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元寶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天晚上元墨回來時的臉色。

已經是夜半了,紅館裏高朋滿座,賓客如雲,他們在等待花魁獻藝歸來,每喝上一口酒都要向門口張望一下。

元墨就是在這時候進來的。

坊主都來了,花魁還會遠嗎?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舉着酒杯,帶着笑容,迎向門口。

然而只有元墨一人進來。

這位平京城裏最年輕俊秀的樂坊坊主,披散着頭發,披了一件已經看不出顏色的衣裳,夢游一樣走進來。

她走得很慢,一腳輕,一腳重,仿佛每一寸關節都生了鏽,臉色慘白,兩眼發直,好像什麽也看不到,什麽也聽不見。

直到歡姐抓着她的肩,重重搖晃:“你怎麽了?花魁呢?”

花魁呢?

花魁呢?

聲音像是穿透了水面,模糊地傳進來。

“花魁……”她張了張嘴,那模樣像極了離水的魚,“花魁沒了……”

“怎麽沒了?什麽沒了?你倒是說清楚啊!”

“沒了……就是沒了……”元墨喃喃地說着,腿一軟,倒了下去。

人們發出一聲驚呼,這才發現,之所以看不出她身上那件外衣的顏色,乃是因為衣裳沾滿了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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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墨!”

“坊主!”

“二爺!”

無數的聲音,無數的面龐……在眼前旋轉。

元墨吃力地睜開眼睛,想告訴他們,別吵了。

吵死了……

元墨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等她醒來時候,胳膊上的傷早已經裹好了,嘴裏一股苦澀的藥味,不知被灌過什麽藥。

她試着動了動手臂,哧,傷口已經包紮好,但還是生疼。

那一身血吓壞了所有人,但實際上并不全是她的,大部分是金長史和姜義的。

因為她死命想找出兩人致死的原因,終于在傷口深處發現一粒眼熟的東西。

它晶瑩璀璨,天下無雙。

金剛石。

托着帶血的金剛石,她既想大哭,又想狂笑。

從來就沒有什麽“女伎販賣團夥的第三人”,也沒有什麽“失去記憶的女伎”,更沒有什麽“花魁阿九”……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姜家家主姜九懷!

“可惡,竟然把我當猴耍!”和“天吶,我竟然逼姜家家主當花魁!”這兩個念頭在元墨腦袋裏劇烈沖撞,像是兩百匹烈馬在腦海中來回奔馳。

元墨把腦袋陷在枕頭裏。

樂聲隐隐傳來,讓元墨稍稍舒了口氣,啊,這是樂坊平常的一天,空氣裏浮動着淡淡的脂粉香,樂聲悠揚……

等等,這不是常聽的曲子,這是……

元墨猛地坐起來。

哀樂?

大廳裏人滿為患,大白天的,來客的仆人和馬車把廊下擠得風雨不透。

這很不正常。

屋檐底下還挂着一排白慘慘的燈籠,燈籠上寫着巨大的奠字。

元墨的心裏咯登一下。

進去只見廳內也是一片素白,紅豔華美的大廳被布置成了白色的汪洋。

在這一片汪洋中,平京城所有喜歡留連樂坊的豪客們全都出現了,他們當有有文人雅士,有江湖豪客,有達官權貴,甚至有彼此不和的仇人,但此時此刻,他們全都靜默,一臉哀戚,見了元墨,紛紛致意:“二爺,節哀啊。”

元墨一頭霧水。

歡姐等人一身孝服,迎上來拭淚,“唉,我可憐的阿九妹子喲……”

“什麽?”元墨懷疑自己的耳朵。

歡姐聲淚俱下,“新任花魁,貌若天仙,才情絕世,冰清玉潔,天下無雙,直可憐紅顏薄命,怎麽就這麽去了啊!”

元墨這才發現這場喪事無棺無椁,在青壁下設了祭案,只有一面神主牌位,上書阿九的名字。

衛子越立在牌位之前,滿面淚痕,咬牙:“佳人已杳,青詞宛在,殺人償命,罪不容誅!”

衆人都道:“罪不容誅!”

元墨趕緊把歡姐拉到一旁:“快說,怎麽回事?”

歡姐訝異地看着元墨,擡手就來試元墨的額頭。元墨道:“我好得很,快說。”

“你糊塗了?”歡姐道,“玉菰仙和夏婆子劫了花車,謀害了咱們家的花魁啊!”

