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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是三月十七。

後來元墨回頭看,發現一切就開始于這一天。

這是茉莉失蹤的第三天。

茉莉來到紅館時候,紅館已經是生意慘淡,門可羅雀。

女伎們整日在家裏磕瓜子打葉子牌,身為現任坊主的元墨每天都要大嘆三聲“天要亡我紅館”,然後和元寶扛着梯子去修後院快被蛀光了的房梁。

但茉莉不一樣,她眉清目秀,伶牙俐齒,知道吃好的穿好的,且十分上進,知道學歌舞掙大錢,還在元墨的鼓勵下讀書認字,準備去參選今年的評花榜。

元墨十分欣慰,看到茉莉就像是看到了紅館美好的未來。

歡姐一等老人卻總是對茉莉橫鼻子豎眼,嫌茉莉挑三揀四,眼高手低。

前天,茉莉跟歡姐大吵了一架,然後摔門而出,至今未歸。

元墨已經帶着人把茉莉平日愛去的幾處地方都找遍了,卻是一無所獲,她垂頭喪氣回到紅館,因是徹夜未眠,白皙的臉上帶着兩個老大的黑眼睛,一身淡藍色的圓領袍服也蹭得到處是灰,把個清朗秀逸的少年弄得灰頭土臉。

姑娘們都在家裏等消息,一見元墨回來,連忙圍上來問個不停。

歡姐看了心疼,一面給她捏了熱布巾擦臉,一面又給她端來甜漿潤喉:“我的話你非不信,那小蹄子定是跟那姓許的跑了,只怕早就下江南了,你在京城轉,哪裏找得到?”

“姓許的”名叫許泰,原本是歡姐的客人,是位揚州客商,在紅館算得上是有數的出手寬綽之人。自從茉莉來了之後,漸漸對茉莉動了心思,便疏遠了歡姐。

正是為着這點,歡姐和茉莉才時常拌嘴的。

“歡姐別這樣說,茉莉不是那樣的人。”臘梅比茉莉大不了兩歲,兩人私交甚好,臘梅臉上還帶着淚痕,“只是,現在還找不着人,茉莉只怕是兇多吉少,已經被食人鬼吃了!”

歡姐翻白眼:“光天化日的胡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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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梅聲音微顫:“前些日子麗景樓裏的小珠也是這麽着,一出門就沒回來,還有芳春院的阿香,聽說也是出去人就沒了。大家都說,有個食人鬼,專門吃咱們這些美女的魂魄……”

雖然臘梅一臉慘白的模樣很惹人憐愛,但元墨真的很想糾正她一個錯誤。

——那個,咱們家裏要是真有美女的話,生意就不會這麽慘淡了姐姐……

不過這個食人鬼的傳言元墨還是上了心,一口喝完甜漿,元墨擱下碗:“我走了。”

歡姐在後頭揚聲道:“你飯還沒吃呢!回來!”

“我去找衙門找師兄!”

聲音回蕩在空氣裏,元墨已經沒了人影。

葉守川是金刀龍王的徒弟。

金刀龍王是紅姑的老相好,常年的神龍見首不見尾,不過只要來京城,必定住在紅館,所以元墨也跟着混了個一招半式,自己就封了自己是金刀龍王的半個弟子,叫葉守川一聲“師兄”。

金刀龍王是江湖上公認的絕頂高手,葉守川又生得劍眉星目,玉樹臨風,元墨常建議他去行走江湖,拍胸脯保證,他不出三個月就可以收獲一堆諸如“玉面郎君”、“江湖第一少俠”之類的名號。

但葉守川只是揉揉元墨的腦袋,笑笑。

堂堂金刀龍王的唯一入室弟子,至今還在京城當捕頭,且毫無挪窩的打算。

元墨在衙門等了一會兒,葉守川才回來。

看葉守川一臉風塵仆仆,元墨就知道他一直在外面找茉莉。

葉守川看元墨連衣裳都沒換,就知道元墨回去也沒有休息,微微皺紋:“不是讓你歇歇麽?別擔心,人我定會給你找回來。”

“茉莉不回來,我也睡不着啊。”元墨苦笑,跟着問把幾家樂坊女伎失蹤的事跟葉守川說了,“看來失蹤的不止茉莉一個,師兄你看有沒有什麽線索?”

這倒是條很有用的消息,葉守川即刻問書吏要來近三年內所有失蹤人口的卷宗,翻查起來。

要問元墨平生最讨厭什麽,那一定就是寫滿文字的紙……厚厚的卷宗擺在面前,若不是關系到茉莉,她一定轉身就逃。

當年紅姑把元墨和元寶從街上撿回家以後,也曾有過望子成龍之心,還專門請了塾師來家裏教他倆。

最後全被元墨氣走了。

元墨真不是故意的。

想她元二自诩聰明,進紅館不到一個月,上能學紅姑喝酒,下能學黃伯做菜,中間還學會了跟姑娘們一起塗脂抹粉,偏偏就是在讀書認字上油鹽不進,打罵、罰跪、餓飯……紅姑無所不用其極,一顆心都操碎了,元墨愣是沒能學完一本《千字文》。

至于元寶,看到書本第一反應是摸了摸,撕下一片塞嘴裏,發現不好吃,便把書往桌上一放,腦袋擱上去,睡着了。

看得元墨十分羨慕。

而今書到用時方恨少,元墨捧着一本卷宗,逐字逐句指着,一個字一個字往下看。

每十個字裏至少有四個是認不得的,還有兩三個好像認得但寫得又有點兒走形,只好搭着前言後語胡亂猜測,才看完三頁已經把腦汁都絞成了漿糊。

那邊葉守川已經看完了一卷。

元墨心想自己這麽着一個月也看不完,于是出門向外面道:“誰有空看文書?看完二爺請喝茶!”

