物!快快投降,別再負隅頑抗了,你們也不想落個和魏家一樣滿門死絕的下場吧!”

這消息讓林秀秀又悲又喜,再次嗚嗚哭出聲來:“阿姐……有人替我阿姐報仇了……可他們為什麽不能早一天來?哪怕是早半天也好啊!”

是啊,要是這些人能早半天動手,林蘭蘭就不會死了。

桑瑤也覺得難受,正想說什麽,一直快速行駛着的馬車突然沒有任何征兆地急停了下來。桑瑤因為慣性整個人往前撲了一下,腦袋險些磕到。

旁邊的林秀秀也吓得哭聲一啞,憋住了氣兒。

“沒事,前面有個人。”陸湛這話叫猛然戒備起來的桑瑤心下一松,下意識撩起馬車窗簾往外面看去。

只見前方距離馬車約莫四五步的雪地上,倒着一個不知死活的白衣男人。

因他衣服顏色和雪地相近,這會兒天色又昏暗,陸湛沒能第一時間看見他,這才有急停一事。

“我下去看看。”

陸湛說着就躍下馬車朝那人走了過去,桑瑤看不清他具體做了什麽,只知他很快就把那人弄進了馬車:“受傷昏迷了,還有氣,先帶上吧。”

桑瑤沒有反對。

雖然普通百姓不會在這個時候出門,這人大概率出自城中那些遭到起義軍屠殺的官宦人家,但事無絕對,他也不一定和那個狗官魏仲升一樣作過惡,還是先救了再說吧。

這麽想着,她就低頭看向了那受傷之人。

是個十七八歲的年輕男子,膚色極白,身形削瘦,看着像個文弱的書生。他生得極為俊秀,但嘴唇沒有半點血色,眉頭也痛苦地皺着,顯然是受傷不輕。

桑瑤視線往下,看見了他被血染成黑紅色的前襟。

“被人當胸砍了一刀,傷得不輕。我已經給他倒了些止血的傷藥,做了簡單的包紮。但這人不知什麽來歷,為防萬一,你們還是別靠他太近。”

陸湛将那人放好後叮囑了一句,桑瑤回神點頭。

因天色黑沉又惦記着出城的事,兩人并沒有發現那受傷的年輕人,眼皮微微動了一下。

所以……他竟沒死成嗎?

沒想到這樣兇險的情況下,自己還能被人從鬼門關拉回來,年輕人模糊的神智裏,閃過了一個讓他忍不住想要譏笑的念頭:老天爺還真是厚愛他啊。

***

馬車繼續朝東城門駛去,天開始泛起魚肚白的時候,他們終于到了。

城門這時還是像平時一樣關着的,守城的士兵們被城中的騷亂所驚,這會兒正亂着,陸湛沒費太多功夫就架着馬車從城門旁一個小角門裏沖了出去。

朝陽漸漸從東邊升起,照亮了這座原本和平安寧,卻在一夜之間被鮮血染紅,變得滿目瘡痍的城。

而已經延續一百五十多年的大越王朝,也将從這一日開始,正式踏上覆滅之路。

當然,這時的桑瑤還不知道幽州城會在半個月後被起義軍徹底占領,此後各方勢力紛紛舉旗自立,天下自此開始大亂。靠在馬車裏颠簸了不知多久後,她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一直到馬車終于停下,她才僵着脖子醒來。

這時天已經大亮,陽光從車窗外照進,刺得桑瑤下意識側過頭閉上了眼睛。

好一會兒,适應了這種亮度的她才重新睜開眼,看向身邊同樣睡着了的林秀秀。

不知是冷的還是因為不安,小姑娘将自己緊緊縮在了角落裏,那蜷着身體可憐兮兮的樣子,看着跟只無家可歸的小野貓似的。

桑瑤把自己身上裹着的狐裘蓋到她身上,之後才簡單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起身探了探那個被陸湛救下的年輕人的呼吸。

還有呼吸,還活着,但呼出的氣息有點燙。

桑瑤感覺不好,擡手摸了下他的額頭,神色微變。

【這人發燒了,燒得不輕。】她趕緊寫了這麽句話遞給外頭的陸湛。

陸湛正在停馬車,見此點了下頭:“我來處理,你和林姑娘下來吃點東西,這裏有家小酒館。”

桑瑤見他神色沉穩,顯然知道該怎麽應對,就放了心。她看看眼前這間被大雪覆蓋着的小酒館,點點頭,轉身叫醒林秀秀,帶着她下了馬車。

陸湛則上了馬車,給那年輕人退燒換藥,處理傷口。

不過沒一會兒,桑瑤又回來了。

陸湛聽到動靜往外一看,看見她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米酒走了過來。

【先喝兩口暖暖身體吧。】穿着毛茸茸的雪白色狐裘鬥篷,只露出一張明媚鵝蛋臉的姑娘用口型對他說道。

陸湛有點意外,躍下馬車伸手接過,說了句“多謝”。

【不用謝,我主要是為了自己,畢竟你若是凍壞了,就沒人給我趕車了。】桑瑤杏眸微眨,低頭摸出紙筆,寫了這麽句話遞過去。

想起之前她非要給他買他身上這件大氅時,說的也是這句話,陸湛有一瞬失笑。

“嗯,知道了。”米酒的香氣随着飄散的熱氣直往他鼻子裏鑽,讓他整個人都暖和了起來,陸湛嘴角輕揚,又說了句,“進去吧,外面冷。”

