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葉守川便讓元墨先把人帶走,待查出美人出身後再把人送回去。

元墨帶着美人上馬,回頭吼一聲:“大王!”

大王如飛一樣撒開四蹄跟來。

走着走着元墨就發現一個問題。

美人身形高挑,比她高出不少,元墨抻長了脖子才能從美人肩頭望出去,別說控缰,連看路都成問題。

就在這時,她聽到咕的一聲響,不知是來自她自己的肚子,還是美人的肚子。

從昨晚到現在,大家都是什麽也沒吃。

作為一個稱職的樂坊坊主,元墨怎麽可能讓女伎餓着肚子?

她立刻勒住缰繩,解了外袍,脫了鞋子,挽起褲腳,鑽進水裏,不一時扔了兩條魚上來。

大王以為這是新的吃食,歡喜雀躍,但那魚活蹦亂跳,在石上猶不住打挺,大王吓得一蹦三尺高,夾着尾巴就跑。

元墨出了水,重新披上衣裳。她不大會梳髻,撕了一截衣帶把頭發高高地束成馬尾,反正名義上還沒到弱冠,怎麽梳都成。

她折了些帶葉的樹枝,在圓石上厚厚鋪了一層,讓美人坐下,然後生火烤魚,“姐姐餓了吧?回城還有段路,姐姐可以先吃條魚墊上一墊。”

美人看一眼火上的魚,再看一眼元墨,沒說話。

元墨有種錯覺,美人看她的眼神好像同看那條死魚沒什麽兩樣……

這種看什麽都像看死魚的眼神,是成為花魁的大忌啊大忌!

然後,美人垂下眼睛,眼睫長長,如蝶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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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墨頓時又想,算了吧,什麽大忌不大忌的,她這麽美,她願意怎麽看人就怎麽看人……

只是……美人的視線,好像落在她的腳上。

她的腳膚色白皙,十顆腳趾,顆顆渾圓,像剛剝出來的蓮子,只是上面還沾着些污泥水草,想是污了美人的眼睛。

元墨十分自覺,立即去河邊洗腳,套上鞋子。

魚已經在火上發出焦香,河邊長着一叢紫蘇,元墨過去揪了幾片葉子,揉成汁灑在魚身上,再烤了一會兒,紫蘇的香氣盡入魚肉,腥氣盡除,才遞給美人。

美人看着魚,目露懷疑之色。

元墨道:“這魚勝在新鮮,現抓現烤,有清甜氣,雖然沒什麽作料,卻也勉強入得口,姐姐請嘗嘗。”

美人接過,端詳半日,像試毒一般,小嘗了一口。

然後,臉上的線條微微柔軟下來,咬下第二口。

太陽已經升到半空,春日明亮溫柔的陽光灑滿整條溪畔,溪邊盛開着不知名的野花,淡黃色蝴蝶在其上飛舞,空氣裏有淺淺的芳香。

水面的波光将陽光映照到美人的臉上,波光脈脈在美人的衣衫上流動,美人的長發水一樣披在身上,進食慢條斯理,舉止優雅異常,比大家閨秀還多出一股端莊之态。

這回真的是……撿到寶了……

元墨越看越開心,烤第二條時忘了翻面,頓時烤焦了。

不過元墨對吃的向來不挑,焦便焦,一樣填飽肚子。

她愉悅地啃着焦魚,美人忽然問道:“馬車翻倒之際,你明明害怕得要命,為什麽還要護着我?”

這個問題元墨沒想過,為什麽?當時哪來得及想為什麽?可能是坊主的本能吧,美麗的女伎對于樂坊的坊主來說,是貴重的寶物啊。

但這話不好說出口,元墨認真地想了想:“因為你沒哭。”

美人微一皺眉,顯然沒聽明白。

元墨道:“遇上什麽事,能叫出來便會好些,叫不出來,全憋在心裏,才是真要命。”說着她一笑,“我小時候跟狗搶骨頭,被狗追着咬,當時真是怕得連叫都叫不出來,那才是真怕。”

她的眉目是一種介于少年和少女之間的清朗,笑起來的樣子像一株枝桠滿是嫩綠的樹,清新,透亮,有說不出來的舒服。

美人看着她,有幾分出神,停了停,方淡淡道:“那你還養狗?”

