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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開我帶來的紅酒,他說:“曉雲情況特殊,不能喝酒,今天我陪你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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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我已經很久沒好好吃過一頓家常菜了,不得不承認,唐泾川的老婆廚藝很好,雖然都是再尋常不過的菜品,可當我坐下來,看着那些被她獻寶一樣端上來的菜時,竟然覺得比坐在星級酒店裏更滿足。

小時候我特別喜歡過年,因為一年到頭只有除夕晚上才會一家人聚在一起,而且那時候,桌上的每一道菜都是我爸媽一起親手做的,只是後來就變了,我爸越來越忙,有時候春節都不能跟我們在一起,又或者,他有時間,我們一家人要麽去酒店吃饕餮盛宴,要麽去國外享受美酒佳肴。

那樣的日子看起來好像富足快樂,實際上少了很多人情味兒。

我坐在那裏,看着唐泾川的老婆忙前忙後端菜盛飯,看着唐泾川小心翼翼地給我倒酒,然後聽見他說:“不好意思,家裏沒有紅酒杯,這個湊合一下,可以嗎?”

他用的是普通的喝水的玻璃杯,透明的,我看着紅酒倒進杯中,覺得這種體驗很奇妙。

幾萬塊一瓶的紅酒都沒好好醒酒就被倒進了喝水的玻璃杯裏,我非但不覺得可惜,甚至把這一刻珍藏了起來。

開飯了,唐泾川的老婆以水代酒,對我表示感謝。

其實我很尴尬,因為我來吃飯,根本不是為了這個,只是想看看他們最真實的生活。

她說:“真的謝謝您,我們泾川能交上您這個朋友,我真的很開心。”

她說:“剛才我端菜出來,看見你們站在窗前聊天,您可能不知道,泾川很少有話那麽多的時候。”

我很想說,剛才他其實并沒說幾句話,可轉念一想,搞不好這個人在外面是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肯說的那種,那麽這樣看來,我對他也是特殊的存在了。

我竟然因為這件事而竊喜起來。

這頓飯,我盡可能表現得真誠且無所圖,我竭盡全力讓他們夫妻二人覺得我真的就是個閑着無聊樂于助人的富二代。

我說:“現在這個社會,每個人都各自為政,彼此之間越來越冷漠,常常鄰居家住的是什麽人都不知道。搬到這裏這麽久,你們是我唯一認識的鄰居,我真的很喜歡和你們相處。”

這酒度數不低,唐泾川幾杯下肚就滿臉通紅。

他臉紅的樣子很可愛,說話的語速都跟着慢了下來,說出的字句也都好像染着酒氣,聽得我也一陣陣眩暈。

我貪婪地把他所有對我說過的話都收集起來,準備回去後,一個人再好好品味。

飯吃到最後,唐泾川徹底醉了。

他老婆說:“他很少喝酒,我第一次見他喝醉。”

說這話的時候,她是帶着笑意看着他,眼裏都是愛。

我很羨慕這個女人,可羨慕過後,是更多的遺憾。

我說:“我扶他去卧室吧。”

她站起來,輕輕地拍着他的背,溫柔地說:“泾川,你還好嗎?”

唐泾川醉醺醺地拉住她的手,閉着眼,點了點頭。

她有些抱歉地說:“看起來是真的醉了,水先生,要麻煩您了。”

扶他上去,我樂意之至。

我站起來,把人架在自己肩上,問她:“你們住哪間?”

“二樓一上去右手邊這間。”

我架着唐泾川往樓梯的方向走,他老婆跟了過來,我說:“你去收拾桌子吧,樓梯窄,不方便,這裏交給我就好。”

