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小院分兩進,前一進是雲畫情的住所,門庭高軒疏朗,壁上挂着字畫,槅子上有不少古董,布置得很是雅致。

顯然即使是雲畫情風光不再、紅館江河日下,雲畫情的生活卻依然維持着當日水準。

穿過廳堂有一個小小後院,沿牆角種了幾畦韮菜,另有一棵高大的棗樹,嶄新的嫩葉作淡青色,在陽光下閃着清清亮亮的光澤。

樹後便是三間小屋,正中一間小廳,左右各一間廂房。

“左邊那間是元寶的,這間是我的。”元墨推開右邊房門,“呃,比較簡單哈。”

屋子不大,青紗帳,棉布被褥,一桌一椅一床一榻,別說什麽古董珍玩字畫,就是連件像樣的用具都找不出來,茶壺蓋中間有道裂縫,顯然是摔壞後拼修後湊和着用的。

美人一低頭,發現有條桌腿短出一截,底下墊着一只烏龜。

烏龜擡起頭來,和美人對視了一眼。

比之前面那一進的清雅,或是大廂房的富麗,這間根本不是簡不簡單的問題,有一個詞更适合用它,那就是——寒酸。

美人向來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此時也忍不住頓了片刻:“你真的是這裏的坊主?”

“當然當然,如假包換。”元墨面不改色,“姐姐你不知道,我這個人生性簡樸,自甘淡泊,富貴于我如浮雲吶。”

窗外有水聲拍岸,美人微微擡了擡下巴示意,元墨立刻伶俐地推開窗子。

窗外是一大片水面,春日午後,陽光正好,水面波光粼粼。

“這就是平江。看,那邊是泊船的渡頭。”

平江畫舫游覽,是北裏樂坊很出名的攬客手段,基本上每家大點的樂坊都配有私家渡頭,紅館這邊泊着好幾座畫舫,船身有鮮豔彩繪,精致奪目。

美人道:“屋子破敗不曾修繕,這畫舫倒是不惜工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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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是會真樓的。”元墨開始有點後悔把美人帶過來了,她的底牌都快掀完了。

不過元二爺是何等人?臉不紅,心不跳,對着美人坦然道,“我們家姑娘都暈船,上不得畫舫,我就把渡口借給會真樓了。”

美人看她一眼:“二爺真是仗義。”

元墨繼續坦然:“哪裏哪裏。”

窗下系着一條小舟,舟上放着魚竿竹簍等物,倒像一條漁船,只是也太小了,概只容得下兩個人對坐,靠這樣的船打漁只怕要把本錢蝕光。

元墨只好硬着頭皮繼續坦然:“這個嘛,是我偶爾興致來了,便泛舟湖上,姐姐你不知道,每到月夜,這江上的風光便好得很呢。”

為了省錢她堂堂坊主要去釣魚給大家添菜之類的,她才不會随便說出來呢!

美人點點頭:“院子裏種着菜,這裏釣着魚,坊主很會過日子。”

元墨一時不知道她是貶是贊,只覺得美人那對眸子仿佛看穿了一切,只得胡亂點頭:“一般,一般,呵呵。”

然後趕緊扯開話題,“這裏姐姐只怕住不慣,不如,還是去前頭的廂房住吧?”

美人往榻上一坐,憑窗而望,益發顯得脖頸修長:“不,就這裏。”

“呃……這個,住這裏出入都要經過前院,雲姨的樣子你也看到了,恐怕不大方便……”元墨施出渾身解數想要打消美人這念頭。

“誰說一定要經過前院?”

美人一指窗下小舟,舟旁立着幾根木樁,雖然不算粗大,但勝在平穩,“這裏臨水,這幾根木樁卻一點青苔也沒生,上面還有幾星泥土,看來是經常有人踩在上頭走過。從這兒上渡頭,再從渡頭穿過小門,直接就出了樂坊吧?神不知鬼不覺的,豈不是方便得很?”

元墨一肚子理由全給堵住了,姐姐,你當女伎真是屈才了,要不幹脆去幫我師兄查案?

元墨喊黃伯和元寶來幫忙,把大廂房裏的家具搬過來。

大廂房裏用的是一色花梨木,價值不菲,沉得要死,三個人才搬了幾件桌椅便都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氣。

元墨大手一揮,派元寶去衙門看看葉守川回來沒有,順便拉幾個人來幫忙。

元寶去了半天,帶着趙力等幾個捕快過來。

趙力道:“老大剛回來就被府尹大人叫過去了,好像有什麽急事。老大就讓我們先來。”

元墨點點頭:“查出什麽了嗎?”

趙力搖頭:“沒呢。鬥爺說難,能在西山建別院的都不是凡人,神仙們往往不願意讓別人見着真面目,因此能查出來的主人很可能只是擺在臺面上的下人。”

有這麽多條年輕的漢子幫忙,不一時便搬好了,元墨讓元寶帶兄弟們去廳上喝茶,請姐妹們陪着坐坐。

以趙力為首的捕快們嘴上說着“那怎麽好意思呢太麻煩了”,腿腳已經不由自主往前頭去——這就是為什麽紅館的差事在捕快們心中是第一優差的原因啊!

後院忙碌,美人坐在方才雲姨作畫的石桌旁,石桌已經收拾一新,放着幾碟子細點,又精心另泡了一壺茶。

之前元墨已經注意到美人在廳上喝茶只喝了一口,想是嫌茶葉不好,于是特意問齊雲想了雲姨常喝的好茶葉,結果杯中的茶也只是去了淺淺一口而已。

元墨不由納悶:“姐姐,這是上好的碧螺春,不合你的口味?”

