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當衛子越再回到竈房,魚鲙鮮味已失,腥味漸濃,元墨道:“可惜了,待我做成魚片湯吧,明天新釣了再做給你吃。”

“沒有明天了。”衛子越勉強笑了一下,“家主讓我改任蘇州清江縣令,一會兒便要出發,下人已經在備船了。”

元墨吃了一驚,“你是朝廷命官,也能随便改來改去的?”

衛子越苦笑:“整個江南道原本就是姜家的封邑,四品以下官員的任命悉出姜家之手,自然是想改就改,想調就調。唉,可惜了我爺爺下下打點,花了一萬多兩銀子,這下全打了水漂。”

衛家在揚州有盤根錯節的勢力,借着這股東風,衛子越往上爬的速度能遠遠超過同僚,這是衛老太爺一手為寶貝孫子鋪就的青雲大道,沒想到突然之間,說垮就垮。

“一、一萬多兩……”元墨被這寵大的數目吓到了,“能要回來嗎?”

“這哪能去要的?本來就不是什麽光明正大的事。”衛子越說着嘆了口氣,“算我倒黴,以後還是老老實實,少走偏路吧。”

元墨十分同情,只好安慰他:“蘇州也是魚米之鄉,富縣中的富縣,也不算是太吃虧。”

衛子越道:“也只好如此想了。”

元墨忽然想起來:“你方才上去,可曾見着姜家家主的臉?”

“沒有,隔着屏風。他既然貌醜,自然不肯輕易見人。不過……”

“不過什麽?”元墨心裏一跳,莫非被發現了什麽端倪?

“他的聲音……”衛子越撫着胸口,衣衫底下,是那封詩袖,“不知為何,很像阿九姑娘啊……”

“呵呵呵呵,你一定是聽錯了。”元墨僵笑,“你因為心中有阿九,所以聽誰都像阿九。”

衛子越困惑:“難道你聽着不像?”

元墨斬釘截鐵:“完全不像,一點都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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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護衛禀告:“少爺,船已備妥,可以啓程了。”

衛子越點點頭,正要同元墨道別,元墨忽然想起一件頂頂要緊的事,拉住衛子越:“你身邊還有沒有錢?”

衛子越不明所以地點頭。黑蜈蚣當初從衛家的船上搜刮得多徹底,現在還得就有多完整。

“我這裏有樣寶貝,本想到揚州再脫手,但想來想去,揚州買得起的人也不多,做生不如做熟,衛兄你看看要不要。”

正是那粒金剛石。

“不錯,正好給我娘鑲根簪子。”衛子越笑着接過,命護衛去取來一只錦盒,從裏面抓了滿滿兩把銀票,也沒數有多少,塞進元墨手裏。

元墨這輩子都沒過這麽多銀票放在一起,大腦當場陷入呆滞。

“很可惜我不能到揚州一盡地主之誼了。”衛子越一抱拳,“元兄,就此別過。”

“就此別過。”元墨抱拳,“以後來京城述職,別忘了來紅館,我請客。”

“紅館,”衛子越輕聲嘆息,“如何能忘啊。”

小船帶着衛子越走了,元墨在甲板上悵立良久,直到小船遠到再也看不見,才慢慢回轉身子,慢慢嘆了口氣。

“這麽舍不得?”

元墨吓了一跳,擡頭就見姜九懷負手站在身後不遠處,秋風吹動他的衣擺,也不知來了多久。

“唉,倒不是舍不得,只是良心隐隐作痛。”畢竟,她和某人聯手欺騙了衛子越純潔的感情。

“哦?”姜九懷看了她一眼,“你也有良心?”

話可不能這樣說,畢竟比起家主大人你,我的良心可是大大滴。

“外面風大,家主大人您怎麽下來了?”元墨畢恭畢敬地,“要不小人去喚平公公來伺候?”

一面說,一面轉身就要閃人。

“站住。”

元墨只得站住。

“有些事情不懂就要來問,不要自己亂想,知道嗎?”

元墨:“回家主大人,小人沒有什麽不懂的,而且跟小人無關的事情,小人是從來不會多想的。”

姜九懷被噎了一下,在風裏靜了靜,方道:“黑蜈蚣在這條水路上縱橫多年,是一雙很好的眼睛。我要給他好處,也要讓他懼怕,恩威并施,方為用人之道。”

思量半天,都不知道姜九懷為什麽要跟她說這個,大佬們的用人之道是她這種凡夫俗子能懂的嗎?

她只有俯首稱贊:“家主大人英明。”

她的腦袋低了半天,頭頂上不再有下文。

好像聊僵了?

姜九懷的衣擺依然在眼前,家主大人又不曾拂袖而去,難道就在這裏瞪着她的頭頂發呆?

