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紅館曾經紅極一時,樓亭館臺難計其數,常用的廂房少說也有數十間,現在江河日下人才凋零,姑娘滿打滿算加起來也不到十個,就算每個人天天換不同的房間住,一個月也住不完。

且屋中陳設布置都是當年的一流水準,雖說上了年頭,但質地精良,色澤如新,姑娘們都喜歡。

這差不多是紅館繁華時代最後的見證。

因此元墨頗有自信,拍着胸脯道:“姐姐你看上哪一間直管說!”

美人的下巴朝着旁邊的方向一點:“那間。”

那邊是牆。

牆上有道門,門後有座小院。茂盛的大樹把枝桠從牆頭伸出來,像一只張開來的綠色大傘,其間露出一角屋檐,白牆灰瓦,純然是江南風格,與這邊廂房的富麗大相異趣。

“呃……”元墨頓時有點為難,“那是雲姨的屋子。”

“不是說哪一間都行?”

“這個……我不是說過這兒原來叫雙璧坊嗎?雙璧是指二十年前最紅的兩名花魁,一個是紅姑紅悅天,還有一個是雲姨雲畫情。”

二十年前,紅悅天一舞傾人城,雲畫情一曲蕩人魂,兩個人情同姐妹,歌舞雙絕,并稱雙璧,名動京師。

雲畫情同時還雅擅丹青,詩文上亦頗為建樹,所出新曲皆是自己所作,更為文人墨客們所推崇,用紅姑的話來說,就是:“什麽勞什子雙璧,真正的花魁只有一個,那就是畫情,我就是被她拉上去湊數的。”

京師每一位花魁的誕生都要經過層層篩選,當然不可能有湊數之說。據歡姐說,當年紅姑的歌喉尤在雲姨之上,後來不知怎地壞了嗓子,才專攻舞技,并自創雙刀舞,是為一絕,人們說即使是公孫大娘劍舞也不一定比得上。

正是因為兩人皆是驚才絕豔,不相伯仲,那一年的花榜才史無前例地出現了兩名花魁。

“原來又是一個年老色衰的女伎。”美人不以為意地,“你留着這些貨色,也就難怪門庭冷落了。”

元墨站住腳,喚了一聲:“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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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得一張娃娃臉,兩邊嘴唇微微翹起,天生自帶三分笑意,在美人面前一直小心殷勤,一直帶着笑臉,這會兒神情卻頗為嚴肅。

“紅館不止是一座樂坊,更是我的家,我是她們的坊主,更是她們的家主。不管是雲姨還是歡姐,或是其它的姐妹們,既然進了紅館的門,就是我的家人,望姐姐你莫要輕視她們。”

“家主?”

美人對這兩個字頗為玩味,“家主,便是這個家的主人,這個家裏所有人都該伏在你腳下,你大可随意處置她們的去留。你這裏生意明顯寡淡,卻留着許多閑人,這生意還做得下去嗎?還賺得了錢嗎?”

“賺錢原本就是為了照顧她們啊。”元墨的眸子裏全是認真,“要是她們都不在,我賺錢又有什麽用?”

美人看着她半晌,再次重複自己的結論:“愚不可及。”

“姐姐,你還年輕,你不知道女伎們老去之後有多凄慘。就在去年冬天,一個昔年花魁就凍死在北裏最角落的小巷。”

元墨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你知道凍死是什麽滋味嗎?先是風像刀子一樣割着你的皮,割得一條條全是口子,這時候你反而覺得全身火辣辣的,只剩疼,不覺得冷。但冷氣就順着這些看不見的口子鑽到你的骨頭裏,把血肉一點一點凍住,讓你再也睜不開眼……”

美人微露嘲弄之色:“說的好像你凍死過似的。”

“可不是?要不是紅姑,我早就是路邊的一具凍死骨了。”即便是隔了這麽多年,回想那種滋味,還是讓元墨打了個寒噤,“姐姐你真想住這兒?”

美人望着那片白牆灰瓦:“這裏很像我的故鄉。”

“咦?姐姐你記得自己的故鄉?”元墨道,“雲姨是揚州人,這院子是仿着揚州的樣式建的,難道姐姐你也是?”