她點點頭,聽話地去收拾那些殘羹剩飯。

而我,小心翼翼地帶着唐泾川上樓,每走一步都能聽見自己愈發明顯的心跳聲。

我甚至開始害怕,怕他突然醒來撞破我的秘密。

從一樓到二樓,其實沒多遠,我故意放慢腳步,就為了享受這偷來的片刻親近。

我把他輕輕放在卧室的床上,幫他把拖鞋丢到地上。

這是29年來,我唯一一次照顧別人。

進門的時候我特意用腳勾着門,将其關閉,我站在床邊低頭看他,看他泛紅的臉和微張的嘴唇。

我從來沒有如此渴望過一個人,也從來沒有如此掙紮過。

眼下沒有別人,他還醉得不成樣子,我大可以趁機偷吻,然後裝作無事發生,這一個吻,當是他給我的報酬,畢竟為了他,我沒少操心出力。

我微微傾身,鼻尖幾乎貼上他的鼻尖。

我看着他蹙着的眉,看着他額頭滲出的汗珠,最後,我從口袋裏拿出紙巾,給他擦了擦汗,然後下樓了。

不是我的,終究不是我的。

既然不是我的,那就碰都不要碰。

我驚訝于自己的自控力,但也正因為這樣,下樓再跟唐泾川的老婆碰面時,我才能問心無愧地說:“他睡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09

從唐泾川家裏出來的時候,我又想起那句臺詞:未遂的愛情最浪漫。

我想起我們差點兒貼在一起的鼻尖,他呼出的帶着酒氣的溫熱鼻息始終沒能在我心裏散去,直到我回了家,又喝了半瓶酒,躺在自己的床上時,我還在想。

我想,唐泾川這人就像只蝴蝶,落在我這花瓣上,他裝點了我的世界,自己卻全然不知。

吃完那頓飯,我再沒主動聯系過他們家。

唐泾川的話猶言在耳,他很堅定地說“以後不用了”。

盡管我知道他說這樣的話是因為誤會了我對他老婆有邪念,可是,就此保持距離,對我們而言都再好不過。

歸根結底,我們是走在兩條路上的人,只是恰巧在某一階段兩條路交彙,我們碰了面,可接下來要繼續往前走,他不可能調轉方向來陪着我走我的路,而我,也無法勉強讓他接受我這個闖入者。

我把“克己”兩個字當做了人生信條,克制自己,不去想他,不去看他,不去管他。

秋天過得很快,一個不經意窗外就飄起了雪。

那天晚上我在家裏處理文件,十點多的時候,突然門鈴響了。

當時我想,如果不是入室搶劫,那麽就一定是唐泾川。

如我所料,還真的是他。

看見他的一瞬間,我無法形容自己是怎樣的欣喜,外面下着鵝毛大雪,他穿着一件黑色套頭毛衣,站在門口,對我說:“水先生,求求你,送我們去一趟醫院。”

那天晚上很混亂,其實我還好,主要是唐泾川慌了。

他老婆一直在家裏服藥做保守治療,當時醫生說過,最好的情況下,她也只能勉強再撐一到兩年。

可這還半年不到,她老婆已經瘦得皮包骨,比我第一次看見她時還虛弱。

我開車載着他們,唐泾川在後面抱着他老婆,不停地和她說話,可是,她因為全身疼痛,只能發出痛苦的低吟。

那聲音聽在我耳朵裏,把我帶回了我爸去世前的那段時間。

癌症病人的痛苦是我們這些健康人無法想象的,他們不僅僅是在跟病魔做鬥争,更是在跟自己鬥,他們在拼,看自己究竟能撐到哪一天。

我直接給秘書打電話,讓他去和康醫院等我們。

唐泾川聲音發抖地說:“水先生,我們……”

“你得救她的命。”我說,“你自己想想。”

這個時間去市第三醫院,別說沒有空床給她,連醫生那邊是什麽情況都不一定,或許我們到了那裏,連個像樣的醫生都沒法分給她。

我對唐泾川說:“你什麽都不用操心,照顧好她。”

他沒再說話,我從後視鏡裏看見他緊緊抱着他老婆,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我對唐泾川求不得,見證着他們即将到來的死別。

開車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從胃裏往外面反苦水,可是,明明最苦的不是我,是坐在後面的兩個人。