“我本來是怕狗的,後來看到大王,那麽小一只,肚子扁扁的,躺在路邊就差一口氣……總歸是可憐,養着養着就不怕了。”元墨說着,“所以我學到了,遇上什麽害怕的事,先管他娘的大叫幾聲,再留神把它看個仔細,多半就不怕了。總之不能逃,一逃,就更怕了。”

“錯了。”美人道,“不止不能逃,還要掉過頭去,傷害它,淩虐它,讓它嘗到什麽是恐懼,從此只有它怕你,你就永遠都不用怕了。”

美人的聲音很輕淡,不嬌柔,像冰晶碰玉碗一般悅耳,也一般清冷。

大央立國一百五十年餘,平京卻已經有五百多歲了,從前朝的前朝起,它就是整個國家的都城。

一條平江從西繞進京城,然後從北繞出,蜿蜒了大半座城。

北裏就處在平江的最後一段,樂坊依水而建,坊中後門往往設有水榭,泊着畫坊,以供客人游湖玩水。前面則俱起了畫樓,争彩鬥豔,一家比一家富麗堂皇。

紅館曾經是平京最輝煌的樂坊之一,畫樓起得比誰都高,彩繪畫得比誰都豔。只可惜,會在時光中老去的不止是美人,還有宅院。

晚上還不大看得出來,此時在正午明晃晃的日頭下,畫樓上的漆彩已經明顯斑駁了。

美人仰頭,淡淡道:“貴坊看起來略有些凄涼。”

“咳咳咳,這個,這個是我一時疏忽,忘了修繕,畢竟咱們都是晚上開業,你看整個北裏,白天鳥都沒有幾只。”

元墨努力挽回自家的形象,“你別看這樓現在這樣,以前可是平京了不得的地方,二十年前平京評花榜頭一回出現了兩名花魁,并列第一,名稱雙璧,這二位,可都在我們家。那時候,這裏還不叫紅館,叫雙璧坊。”

“為何改名?”

“因為雙璧只剩下一個,就是紅姑。”

美人的目光落在畫樓的招牌上。紅館,兩個大字龍飛鳳舞,鐵劃銀鈎,像是要破空而去。

“這是誰的字?”

“天下第一高手,金刀龍王。”元墨一臉驕傲。

一瞬間,像是被什麽東西紮了一下,美人的瞳孔微微收縮:“楚天闊?”

元墨又驚又喜:“姐姐你都失憶了,居然還記得我師父的名字!”聽說師父風靡江湖,也曾是無數少女的夢中情人,莫非這位美人也是其中之一?

呃,不對,這位最多比她大個三兩歲,和師父差着輩數呢。

“這确實是一個很讓人難忘的名字。”美人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道。

美人的聲音向來冷淡,這句話裏的每一個字好像都格外寒冷,美人的眼角有不正常的紅暈,像泣血。

元墨忽然想到了另一個可能,忍不住顫聲道:“姐姐,你和我師父……不會有什麽過結吧?”

美人微微一頓,道:“我深居簡出,金刀龍王周游四海,這樣兩個人,會有什麽過結?”

這麽一說,元墨頓時覺得自己想太多了。

兩人說話之際,大王已經拿爪子一搭,拱開了大門,元墨客客氣氣地将美人請進來,然後就看見了元寶。

元寶跪在庭院中,身上還穿着那件女裝,頭上頂着一只酒缸,看見元墨,嘴巴一扁,淚眼汪汪。

元墨眼前一黑。

元寶被逮,紅姑一定是知道了!

元寶昨晚回頭在小巷子裏找不着元墨,回府衙又找不着葉守川,只好回家來。

當時已是半夜,正是樂坊裏最熱鬧的時候,不單是紅姑,連隔壁來竄門的狗都知道了。

他可憐兮兮地看着元墨:“紅姑說,你要是不回來,我這輩子就別起來了……”

“好了好了,我回來了,你起來,先送這位美人兒姐姐去廂房歇息。”說着,又向美人道,“姐姐不必客氣,就當自己家一樣。”

如此交代完,她深吸一口氣,準備去見紅姑。

身後忽然傳來美人的聲音:“鞋子。”

元墨低頭一看,她身上披着葉守川的外袍,頭發也妥妥地紮回了原來的樣式,但腳上卻還穿着繡花鞋。

為了搭配粉裳,還是一雙深粉色繡桃心的鳳回頭,十分惹眼。

元墨連忙把鞋子脫了,想了想,對元寶說:“來,給我一拳。”

元寶立刻握緊了拳頭:“哪裏?幾成力?”

“鼻梁,五成。”

元寶揚起拳頭。

元墨看着那醋缽大的拳頭,連忙改口:“三成,不,兩成!我說元寶你最近是不是又長肉了……”

一語未了,元墨慘叫出聲,捂住鼻子,鼻血不付所托地流了下來。

元寶認真地:“紅姑特別特別生氣,我覺得一拳可能不夠,要不要再來一拳?”

“夠、夠了!”元墨沒浪費這點鼻血,往臉上東抹西抹,一張臉整得好像從血海裏撈出來也似。

為免太過誇張,她又往臉上抹了點土,最後扯亂衣襟,抓亂頭發,令自己看起來像是被七八只瘋狗追着咬過。

然後瘸起一條腿往後院去,嘴裏拖着長長的哭腔:

“紅——姑——”

美人全程旁觀,沒有遺漏任何一個細節。

心中生出一個疑問。

這裏……是樂坊還是戲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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