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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姑的年齡是個謎,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多少歲,她有着二十歲的明麗與三十歲的美豔,大笑起來的時候,天真的神情能勝過世間任何一個十七歲的少女。

但生起氣來的時候,她也能勝過世間任何一只母老虎。

“你還知道回來!”

紅姑的屋子永遠有沉沉的酒香,紅姑發髻松散,眼睛裏泛着血絲,一半是喝酒喝的,一半是熬夜熬的,撲上來像是要把元墨撕了。

不過下一瞬,這樣兇惡欲噬人的母老虎猛然暴發出一聲尖叫:“誰?誰把你傷成這樣?”

“嗚嗚嗚,紅姑!”

元墨撲到紅姑懷裏,除了臉上可怖的造型,她身上還有貨真價實的瘀傷,全拜這一天的摔摔打打所賜,現在全被元墨拿出來賣慘。她嗚嗚咽咽把事情挑揀着說了一遍,把自己形容得像一個被迫上了賊船的可憐孩子。

紅姑睚眦欲裂:“葉守川!他竟然讓你當誘餌,這個王巴羔子!忘了他那個死鬼師父的交代了?”

事已至此,穿女裝什麽的,已經完全不重要了。

“我再三說了紅姑一定會生氣,我最怕惹紅姑生氣了,不是怕紅姑你罵我打我,是怕紅姑你氣老了自己,我會心疼啊。可師兄也是實在沒辦法,再說也是為了找回咱們家的小茉莉,所以就去了……”

元墨眼角發紅,有些濕潤,這倒不全是演技,紅姑是這世界上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人,讓紅姑生氣,确實非她所願。

她前面幾番下水,衣裳全是濕的,一陣風從窗外吹進來,适時地帶出了幾個噴嚏。

紅姑連忙把窗子關上,開櫃子找幹爽衣裳,嘴裏隔空把葉守川罵了個狗血淋頭,同時問候了葉守川的師父不下二十遍,然後又罵元墨這麽大了還不知道照顧自己,簡直是想死氣她好早日繼承這紅館……

口裏不停,手裏也沒有停,幫着元墨換衣裳,洗臉,擦頭發,拿跌打藥酒給她搽瘀青的地方,念叨:“你這麽大了,凡事也要知道個輕重,抓犯人這種事情是女孩子去幹的嗎?交代過你多少遍了,別惹禍別惹禍,你就是不聽!萬一給人家知道了你是女孩子,你讓我可怎麽辦?”

元墨舒舒服服地由着紅姑擺弄,明亮的光線從窗棱透進來,照在紅姑身上,紅姑的臉還是那麽美豔,但眼角已經有掩不住的細紋。

元墨心裏一陣柔軟,抱住紅姑的脖子,臉擱在紅姑肩上,“紅姑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別人知道,我一定會把紅館照顧得好好的,把你照顧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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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裏有淡淡的酒香,還有甜甜的脂粉香,這是,紅姑香氣,也是紅館的香氣。

那一年,紅姑把快要凍死的她從路邊撿回來,她聞到的就是這種香氣。

這是她最愛、最愛的味道。

紅姑板起面孔:“光知道說,穿着女裝招搖過市,你這是生怕人家不知道吧?”

元墨擡起頭,認認真真地道:“紅姑,其實我總忘記自己是女孩子,可是你每次教訓我,都是在提醒我啊!”

“你還嘴硬!”紅姑擡起了手,“我打死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門外傳來篤篤兩聲響,一個輕柔聲音道:“紅姐姐在嗎?”

紅姑臉色變了變。

這聲音元墨認得,是紅姑的舊友之一,林夫人。

紅姑整日沉眠醉鄉,老朋友們漸漸都不來往了,再者女伎年紀越大,生計便越是艱難,許多人都是趁年輕攢下一筆錢,尋着清靜之處養老,很少會出來走動。

這位林夫人是個例外,她的馬車衣裝都是上等貨色,想來是早年就搭上一座好靠山,早就上了岸。

可雖說是舊友,紅姑對林夫人未見得有多喜歡,林夫人一年裏會來個兩三回,回回紅姑都是板着臉,且往往要把身邊的人都打發走。

元墨起身去開門,林夫人朝她微微笑:“二爺在吶?”

林夫人生得不算出挑,但五官柔和,十分耐看,最要緊的是她從不啰嗦,旁人的事絕不多問一句,在這她們這個年紀,可是了不起的美德。

元墨正要跟林夫人打個招呼,就聽紅姑在裏頭罵道:“還杵在這裏幹什麽?還嫌給我添的堵還不夠?”

元墨很早就發現了,在林夫人面前,紅姑好像特別暴躁,對她也格外兇。

她悄悄懷疑過,紅姑是不是嫉妒林夫人?

難道林夫人跟師父有過一腿?