我又想起我爸說的話,他說我不會心疼人。

我們到達和康醫院的時候,秘書和醫生已經等在那裏,我陪着唐泾川忙前忙後,陪着他在醫院的走廊等了一晚上。

秘書買來溫熱的咖啡和糕點,唐泾川看都不看,只低頭盯着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背被抓得留下了血痕,那是他老婆因為疼痛而留下的。

他身上還穿着那件黑色毛衣,出門太急,外套都沒來得及披上。

我強硬地把咖啡塞到他手裏,對他說:“這裏是最好的醫院,有最好的醫生,她知道你在外面等她,她一定會沒事。”

唐泾川哭了,一手拿着咖啡,一手擡起來蹭了蹭眼睛。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哭,我示意秘書去別處休息,然後沉默地陪着唐泾川,聽着他越來越明顯的哭聲。

他其實一點兒都不堅強,只是因為沒辦法。

他不能在老婆面前表現出哪怕一絲的疲憊,他得讓她覺得,他們的日子還很有希望。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所以只能陪着他。

手裏想給他卻始終沒有遞出的紙巾被我揉爛,天知道我多想把他攬進懷裏,吻掉他的眼淚,可是我不能這麽做,我只能以鄰居的身份陪他坐在這裏,聽着他為了他心愛的人失聲痛哭。

這就是最真實的,我們的生活。

10

我記得小時候,老師跟父母總說,老天爺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可是後來我發現并不是這樣,命運翻雲覆雨,有些人生來就注定順風順水,有些人卻要苦苦掙紮才能勉強活下去。

我是在那天晚上唐泾川的老婆被推出來時才知道她完整的姓名,以前總是聽唐泾川親昵地叫她曉雲,原來她叫周曉雲。

很普通的名字,普通到出現在員工手冊裏都不會被人注意,可是,當我站在病床邊,站在唐泾川身旁,盯着病床上貼着的這個名字時,覺得它很特別。

因為對于唐泾川來說特別,所以對我也特別。

我們沉默地看着昏睡中的她,醫生說她情況很不好,讓家屬做好心理準備。

唐泾川在那裏站了多久我就跟着站了多久,後來,他轉身往外走,沒站穩,我扶住了他。

我們回到走廊上,病房的門緊閉着。

唐泾川說:“謝謝您。”

他又在跟我道謝。

因為唐泾川,我開始意識到自己性格上的缺陷。

不僅僅像我爸當初說的那樣不會疼人,我還不會安慰別人,不知道如何面對別人的道謝跟道歉。

我說:“我再去想辦法。”

“什麽?”

“這裏不行,我們還可以找更好的醫生。”

唐泾川盯着我看,半晌,問我:“為什麽呢?”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回看着他。

他說:“所以,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呢?”

再笨的人也不會真的認為這些關心和幫助是因為鄰裏之間的情誼,那得是多心懷大愛才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我不知道應該怎麽應對,他又問:“我們以前認識嗎?”

我想了很久,要怎麽說才能使我的借口不那麽愚蠢,後來,我告訴他:“我爸也是得癌症走的,當時我沒來得及好好照顧他,所以看見你們的時候,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我知道他大概還是會懷疑,可他沒有繼續追問。

天都亮了,周曉雲沒有醒,唐泾川也沒有因為我的陪伴而開心一點。

他說:“不用麻煩了。”

他說:“其實我們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那一天是遲早要來的。”

我不知道這是真的假的,死亡對于人們來說,真的是只要準備好就能平靜面對的嗎?

以前大家都喜歡把人生比作油燈,人死如燈滅。

坐在病房外跟唐泾川聊天時,我突然覺得一個人就像一杯茶,剛出生的時候就知道注定有一天這杯茶會涼,但如果交了好運,生活在溫室中,那麽就能涼得慢一點,可如果很不幸地被推出去經歷寒風暴雪,別說茶了,茶杯都會被凍裂。

我仿佛看見那杯象征着周曉雲生命的茶一點點冷卻,唐泾川赤着手努力想将其捂熱,而我又突然沖過來捧住了唐泾川已經冰涼的手。

我們這麽努力,為的只是留住周曉雲,但人定勝天也只不過是人們給自己跌宕的命運找的一點兒安慰,有些時候,人們無能又無力。

周曉雲是在住進和康醫院的第三天去世的,那天我不在,跟合作方開了大半天的會,會議結束還要準備第二天出差的事情。

我剛回到辦公室,秘書敲門進來說:“水總,周曉雲去世了。”

我本來以為不管怎樣周曉雲都能挺過這個冬天,或者,至少跟唐泾川一起過個年。

可是沒有。

我問秘書:“唐泾川怎麽樣?”