确實冷。

桑瑤點點頭,趕緊回去了。

酒館裏小二已經按照她的吩咐上了菜,林秀秀坐在旁邊沒敢動,顯然是在等她。

桑瑤走過去,往她手裏塞了雙筷子,示意她快吃。林秀秀這才不好意思地說了句:“謝謝小姐。”

奔波了一路,桑瑤早就餓了,沒再說什麽,低頭吃了起來。

吃得差不多後,她又叫來酒館老板,另給陸湛點了一份羊肉湯餅和一壺米酒——當然,是讓林秀秀轉達的。

“哎喲,姑娘你們就兩個人,吃得了這麽多東西嗎?”天冷客人少,這會兒酒館裏只有桑瑤和林秀秀兩個人。酒館老板大概是見桑瑤長得美貌,說話時語氣有些輕佻,一雙有些猥瑣的眼睛也一直在她臉上來回打轉。

桑瑤這陣子在外,沒少遇見這樣的事,她面色微冷,沒打算理會,一旁一直低着腦袋,沒什麽存在感的林秀秀卻突然擡起了頭:“你管我們吃不吃得了,讓你上你就上,我們又不會不付錢!還有,趕緊把你的眼珠子收回去,再亂看我家小姐,一會兒看我家公子進來後怎麽收拾你!”

她瞪着眼睛,仍有些蒼白的小臉上露出潑辣之色。

桑瑤訝異,下意識看去,卻見她已經叉着腰站起身,一副要跟那面露惱羞的酒館老板大吵一架的架勢。

……這才是這小丫頭真實的性子?

倒是跟她想象中不太一樣。不過,潑辣點好,她不喜歡性格太弱的人。

桑瑤正想着,陸湛從外面走了進來。那酒館老板看見人高馬大,面容冷峻的他,一下就慫了,忙讪笑着說了句“姑娘誤會了,在下只是好意”就趕緊退下了。

“怎麽了?”見氣氛不對,陸湛擡目問道。

“那人一直色眯眯地盯着小姐看!”林秀秀顯然已适應良好地接受了丫鬟這個身份,當即就跟陸湛告狀道。

倒是桑瑤懶得跟那種人計較,沖面色微沉的陸湛搖搖了下頭表示算了。

【那人怎麽樣?】

搖完頭後她指指外面的馬車,用口型問陸湛。

陸湛回神:“情況不太好,得盡快就醫。”

他的藥只能暫時穩住那年輕人的傷勢,沒法治好他。因此他說完又道,“我去打聽一下這附近哪裏有大夫。”

桑瑤點頭,目送他朝後廚走去。

“小姐喝口茶,別生氣,”林秀秀這才重新坐下來,一邊給桑瑤倒茶一邊餘怒未消地嘟囔道,“這種人我見多了,就不能給他們好臉色,以前我阿姐——”

想起自己的姐姐,小姑娘原本因為生氣而鮮活起來的神色,一下又黯了下去,手裏的茶壺也無意識歪了一下。

原本落在碗裏的茶水一下倒在了桑瑤袖子上,林秀秀吓了一跳,忙跳起來道歉,“對不起小姐,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

桑瑤嘴角一抽,擺了下手示意,末了下意識去摸随身攜帶的帕子。

但,沒摸到。

差點忘了,那條帕子她送給眼前這小丫頭擦眼淚了。

想起這事,桑瑤有點無奈地放了一錠銀子在桌上,又拿出紙筆寫了句:【我先回馬車了,一會兒你來付錢。還有,把剩下這些東西吃完,不吃完不許回來。】

林秀秀一怔,讷讷點頭。

小姐這是生氣還是沒生氣啊?

算了,不管生沒生氣,她只管照小姐說的做就是了。正好剛才她當着小姐的面不好意思多吃,也還沒吃飽……

***

桑瑤自己回了馬車,從裝着衣物的包袱裏找出一條新的帕子,擦了擦被茶水弄濕了一小片的袖子。

擦完後她沒再下車,想着就在這等陸湛和林秀秀回來,卻不想剛坐下,還沒來得及軟下身體往後靠,就猝不及防地對上了一雙微微睜着的,有些空茫的丹鳳眼。

這人醒了?

桑瑤一愣,重新直起了身體。她先是确定了一下他對自己沒有威脅,之後才拿出紙筆寫道:【你醒了,識字嗎?】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

錦堂春

錦堂春

容九喑第一眼見着那小姑娘的時候,就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嬌滴滴的小姑娘,撲到了他腿上,奶聲奶氣的喊了聲,“阿哥!”忽然有一天,小姑娘被他吓哭了,跑得遠遠的,如風筝斷了線
可那又如何?腐朽生花,彼岸黃泉,他都沒打算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