才離開紅姑的屋子不遠,元寶就急急忙忙跑過來:“不好了不好了,要打起來了!”

元墨立刻撸袖子:“哪個債主上門了?”

元寶擦汗:“不是債主,是歡姐和那個新來的!”

元墨趕到時,廳上已是劍拔弩張。

歡姐頭發散亂,衣衫不整,咬牙切齒,五指箕張,要撲上去把美人撕爛咬碎,被薔薇芙蓉玫瑰臘梅等人死死抱住。

美人安穩地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盞,輕抿一口,然後,微微一皺眉,擱下不喝了。

原本午時不到,姑娘們是不會起床的,可元墨一夜未歸,大家都在廳上等消息,熬了一宿沒睡,然後就見元寶領着個人進來,臘梅還以為是客人上門,慌得大家避之不及——熬了一晚上的殘妝,根本沒法兒見人!

結果仔細一瞧,那人個子雖然高挑,身上卻是女裝。再把元寶拉過來一問,才知道元墨已經平安歸來,并且帶回來一個新人。

照規矩,每有新人進來,都要經過前輩們的查驗,再給前輩們奉過茶才算。這也是教新人學規矩的第一步。

查驗分三門,一為技藝,二為外皮,三為內皮。

技藝者,詩文為上,琴棋次之,歌舞又次之。當然帶藝上門的人不多,大多是生伎,這一項一般略過不提。

外皮者,即眉眼五官,身形姿态,發膚氣澤。美人在這方面毫無疑問地過關,歡姐雖然表面上嫌棄地說了一句“這麽高,跟個男人似的”,但心底裏實在是為樂坊高興——有這種貨色,還愁客人不來?

最後查內皮。內皮者,要脫了衣服見真章。內質如何,是否有瑕疵,是否有異味,腰腿是否勻稱……等等等等,總之是非常重要的一環,不得不查。

起先歡姐問是否會歌舞,是否認得字,美人還配合地搖頭或點頭,到歡姐要上來解衣裳的時候,美人怫然不悅:“放肆!”

美人之怒,氣勢滔天,歡姐被喝得一呆,回過神來之後,深感丢臉,惱火道:“我告訴你,想進這個門,就得過這道關,誰進來不查驗過身子?誰知道你身上是不是有見不得人的地方?”

這句話一出口,美人的眸子一寒,歡姐只覺得整個大廳涼嗖嗖的,像是陡然間被冰封住。

歡姐比紅姑小幾歲,也曾和紅姑一起經歷過紅館鼎盛時期,高官權貴,江湖豪客,沒見過一千也有八百,自謂識人無數,可此時卻情不自禁後退了一步,心裏莫名有絲駭怕,那是身為人類的本能,感覺到了莫大的危險。

退完這步她就反應了過來,自己居然在一個新人逼視下犯慫了!這簡直是奇恥大辱!

“你們幾個,給我按住她!今兒驗不了你,我常歡佩就不在北裏混了!”歡姐咬牙道。

薔薇等人卻不大敢近前,弱弱地勸道:“罷了,要麽就等二爺來吧……”

歡姐惱怒:“什麽都等二爺來,還要我做什麽?我難道還收拾不了一個小蹄子?”不由分說,上前就扯住了美人的衣襟。

那一瞬間,據旁觀者元寶描述——新人的眼睛裏好像有刀子射出來,讓他很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當時元寶認為他們一定會打起來,所以急急忙忙來找元墨。

而事實上,美人只是撇了撇嘴,冷冷道:“就憑閣下這副尊容,難怪這裏的生意如此清淡。”

美人的身量高出歡姐一大截,占盡地利,居高臨下,睥睨之氣四溢橫流,沖擊巨大。

歡姐張了張嘴,像離水的魚兒那樣,半晌才說得出話來:“小蹄子胡說八道什麽!姐姐我上花榜的時候,你還沒斷奶呢!”

美人點頭:“以大娘這副尊容也能入榜,看來這花榜也不過爾爾。”

“老娘殺了你!”

歡姐徹底氣瘋了。

為免當場發生血案,大家齊心協力拉住歡姐。

歡姐動手未遂,嘴巴上沒閑着,元墨趕到時,歡姐已經把美人的十代之內上下左右的直系及旁系親戚統統問候過,口齒清晰,聲音響亮,寶刀未老。

元墨連忙勸架,歡姐掉頭就罵:“二爺,看你辦的好事,這種人也能當女伎?你就不怕砸了咱們的招牌!”

元墨默默心想,就咱們這塊招牌,不是早就砸了嗎?

“咳咳,誤會,誤會。”元墨道,“這位美人不是我們家女伎,只是暫時在咱們家做客而已。”

此言一出,歡姐靜了靜,然後劈頭朝元寶:“糊塗東西,話也不知道說清楚!家裏養你幹什麽吃的?大王還會看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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