秘書回答:“還好,很冷靜。”

冷靜是一定的,但他一定不好。

我取消了出差的計劃,讓秘書把之後幾天的工作都給我延後,然後我連大衣都沒穿,直接拿着鑰匙下樓,趕往和康醫院。

那天的我就像幾天前來向我求助的唐泾川一樣,不同的是,他當時緊張的是周曉雲,而我緊張的是他。

周曉雲去世,我很遺憾,也很難過,像是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打空了,那種感覺真的不好受,那是第二次,在我爸去世之後,我又一次感受到,并不是真的有錢就能解決一切。

在命運和疾病面前,錢也是無力的。

又下大雪了,路面堵得水洩不通。

我焦急地被關在車裏,越來越覺得呼吸不暢,我不得不打開車窗,讓冷空氣進來,以此來保證自己的清醒。

我拿起手機,猛然間發現這麽久了,我竟然都不知道唐泾川的手機號碼,于是,打給周曉雲的主治醫生,我問他:“唐泾川怎麽樣?”

我想問所有人這個問題,唯獨不敢直接問唐泾川。

我迫不及待想趕到他身邊,可是又不敢看見他。

在紛飛的大雪裏,在擁堵的路段上,我被兩種情緒撕扯着,然後開始為待會兒的見面打腹稿,我得安慰他。

????11

從國外回來之後,我時不時就要抱怨一下國內的交通狀況,太堵了,堵得人心律不齊。

但任何事情時間一久就習慣了,習慣了就在潛意識裏已經接受了,就像堵車對已經習慣了的我,就像抗癌對已經習慣了唐泾川夫妻倆。

我本來以為我再不會因為堵車焦慮地用拳頭砸方向盤,同時像個路怒症患者一樣暴躁地罵髒話,可是我破功了,因為唐泾川正在醫院一個人面對愛人的死亡,而我卻只能毫無辦法地被困在這裏。

等到我趕到醫院,已經是一個多小時之後。

唐泾川失魂落魄地坐在那張我們一起坐過的長椅上,病房的門開着,周曉雲已經不在那裏。

我走過去,看見病床邊的桌子上還放着昨天我讓秘書買來的鮮花,當時是想在這麽個毫無生機的冬天裏,讓他們感受一點生命的力量。

卻沒想到,周曉雲比那束花更早凋零了。

我在唐泾川身邊坐下,擡起手,攬住他的肩膀,像是安慰每一個朋友一樣,用力地捏了捏他瘦削的肩。

他對此無動于衷。

在車上我想好的一套安慰他的說辭,到了現在,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語言太蒼白無力了,說什麽都多餘。

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着,他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冬天,天黑得早,走廊的燈亮了起來,外面的光線暗了下去。

我站起來準備去給他買點吃的,誰知他一把拉住我說:“能陪我喝酒嗎?”

我帶着唐泾川去了酒吧。

酒吧位置在一條很有名的商業街裏,但因為消費高,顧客倒是不多。

這家酒吧是我當時回國時從別人手裏盤下來的,後來因為要管理公司,就轉手給了以前的同學。

我已經很久沒來酒吧了,倒不是不願意喝酒,只是因為忙。

同學一見我,立刻笑臉相迎,但瞥見我身邊臉色不好的唐泾川之後,便收斂了笑容。

“樓上還有空着的包廂嗎?”我問。

“有,都空着呢。”同學揚揚頭,“你自己上去吧,要什麽酒直接點。”