“誰知道呢?說不定是。”美人道,“總之,若要我留下,這地方我住定了。”

元墨沒奈何,想了想,道:“你實在喜歡,就住我屋吧。”

她的屋子就在小院後廂。

又交代道:“雲姨身子不好,尤其是這裏。”說着指了指腦袋。

美人道:“瘋子也養着,遲早關門大吉。”

元墨惱了:“雲姨不是瘋子!”

這是元墨第一次在美人面前發怒,像一只軟綿綿的小貓陡然間炸起了毛,呲出了牙。

小院不大,整整齊齊地種着幾畦菜蔬,靠院牆搭着花架,現在還沒有開花,不過枝葉繁藏,綠意蔥蔥,也很是賞心悅目。

另一邊是幾株大樹,樹下一張石桌,一名白衣長發的女子,正在桌前提筆揮墨。

元墨向美人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輕走向那人。

還未走近,那人道:“我聽到了。”擱下筆,含笑轉過身來。

聲音清亮悅耳,以她的年紀來說,過分年輕了。她臉上不施脂粉,肌膚卻和元墨一樣細膩,眸子也和元墨一樣,仿佛自帶着一層水光,只有笑起來眼角露出的細紋,才讓人驚覺她的年歲遠比看起來要大。

她向元墨張開雙臂,元墨便把自己粘過去,笑道:“雲姨,你是屬大王的嗎?耳朵老是這麽靈!”

“我要是連寶寶的腳步聲都聽不出,還怎麽辨別十六具琴音?”

參選花榜的每一名女伎都要拿出看家本領,雲畫情當年考的便是“聽音辨曲”。

十六名琴師一起奏曲,曲目各不相同,且只奏三息之數。雲畫情過耳不忘,不單将十六支曲子一一辨出彈奏,還為每支曲子譜了新詞,信手拈來,不費吹灰之力。

據說當時評花榜的文人雅客與達官豪客們全都被震得鴉雀無聲,好半晌才如雷般為雲姨擊掌贊嘆。

雲畫情撫摸着元墨的臉,滿臉慈愛:“我專門給你做了小馄饨,裏面還放了你最喜歡的蛋皮蝦米,早上讓齊雲給你送過去,你吃了嗎?吃了幾只?鹹淡如何?”

元墨張口就道:“一大碗全吃了,一只不剩。”

雲畫情歡喜不已:“好,好,好,吃得飽飽,才能長得高高。哎呀,我的寶寶可不是長高了嗎?看,都有我高了。不對不對,哎呀,不對不對,比我還高呢……”

她又驚又喜,一疊聲喊,“齊雲,齊雲,快來,快來看!寶寶比我還高了!”

一名中年男子從屋裏走出來,手裏端着托盤,托盤裏放着茶壺與茶杯。他生得清瘦,穿一身青布衣衫,通體有一股儒雅書卷氣。

他放下托盤,一面斟茶,一面含笑道:“你天天給寶寶做那麽多好吃的,寶寶自然長得高。”

說着,将茶杯遞到雲畫情面前,“畫了這半日,喝口茶吧。”

雲畫情只圍着元墨轉,眼裏全是驚喜的光彩:“長這麽高,要做新衣裳了!齊雲,快去買布來,我要給寶寶做衣裳!”

齊雲答應着。

美人站在一旁,看着這兩人哄着這個病人,臉上微有不耐之色,元墨忙道:“雲姨,衣裳不急,我有位客人,今後就住這裏。”

雲畫情順着她的手指望過去,目光落在美人身上,忽地,臉色變了。

這種變化,就像柳枝遇上清風,蓮瓣遇上微雨,時光在此時展現出仙法,雲畫情好像重新回到十幾歲的少女辰光,眉眼仿佛氤氲上一層朝露般鮮妍的水汽。

“你來了?”

她輕輕的,輕輕地開口,好像聲音大一些,就會驚散這夢境似的。她緩緩走向美人,腳步輕移,蓮步姍姍,春風撫起她的發絲,她的眸光比這春風還要輕柔。

此時此刻,美人心中只有一個想法:

——花中魁首,名不虛傳。

“雲姨,她是——”元墨剛開口,齊雲便止住了她,齊雲的聲音裏有深深的嘆息之意:“罷了,就讓她做一場美夢吧。”

“我一直在等你,你終于來了。”雲畫情走到美人面前,輕輕拉起美人的衣袖。

美人皺了皺眉頭,似乎打算甩開,元墨搶先一步,按住美人的手,低聲道:“勞駕!看在我的面上,一會兒便好!”