葉守川人雖年輕,但武藝超群,哪怕是最油頭的捕快也得心服口服喊一聲“老大”,元墨時常跟着葉守川叫師兄,捕快們便稱她一聲“二爺”。

北裏樂坊乃是巨大的銷金窟,出入者非富即貴,捕快書吏們的月俸沒多少,二爺請客是他們唯一能上樂坊的機會,因此元墨只喊了一嗓子,大夥兒就争先恐後來幫忙。

元墨淘汰了幾個看得比自己還慢的,留下的人速度都相當不錯,很快便從這些卷宗裏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京城這麽大,每年都會有些失蹤人口,後來經查明或是去了他鄉,或是遭遇不測,零零星星約有幾十起。

但從去年十月開始,失蹤的卷宗卻突然多了起來。

失蹤者大多只有十幾歲,其中又大多是才買來的女伎,一則是沒有父母親戚,二則是沒有熟客,三則所屬的都是些上不了臺面的小樂坊……總的來說,就是即便消失不見,往往也沒人會去追究。

除了女伎,還有貧民孤女,林林總總,半年來京城的失蹤者将近有二十人。

也就是說,從去年十月起,有一只黑手伸向了城中無依的年輕女孩,不動聲色地吞噬了近二十人。

年輕女孩,鮮麗飽滿的、像初開花朵那樣美好的女孩子,其中還包括元墨寄予厚望的茉莉!

原來傳言非虛,還真有一個“食人鬼”!

元墨狠狠一拍桌:“不把這混蛋揪出來,老子就不姓元!”

趙力是葉守川最得力的手下,他開口道:“這些人有些是在內城失蹤的,有些是在外城失蹤的,南裏也有,北裏也有……”

元墨聽懂了:“所以這食人鬼還不是一個人?有同夥?”

葉守川盯着手裏的卷宗:“不對,即使是有同夥,也不可能在京城各處作案。”

黑暗中亦有勢力劃分,南裏的官衙不能管北裏的事,外城的流氓地痞也不能把手伸到內城來。

京城的流氓地痞各自守着各自的地盤,一旦過界必然會拼個頭破血流。

現在,有人把手肆意伸向了每一處,一年多來在京中越界行事,而那些人居然安安穩穩,沒有一點動靜。

“老大你看,最早的報案是去年十月的,可咱們一起都沒查,要不是二爺家的茉莉不見了,咱們還不知道有這麽多女伎失蹤呢!”趙力道,“能壓下這麽多卷宗,這幫人背後只怕有人。”

葉守川問:“有人?”

葉守川武功雖高,若論資歷,趙力才是衙門裏的老油條,他壓低聲音:“那歌聽過吧?浩浩大央,陽為風,陰為姜。”

浩浩大央,陽為風,陰為姜。

浩浩大央,明為風,暗為姜。

浩浩大央,暫為風,永為姜。

這首歌大央百姓都聽過。雖然誰也不敢明着唱。

據說從前膽敢唱這歌的人都死了。

再往下據說還有,但沒人敢唱了。

元墨只聽過這三句。

這歌謠歷史悠久,據說大央二百年前剛開國的時候就有了。

而姜家的歷史,則比歌謠還要久遠。

姜家的歷史可以說就是京城的歷史。自從前朝的前朝以京城為都城起,姜家,便成為京城裏一株盤根錯節的大樹。

它以權勢和時光為養料,根須在地下越紮越深廣,枝葉在天空中越長越繁茂。每一位家主都權傾朝野,進則廢立帝王,退則左右朝局。

就像異域番王要向皇家進貢一樣,所有暗處的勢力,其實都要向姜家進貢。

姜家,被稱為是大央暗處的主人。

想在京城的暗處肆意活動,一定離不了姜家的庇佑。

所以元墨十分驚訝。

姜家拐賣女伎?

還是挑小樂坊的小女伎?

不可能啊。

姜家哎,姜家想要女伎,哪需要用搶的?只要勾一勾手指,全京城的女伎就會哭着喊着撲過去。

比如今年花魁的獎勵之一,就是可以去姜家的宴席上獻藝。

姜家的花廳,那是全京城女伎的夢想之地啊!

趙力道:“嗐,我只是說姜家有這個本事,沒說一定是姜家幹的。京城的水深着吶,有些人家雖然沒姜家這麽厲害,可悄沒聲息地弄死幾條人命,簡直是家常便飯。”

葉守川道:“京城暗處的動靜,沒有什麽能瞞過姜家。就算事情不是姜家動的手,姜家也一定是知道的。”

“那咱們就去姜家!”元墨道,“他家十七公子是紅館常客。”

她說着就要走,葉守川一把拉住她:“人命關天,若真是姜家幹的,他肯幫着你對付自己的家人?再者他是有名的游手好閑,在家中只怕也沒什麽實權,若是他把事情捅出去,反而容易打草驚蛇。”

唯一辦法是抓住作案之人。

只要抓到人,便能順藤摸瓜,揪出藏身在暗處的惡徒。

可京城實在太大了。它城闊五十餘裏,人口近二百萬,分為外城、內城、皇城。要在這樣的一座巨大城市中尋找一個失蹤的小女伎,形同大海撈針,要抓一個潛藏其中的案犯,也同樣難于登天。

誰也不知道他們下一次會在什麽地方動手,單靠府衙的這點人手根本撒不出網。

只有一計可行,那就是——

元墨和葉守川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出了與自己相同的念頭——

引蛇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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