我帶着唐泾川上樓,他跟在我身後一言不發。

酒吧的包廂不大,但好在清淨。

其實我原本想帶他回家去喝,就算喝醉了也不用擔心什麽,可是醫院離家太遠,我怕他不願意折騰。

我們剛坐下,我那同學就送了酒上來,說是好久沒見,這幾瓶酒送我們。

我道了謝,同學看了兩眼唐泾川,說:“水航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們敞開了喝,有什麽需要的就叫我。”

他知趣地出去了,出門的時候還催促着店裏的男孩快點兒把我們點的酒送來。

這麽進進出出折騰了好一陣,終于最後一瓶放到桌上,我們的小世界重新安靜下來。

我們相對而坐,唐泾川伸手去拿酒瓶,可費了半天力氣都沒打開瓶蓋。

我接過來,打開,把酒放到他面前。

他直接拿着瓶子喝,仰頭的時候,眼睛微閉,喉結抖動。

我知道不該,可是看着這樣的他,我吞咽了一下口水。

有酒從他的嘴角流下,順着白淨的脖子流進毛衣裏。

我伸手去給他擦,他沒躲,可是同時,眼角流出了淚。

之前秘書告訴我,從周曉雲心跳停止開始,直到我過去,唐泾川始終保持着冷靜,像是早早做好了準備迎接這一刻。

在剛剛之前,他一滴眼淚都沒流過。

我見不得他哭,又給他擦眼淚。

他一口氣喝了半瓶酒,然後喘着粗氣看着我,盯着我,像是已經把我看透。

那一瞬間我心虛了,我很怕自己暴露了什麽引來他的厭惡。

他剛剛失去了摯愛的妻子,我卻在這裏肖想他,如果我是他,會恨不得一拳打死眼前的人。

好在,他沒有。

他只是紅着眼睛,繼續喝酒。

我看着他蒼白的臉逐漸染上緋紅,看着他衣襟被酒浸濕,看着他差點兒嗆到,看着他喝完一瓶又打開了一瓶。

我說:“你慢點喝。”

他放下酒瓶,趴在了桌子上。

我以為他醉了,又要睡過去,于是站起來,坐到他身邊,輕聲問他:“要不要回去?”

之後,我聽見了他的哭聲,從壓抑變成放肆。

那個晚上我們都喝了很多酒,可我的酒量比他好太多,在他已經神志不清的時候,我卻還清楚的記得跟他擁抱的感覺。

他抱着我,趴在我肩膀上哭得慘烈,他什麽都不說,只是哭。

痛失所愛的感覺大概就像是生生把皮膚從人身上扯下來,外人看見的痛苦遠不及當事人感受到的萬分之一。

我疼惜地把他抱在懷裏,感受他的心跳,我說:“泾川,哭吧,哭完回去好好休息,後面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我當時想,就算是為了唐泾川,我也要給周曉雲辦一場漂亮的葬禮,既然我們都沒辦法留下她,那就好好送她走,希望她來世能健康,也能像這輩子一樣,遇見一個這麽愛她的人。????

12

我很喜歡醉酒的唐泾川,原因很簡單,因為只有這個時候我才可以毫不掩飾地用貪戀的目光将他包圍。

平時,連看他一眼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被看到心底。

他抱着我哭夠了,之後又是醉得不醒人事。

大雪天,我扶着他從酒吧出來,叫了代駕,回了家。

那一整個晚上我都沒睡,他躺在我的床上,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邊,就像過去他守着周曉雲一樣守着他。

其實我開始害怕了。

很多時候人都是憑借着一股信念在強撐着,我很明顯能感覺到,支撐着唐泾川在這裏生活的唯一信念就是周曉雲,現在,周曉雲去世了,他了無牽挂了,然後呢?是不是就要搬離這裏了?