這個……也不能算錯……

“多虧了衛公子幫我們打聽,說是花車出了事,後來你師兄來了,也是這麽說的。不過你師兄說阿九不在花車裏,而是去了姜家。于是衛公子又托人去姜家打聽,還特意去找了古世子,可憐哪裏有音訊,都說姜家沒見過什麽花魁,可見定是你師兄怕吓着我們,所以編謊話哄我們來着。再看看你那日一身是血的回來,我就知道出了大事!”

姜家當然不可能打聽出什麽,您說的那位花魁其實是我們家主啊哈哈,這話誰敢說出口?

古世子等客人親眼目睹了姜家家主清理門戶的手段,誰又敢多提半個字?不要命了嗎?

阿九宛如昙花一現,轉瞬即逝。

她的容貌有多美,她的逝去就有多動人。

已經有不少文人雅士長歌當哭,寫下詩詞,當場燒給阿九。

其餘的人一邊贊美阿九,一邊贊美這些詩詞,表示要去刊印成合集,以成就這樁哀婉的傳說。

元墨徹底目瞪口呆。

沒想到事情竟然解決得如此順利,她原本還在發愁客人上門時,她要從哪裏變出一個花魁出來。

歡姐直接将她的呆愣理解成傷心,體貼地道:“你這會子覺着怎麽樣?還好嗎?這裏的事有姐姐我呢,定然辦得妥妥當當。”

元墨猛然回神:“你要辦什麽事?”

歡姐咬牙:“阿九屍骨無存,我已經和衛公子商量好了,咱們定要血債血償,替她報仇!”

那邊青壁下,衛子越已經振臂高呼:“諸位,會真樓夏婆子和玉菰仙蛇蠍心腸,草菅人命,但公道自在人心,在下要去府衙為阿九讨公道,将兇手繩之以法,以告慰阿九在天之靈!”

在場的不乏有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聞言紛紛響應:

“好!”

“天理昭昭,不能讓阿九姑娘死不瞑目!”

“不能讓阿九姑娘死得不明不白!”

“定要讓惡人替阿九姑娘償命!”

大家義憤填膺向外沖去。

若換在平時,元墨自然很樂意有人去對付會真樓,但現在不行,現在“阿九”兩個字是忌中之忌,諱中之諱,眼看姜家的口風封得這麽嚴,事情要是在她這裏鬧大,她還要不要活了?

元墨連忙攔住他們。

衛子越不解地道:“難道二爺不想為阿九姑娘讨個公道?還是說,在元坊主眼中,阿九姑娘只是區區一名女伎,死不足惜?”

人們對女伎的追捧如同花木仰望陽光,尤其是阿九驚鴻一現,正是追随者最為癡心盛意之事,元墨不敢犯衆怒,一時又想不出好理由,頓時說不出話來。

衛子越顯然當是說中了她的心事,冷冷一哼,繞過她就走。

真讓這幫愣頭青去鬧事就完了!

元墨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下,仰頭長嚎起來。

衛子越皺眉:“元坊主,你這是幹什麽?”

元墨哭道:“此事大有內情,可是過于離奇,就算我說了,諸位也不會相信,我只知道,阿九定然也不願大家去府衙!”

衆人不由道:“什麽內情?”

“實不相瞞,那日我去西山釣魚,釣到一尾金色鯉魚,每一片鱗片都放着毫光,十分美麗,我心有不忍,便把它放回水中。就在回程的時候,我看見一位姑娘倒在路邊,她美麗非凡,卻又失去記憶,我便把她帶回紅館照料……”

衛子越怔住了:“難道那便是阿九姑娘?”

接得好!

“正是!”元墨暗贊一個,現編現賣,運起三寸不爛之舌,聲情并茂,将一段“金鯉報恩”的奇情演繹得凄美動人,不單是衛子越等人聽得兩眼微紅,就連路人都聽住了。

一輛馬車駛入北裏,馬車四壁玄底金漆,四匹黑馬拉車,通體無一根雜色,在陽光下油光發亮。

即使是在豪富如雲的北裏,也很難看到這樣華貴的車子。

然而這輛華車卻被擁擠的人群擋住了去路,平公公下車看了看,躬身朝車內回道:“是那樂坊坊主,當街嚎哭。”

車內傳來清冷的聲音,帶着一絲意外:“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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