美人只得耐着性子,由雲畫情牽到石桌前,石桌上有一幅剛剛畫成的畫,畫的是一名年輕男子在樹下執杯的模樣,他的嘴角微翹,眼中帶笑,冠帶華貴,十分俊美。

“你以前總求着我給你畫,我卻總也不肯畫,現在我畫了,你看看,可還喜歡?”雲畫情低聲問。

美人自然不願意浪費這種時間,一臉無趣,元墨忙在後面推了推美人的背脊,美人不悅地回頭看元墨一眼。

元墨雙手合什眨巴着眼睛,無聲乞求。

美人只得回過頭去,勉為其難道:“喜歡。”

雲畫情歡喜無限,兩頰浮上嬌羞的紅暈。

元墨趁機道:“雲姨你的丹青之術妙絕天下,誰能不喜歡?這位客人累了,我先帶他回房歇息好不好?”

雲畫情點點頭,望向美人,眼中滿是深情,深情得近乎于凄楚了,“你去吧,不過,可要記得,我在等你,我一直一直在等你。”

美人巴不得脫身,快步往裏走,一面走,一面低聲向元墨道:“這還不算瘋——”

最後一個次被元墨跳起來一把捂住,元墨回頭向雲畫情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迅速把美人拉進了屋,才松開手。

“雲姨很少踏出小院,已經很久沒見過外人了,從前都是見了男人才這樣,今天不知怎麽了,可能是看你個子像男人一般高?”

元墨打量美人,忽然發現,美人不單是個子高,那種挺拔的站姿、睥睨的神态,也實在很不女人。

不過目光一落到美人的臉龐上,元墨瞬間就覺得自己的想法很無稽——要是男人能漂亮成這個樣子,整個北裏的女伎都要去跳河了。

小時候,雲姨見了男人便會犯病,出門時經常被巷子裏的頑童取笑,那便是元墨的戰場,誰敢笑,她就帶着元寶沖上去把誰揍得滿地找牙。

當然,有時候自己也會被揍得滿地找牙。

雲姨雖是神志不清,卻仿佛隐約明白元墨的受傷和自己有關,好像是她一踏出小院,元墨便總是鼻青臉腫回來。

漸漸地雲姨便不再出門了。

小院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仿佛一只水晶盒子,盛着往日的回憶。她就活在回憶裏,不知道時光流逝。

這裏有一直照顧她的齊雲,有她一直照顧着的寶寶,今日還有一個她一直等待的人回來了,元墨想,這也算是某種幸福吧。

雲姨為什麽會犯病,紅姑和歡姐都不肯說,元墨大概從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了真相——

雲畫情是女伎,也是更藝伎,也就是說,脂粉錢給得再多,也沒有人能成為她的入幕之賓,她待客只是詩酒相酬。

但某一天有個人打破了這個慣例,他在雲畫情房中留了三天。

這三天自然是山盟海誓恩愛無極,男人臨走的時候約定十天後來接她回家。

結果,十天後,男人沒有來,二十天,一百天……男人都沒有來。

歡姐偶爾會用這個例子教導新姐妹們:“全天下的男人都靠不住。”

美人的觀點另有不同:“女伎籍屬樂府,可能是你這雲姨的身價銀子太高,他贖不起,幹脆跑了。”

“才不是。像雲姨紅姑這種頂級女伎,籍冊早就贖在自己手裏了。她們是自由之身,想和誰走就和誰走,不是銀子的事。再說了,就算是銀子難湊,難道不該回來說一聲嗎?怎麽能就這樣消失不見?”

事情已經過去了十多年,可元墨還是替雲姨很生氣,咬牙道,“終有一天,我要把那個混蛋揪出來,讓他跪在雲姨面前磕頭賠罪。”

“這些陳芝麻爛谷子你說完沒有?”美人的語氣裏透着一絲不耐煩,“屋子在哪裏?”

元墨也很想不悅。那可是昔年花魁的情感秘辛啊姐妹!看在你是自己人的份上才告訴你的!

但看看美人即使不耐煩也依然美到無可挑剔的臉,登時氣平了。

——連生氣都那麽好看,當然怎樣都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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