我不想他走,可是又找不到合理的借口讓他留下。

我很想陪着他,至少陪着他走出喪妻的痛苦,但是同時,自私的我又覺得,還是算了,我們終歸是要回到各自的生活裏,沒有了周曉雲,以後的唐泾川也沒有了負擔,他的日子會漸漸好起來,而我,盡快退出這幕戲,別給自己找不痛快。

之所以想退出,是怕自己越陷越深。

唐泾川不喜歡男人,而且他深愛着自己已故的太太。

我看着他,屋子裏很暖,床很舒服,但他睡得不安穩。

他翻來覆去,嘴裏發出呻吟,他皺着眉頭,手攥成了拳頭。

我實在看不下去,握住了他的手,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我的溫度,他竟然漸漸平靜下來,回歸了安穩的睡眠。

我趴在床邊看着他,始終沒有放手,外面的大雪像是恨不得吞沒我們這座城市,也吞沒我偷偷吻他手指的秘密。

天快亮的時候我暈暈乎乎的,原本想着再等一會兒就去準備早餐,結果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睡着了。

等我睜眼已經是天光大亮,唐泾川坐在床上發呆。

我猛地想起自己之前一直握着他的手,想必他醒過來的時候發現了這件事。

我想着怎麽去解釋,可他根本就沒有提起。

“我去做早餐。”我站起來,想着冰箱裏一定還有面包和牛奶。

他叫住我,說:“昨天晚上謝謝你,我又給你添麻煩了。”

我回頭對他笑:“說什麽謝不謝的,你要不要先去洗個澡?能舒服一點。”

對天發誓,讓他去洗澡只是因為宿醉之後洗個澡可以放松神經,我一點兒其他的心思都沒有。

他搖搖頭,從床上下來,說:“我回家換身衣服,醫院那邊還有事情要處理。”

家人去世,要忙活的瑣事很多,唐泾川給自己父母打電話,又給周曉雲的爸爸打了電話,我就一直陪着他,甚至主動包攬了去車站接他家人的工作。

唐泾川一再拒絕,可我還是堅持。

我說:“我知道你不願意欠我人情,但這些事兒你自己忙不過來,所有事兒咱們攢着,等以後都處理好了再說吧。”

唐泾川猶豫很久,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我不再跟他多言,行動起來。

唐泾川跟周曉雲都是小城市來的,他雙親都還健在,可周曉雲從小就生活在單親家庭中,以前是跟着媽媽生活,後來媽媽得了乳腺癌,去世了,就跟着爸爸。

這麽說來,其實命最苦的,是周曉雲。

我開車去接唐泾川父母時就在想,這三十年,周曉雲過得這麽辛苦,那麽提前結束這趟旅程,或許是件好事,與其日日夜夜受折磨,不如走進另一個世界。

以前我不相信所謂的輪回,可現在我希望有,否則,命運對周曉雲真的太不公平了。

我很少來火車站,人來人往,每個人都提着沉重的包裹,步履匆匆卻又稍顯蹒跚,像是被迫扛着他們的一整個人生。

我舉着接車的牌子站在出站口,看着出站的人流湧來,迫切地想見到那兩個人。

接車很順利,唐泾川的爸媽很快就找到了我。

他們連連道謝,叔叔臉上滿是沉痛,阿姨的眼睛一直都腫着。

我載着他們回去,先到家,然後等周曉雲的爸爸來了再一起去殡儀館。

阿姨說:“這倆孩子要強,還怕我們擔心,每次打電話都報喜不報憂,曉雲都病成這樣了也沒告訴我們,你說說,連最後一面都沒看着!”

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麽,這個時候,說什麽都多餘。

唐泾川給我打電話,問我們到哪裏了,那一瞬間,我突然有一種我們真的是站在一起面對一切的感覺。

我說:“快到家了,放心吧。”????

??13

我之前想,無論如何都要給周曉雲辦一個像模像樣的葬禮,可是我忘了,對于她來說,我是個外人,這件事,本質上與我無關。

所以,當我提及此事,而唐泾川再自然不過地拒絕說:“曉雲不喜歡鋪張,我們就簡單地送她走吧。”

我再一次意識到我爸對我的評價非常準确,哪怕已經眼看着三十歲,我還是沒能改掉一切以自我為中心的這個壞毛病。

這世上的事并不是所有都能随我心意,我也并不是有決定一切的權利。

那幾天,我陪着唐泾川照顧家人、往返醫院和殡儀館,我問他:“想好選哪裏的墓地了嗎?”