“衛子越是不是同你說了什麽?”姜九懷再次開口,聲音裏多了一絲陰郁。

元墨心裏一緊,不敢擡頭:“衛兄和小人說了許多話,不知家主是問什麽?衛兄跟小人說揚州有許多好去處,比如會芳樓、月心庭、一意閣,還有許多好吃的,比如燙幹絲、獅子頭、水晶蹄……”

底下的說不出來了。

因為姜九懷上前了兩步,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近得不能再近,他的聲音就在她的耳畔,敏感的耳尖甚至能感覺到他的鼻息:“比如……揚州城裏關于我的一些傳言。”

“什麽傳言?”元墨一顆心砰砰亂跳,“小人真的不知道。”

“元墨,這種時候,你應該擡起頭來。”姜九懷淡淡道,“不然會顯得很心虛。”

“小人不敢擡頭,乃是因為家主大人身份高貴,而小人卑賤,怎能直視大人……”

元墨嘴裏的話還沒編完,就覺得的下巴微微一涼,姜九懷伸出兩根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她不得不擡起頭來,眨巴眨巴眼睛,努力扮出一臉無辜。

她在紅館鶴立雞群慣了,這個時候才覺出低人一等的危險——姜九懷居高臨下,光靠眼神,就給她極大的壓迫力。

“果真是聽說了,卻沒全信。”姜九懷眸子深深的,語氣涼涼的。

元墨眨了眨眼,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驚異。

神啊,你怎麽知道的?

“為什麽?因為以你的膽子,若是全信了,方才早就扒上船和衛子越一道走了。”

娘啊,這個人會讀心術,我要回家……

“為什麽不信?”姜九懷低聲問。

“因為……”元墨看着他的臉,就算是京城最好的畫師,也不可能畫得出這樣無暇的面孔,風拂動他的發絲,雲朵在他身後高遠的天空上迅疾飛走,每次看到他,她都由衷地覺得這種臉不該是人世所有,“……因為那些傳言說你容貌奇醜,不能見人。”

姜九懷笑了,笑聲很低,從胸膛裏悶悶地傳出來:“真是個蠢貨啊。”

又愚蠢,又可愛。

他松開手,轉過身,往艙內去,行至半途,回過頭:“還不過來?”

“哎,是。”

元墨只得跟上。

姜九懷卻沒走了,站在樓梯上,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襟口,問:“這是什麽?”

那是銀票。

送衛子越時她難得地良心發現,生出那麽一絲拉感慨,收銀票便不如以前精心,胡亂全往懷裏一塞,如今銀票們從衣襟裏探出半截腦袋,十分好奇地張望着這個世界。

元墨低頭一看,迅速揣好,腦子裏還沒編好說辭,姜九懷已然開口:“你怎麽會有這麽多錢?”

問完,自答,“哦,是衛子越給的。”

又問:“他為何要給你這麽多錢?”

元墨生怕他又自答出一個真相,急忙道:“借的!借的!紅館的情形家主大人您也知道,而想在揚州買個才藝俱佳的女伎,價錢定然不菲,我才問衛兄借了點錢。”

“借了多少?”

元墨松了口氣,還好他沒往下問,不然他老人家掐指一算,算出她有一粒金剛石……而她還把它賣了,那可就慘了。

元墨迅速把銀票掏出來點了一遍,銀票全是五十兩的面額,一抓一大把,竟有三千七百兩!

簡直要感動得熱淚盈眶!

衛兄啊你是世上最好的男人!

姜九懷看了她一眼,忽地,伸手便來拿銀票。

像銀票這麽重要的東西,怎麽可能随便給人家拿走?元墨下意識後退一步,緊緊護在胸口。

姜九懷聲音沉下來一點:“拿來。”

元墨立即反省到自己這充滿反抗的姿勢不對,換上一副笑臉:“這麽點小錢,當然入不了您老人家的臉,小人這就收好,不勞您老人家煩心。”

“拿,來。”姜九懷一字一頓,聲音雖不大,氣勢卻壓人。

元墨腦中想到了兩條路。

一:趁其不備一腳将其踹翻,然後揣着銀票跳水逃生。

二:乖乖獻上銀票,在家主大人腳下做一個柔順的好奴才。

前者要錢不要命。

後者要命不要錢。

但元墨兩個都想要。

“既然是家主大人想要,就算是紅館從此閉門關張,窮得揭不開鍋,家裏女伎餓得沒飯吃,大王出去做流浪狗,就算是小人将來沿街乞讨,受盡欺淩……”元墨恭敬地彎下腰,将銀票雙手捧過頭頂,聲音恰到好處地微微顫抖,埋頭努力醞釀淚意,“——小人也願意把銀票獻給家主大人!”

話都說到這份上,就算您老人家的臉皮比城牆還厚,也伸不出手吧!

可下一瞬,手上一輕。

那厚重的、溫暖的銀票離開了她,到了姜九懷手裏。

元墨不敢置信地擡起頭,方才一直醞釀不出的淚意,這會兒真的要湧現了。

“想哭嗎?”姜九懷問,語氣很是體貼。

元墨搖頭。

這時候最好的效果是淚珠兒随之落下,然後她假裝毫不在意地抹去淚水,露出一個讓鐵石心腸也能動容的凄慘笑容。

可是那萬年幹涸的淚腺啊,偏偏一滴水也擠不出來。

她只好眨巴着眼睛,巴巴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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