美人道:“茶葉倒罷了,水則太次。”

“這可是現打上來的井水啊,新鮮着呢。”元墨拿起來一杯就喝了,咂咂嘴品味,不過她約等于白品,因為茶對她來說就是“苦滋滋的水”,從來沒嘗出過什麽差別。

“水為茶之母。精茗蘊香,借水而發,無水不可論茶。泡茶的水要清、甘、活、輕,缺一不可,此地近江河,井水也為濁水所污,水質粗劣。”

元墨心說北裏的人都喝這裏的井水,誰也沒覺得粗劣啊。

美人也沒和她多說,見已搬好了,便起身往裏去。

元墨又倒了一杯,咂咂喝了,清、甘、活、輕?啥玩意兒?

擡眼見美人站在廳上等她,忙放下杯子過去。走近才發現美人不是等她,而是傾聽邊上房子裏傳出來的琴音。

琴聲淙淙,時斷時續,是雲畫情和齊雲在商量填詞作曲,一邊談,一邊揮弦。

趙力等人進進出出,難保雲畫情又犯病,元墨便和齊雲商量讓雲畫情待在屋裏。

齊雲是這世上最了解雲畫情的人,果然一談到詞曲,雲畫情便全身心投入,對外界發生的事情一概不聞不問。

“這齊雲是什麽人?”美人忽然問。

元墨來到紅館之前,齊雲就已經在了。據說雲畫情昔年對他有恩,他便留在雲畫情身邊照顧。在雲畫情病情最嚴重的那兩年,是見人傷人,誰也近不了身,只有齊雲留了下來,悉心照顧。

如今雲畫情較之當時已經平和許多,這裏面十成裏至少有八成是齊雲的功勞。

但要問齊雲是什麽人,元墨一時還真答不上來。在紅館,齊雲好像并不是齊雲本人,而是雲畫情身邊的影子。

雲畫情就是他的天與地,他的溫和與關懷全數只奉給她一個人,除了元墨,他和樓內的人平時連話也很少說。

“聽說以前是個讀書人,雲姨幫過他,他知恩圖報,便照顧雲姨。”元墨只能這般簡略概括。

美人道:“如此學識,不像是普通讀書人。”

元墨眼睛一亮,難道美人心儀才子們?

屋內布置一新,元墨讨好地問美人如何。美人淡淡道:“勉強能住得。”

元墨對美人大約有了幾分了解,覺得這個評價已經算高了。

美人也是受了一日折騰,衣擺還被樹枝劃破了一道,可家裏沒有人有美人這般高的身量,連身換洗的衣裳都難找。

元墨當即便決定出去給美人買衣裳,問美人喜歡什麽樣的,美人道:“身上這種就行。”

好像是很将就的意思,元墨卻忍不住熱淚盈眶。

美人看懂了:“買不起?”

“呃,倒也不是,就是那個……嗯……這個……”元墨支吾半天,美人一雙冰雪似的眼睛看着她,那意思是“我看你怎麽編”。

元墨最終放棄了,老實道:“這種料子太貴了,而且有價無市,就算我有山一樣的銀子,也不知道去哪兒買。”

“外衣随便,裏衣照這樣式買就是了。”

美人身上的裏衣紐子一直扣到颔下,包得密密實實,顯得頸部線條修長,別具一番美感。

料子細密輕薄,顯然也不是什麽便宜貨色,但這回元墨沒有再多嘴了,怕價錢吓到自己,趕緊應了一聲就打算走。

“等等。”美人交代,“你出去的時候留意一下,看看京中有沒有什麽大新聞。”

“好勒!”元墨答應着,心想這位姐姐還頗為關心時事嘛。

忽地,她想到了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再一次回過身來,只見美人站在檐下,陽光透過棗樹的樹葉,斑斑駁駁地照在美人臉上,美人的臉仿佛玉一樣通光透漏。

“姐姐,你既然記不得原來的名字,我替你新取一個如何?”

美人似乎沒想到這點,頗有一絲意外,然後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我最會取名字了,家裏姑娘們的名字都是我取的!”

元墨頓時興致勃勃,摩拳擦掌,“家裏的姑娘們都是以花為名,有櫻花雨荷臘梅粉桃,還有櫻桃薔薇茉莉芙蓉,姐姐你花容月貌、美貌絕倫、國色天香、貌若天仙,不如就叫……就叫……嗯……”

她搜腸刮肚,抓耳撓腮,仰頭望天,看到要頭頂棗樹,忽地,有了靈感。

“就叫‘棗花’如何?”

“咳——”美人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嗆着了。

“不喜歡?”元墨連忙改口,“呃,那,‘牡丹’如何?花中之王,堪配姐姐你的身份。”

美人的嘴角抽了抽。

“那……梨花?”

“桂花?”

元墨絞盡腦汁,終于想出個帶“花”字又不是尋常花朵的,喜孜孜道:“那,珠花?”

美人嘆了口氣,“今日初九,就叫阿九吧。”

呃……會不會太随意了一點?

“不如,叫九娘?”

“不,阿九。”

“九妹也成……”

美人盯着元墨的眼睛:“阿、九。”

“好吧,阿九姐姐——”

“阿九,只是‘阿九’。”美人,不,阿九一字一頓,不耐之氣化為無形刀刃。

元墨後退一步,“好,好,阿九,我去去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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