他當時坐在我車的副駕駛座上,輕聲說:“暫時不買了,等以後再說吧。”

“為什麽?”

他說:“沒錢啊。”

說這三個字的時候,他是笑着的,他說我:“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我很願意為了他辛苦,就怕他哪天突然告訴我不需要我了。

自從周曉雲去世,這場雪就沒停過,像是老天終于疼她一次,給她鋪一條幹幹淨淨的路,讓她往遠方走。

葬禮那天,除了他們兩家人,就我這麽一個外人。

我們先去跟遺體告別,我站在最後面,前邊是唐泾川,兩家的父母在那裏已經哭得不成樣子。

唐泾川扶着他們,一個一個送出去,讓他們到外面休息,這間屋子只剩下我們兩個,還有沉睡着并且再也不會醒過來的周曉雲。

唐泾川問我:“你說,人死了真的有輪回嗎?”

我回答有。

他又問:“那這都好幾天了,她是不是已經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不知道我是誰了?”

我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別這樣,泾川。”

我說不出讓他堅強的話,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哪有人真的能堅強起來?

他蹲下去,蹲在周曉雲身邊,貪戀地看着她。

而我,看着他。

那時候我想,周曉雲很不幸,她過得不好,身患重病,但她也很幸運,因為有這麽愛她的人。

我站在半步之外看着他們,像是在看一出莎士比亞的悲劇,人們都說悲劇最深刻,但如果可以,我們寧願不要這份深刻。

周曉雲要送去火化,家屬可以跟着。

唐泾川沒讓父母跟着進去,怕他們受不了那場面,我留在外面照顧他們,可思緒卻始終跟着唐泾川。

眼睜睜看着愛人被燒成灰,那是什麽樣的感覺?

我聽見院子裏有哭嚎的聲音,不是唐泾川,是另一家人,那家老人去世,哭聲一片。

我想起我爸火化的那天,我媽直接哭暈在他遺體前面,我扶着她回車裏休息,因為照顧她,沒有進去送我爸最後一程。

其實不去也好,那對于活着的人來說太痛苦。

我在這邊安慰着三位父母,心裏想的卻是,我的泾川現在在裏面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人這種生物,來得突然走得快,最初是一個受精卵,最後是一撮灰。

唐泾川一直到安置好周曉雲的骨灰才回來找我們,他又跟我道謝,然後對父母說:“曉雲的骨灰暫放在那邊了,你們要去看看嗎?”

我跟着他們進了專門擺放骨灰的靈堂,高高的架子一個挨着一個,裝着黑白照片的相框也是一個挨着一個,都說人死之後入土為安,原來有這麽多人還住在租來的“房子”裏。

我們跟着唐泾川走到最裏面的架子前,周曉雲的照片擺在骨灰盒前,照片上的她露出淺笑和酒窩。

“過兩年我買塊兒墓地,不會讓她一直在這兒的。”唐泾川的聲音幽幽地飄過來,我看向他,覺得他似乎虛弱得一碰就會碎。

那天從殡儀館出來之後,周曉雲的父親直接去車站離開,唐泾川的父母又在這裏住了兩天,雪停了,他們走了。

我和唐泾川一起去車站送他們,在車站,唐泾川跟他們擁抱,讓他們不用擔心自己。

我看見阿姨哭紅的眼睛,實在沒忍住,多嘴說了一句:“叔叔阿姨放心吧,這邊還有我,我會照顧泾川。”

他們只覺得我們是好朋友,還來跟我握手感謝我。

唐泾川站在那裏看着我,等到他們走了之後,他說:“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

我很好奇是什麽,這是他第一次說要給我東西。

我當時想,不管是什麽,我都要好好珍藏,沒想到,他竟然是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張紙,上面寫着:借條。????

??14

唐泾川送我的第一樣禮物是借條,上面寫着非常精确的欠款數額,他說:“這些只是在和康醫院的費用,我欠你的不只是這些。”

當時的車站,鬧得很,我被人推搡了一下,沒站穩,被唐泾川扶住。

我重新站好,有些窘迫,更讓我窘迫的是這張借條。

“我不用你還。”

“但是我得還。”

他看着我,眼睛裏布滿了血絲,這幾天,他幾乎沒怎麽休息,整個人憔悴得可以。

他說:“你幫我,那是你好心,可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去享受這些。”

他把借條塞到我手裏:“有些抱歉,我沒法一口氣還完,分期好嗎?”

我發現,有些人真的很會折磨人,就比如唐泾川,他自己毫無意識地拿着一把小刀往我心上劃,明明我都疼得渾身發抖了,但還得故作輕松,對他說:“行。”

我們回去的路上,我一句話都沒說,我不說話,他自然也不會吭聲。

到了家,我一扭頭,發現他睡着了。

自從周曉雲去世,他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我舍不得叫醒他,于是下車,點了支煙,站在雪地裏,抽着煙,隔着窗戶看着他睡覺。

我沒辦法留在車裏看他,我怕我控制不住去吻他。

周曉雲去世後,就好像一出戲中的一幕結束,有些故事看似戛然而止,可實際上餘音繞梁。

唐泾川沒有馬上搬走,一來是因為親戚的房子還沒賣掉,二來是因為唐泾川現在沒多餘的錢出去租房。

他沒走,可是我們的關系也并沒有更進一步。

料理完妻子後事之後,他回去上班,每天早出晚歸,一個普通的職員比我這個當老板的還忙,偶爾我深夜去陽臺抽煙,會看見他騎着一輛自行車回來,把車子停在院子裏,摘了手套在口袋裏翻找家門的鑰匙。

好幾次我想過去找他,可又邁不出那一步。

我能想象他一個人生活在那棟房子裏有多辛苦,幾百平米的房子,只有一個人,說句話都只有自己的回聲來響應。

如果像我這樣,早就習慣了倒還好,可他不是,不久之前,那棟房子還是兩個人一起住,或許他們每天依偎在一起看電視節目,晚上冷了,縮在被子裏相擁而眠。

現在,那裏只剩他一個,這個冬天,他怎麽過?

一月末的時候,距離周曉雲去世已經過去兩個多星期,這期間我跟唐泾川只說過一次話,還是恰巧在小區門口遇見,他自行車壞了,我載他去地鐵站。

原本我想直接送他去公司,但被他拒絕。

我始終告訴自己,不能在任何事情上強迫他,他已經很不容易了,我不可以再讓他為難。

所以,在那過去的兩個星期裏,他過得苦,我也一樣的煎熬,也終于明白了為什麽有人說愛情最折磨人,是世界上最苦的一味藥。

還有不到一個星期就是春節,我想着還是要打聽一下唐泾川準備什麽時候回老家,至少我得送他去車站。

天冷路滑,我還是舍不得讓他自己在外面折騰。

沒想到的是,他先來找我了。

我去開門的時候,看見門口站着的是他,意外到愣了好一會兒。

他還是穿着那件黑色的套頭毛衣,不過這次,在裏面加了一件白色的襯衫。

他的頭發剪短了,看起來很精神,整個人的狀态也比前陣子好些了。

唐泾川跟我說:“我剛剛還在想,您會不會沒在家。”

我側過身讓他進屋,關好門之後完全掩飾不了自己的興奮,我給他倒水,咖啡、熱茶、飲料、礦泉水,一樣來了一杯,我又問他:“你吃飯了嗎?我正準備做飯,你留下一起?”

他搖頭,有些拘謹地坐在沙發上,對我說:“您別忙了,我來還個錢就走。”

他這個人,有的時候真的很會掃人的興致。

那是個老式的牛皮紙信封,他放在茶幾上,對我說:“不知道您的銀行卡號,所以只好給您現金。”

我站在那裏,心裏又在反酸水。

“我說了不用。”

“不行。”唐泾川站了起來,他矮了我半頭,微微揚着下巴看着我,眉頭蹙着,說,“昨天我們發了年終獎金,您收着吧。”

他說要回去了,路過我的時候,被我一把拉住了手腕。

我難得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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