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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九懷坐直身子,俯身靠近她:“夢話麽?”
元墨下意識想往後縮,然而背心已經貼着板壁,退無可退。
平日裏也不覺得姜九懷有多魁梧,此時逼到近前,才發覺他肩寬腿長,靠得這樣近,馬車裏不論空間還是空氣都在告急。
元墨把視線死死固定在車廂頂上,仿佛那裏有什麽絕世奇珍:“當、當然了,小人睡着了就喜歡說夢話。”
“我倒覺得是夢中吐真言呢。”
笑意仿佛是在姜九懷的胸膛裏震動,透過喉嚨擴散在空氣裏,于是空氣好像也微微震動起來,他擡起手,在她唇上輕輕點了一下,“你這張嘴裏平時也沒幾句真話,夢裏倒是挺老實。”
他的指尖微涼,動作很輕,她的唇像是被蝴蝶的翅膀扇過,癢癢的,酥酥的,奇異的觸感幾乎是在一瞬間傳遍全身。
元墨全身僵硬,一動敢動,兩眼呆愣愣地圓睜,神魂似已出竅。
姜九懷再也忍不住低笑起來:阿墨啊阿墨,你要小心,露出這付模樣,可別怪旁人想要欺負你。”
元墨默默地流淚。
會欺負我的只有你啊只有你!
就這樣,在這個寒冷的深夜,元墨從溫暖的被窩裏被人挖起來,得到一個光榮的差事,替偉大的家主大人值夜。
進門才發現地上竟已鋪上了紅茸毯——元墨着實驚了一下,再一想,驚個屁,怎麽可能是為她準備的?顯然是家主大人發現大冷天的該給地板加件衣服了。
小七的毯子就在門邊,元墨拎起來看了看,心想這種厚度對于南方濕冷的冬天似乎略有不敬。不過還好,她身上有件厚的。
人都被奴役了,她也不打算物歸原主了,解下鬥篷往身前包裹嚴實,然後自顧自靠在了門邊上。
姜九懷回頭一看,就見她已經在門邊蜷成一條毛毛蟲,漆黑的狐貍皮毛上只露出一張白生生的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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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有一股細細清泉從心底裏緩緩冒出,姜九懷的心情止不住地好。
嘴角噙着一絲笑意,姜九懷走向屏風。
屏風後就是床榻,家主大人這是要就寝了。
元墨忽然緊張起來。
往日在船上,元墨只管值夜,寬衣之類的事情自有平公公服侍,但今夜平公公不在……
所以,她要幫家主大人寬衣嗎?
從小她就習慣和男孩子們混在一起,長大了更是成天和男人們稱兄道弟,衙門裏那群捕快在她面前會有什麽忌諱?大熱天衣服一脫就往河裏跳的事情也不是一回兩回了,該看的不該看的她早就看過了,可是……
一旦想象姜九懷那個樣子……
元墨的臉猛地發燙,緊跟着打了一個噴嚏。
萬籁俱靜,這個噴嚏驚天動地。
姜九懷從屏風內走了出來。
元墨發現自己想多了,他已經換了家常衣衫,衣帶還沒有系上,走過來探了探元墨的額頭。
寬大的衣袖比他的手更早到一步,碰到元墨的臉。
屋子裏到處是安神香清冷的香氣,衣料被它的味道浸透了,拂在臉上,鼻腔裏全被這種好聞的氣息充滿了。
元墨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口。
“着涼了?”姜九懷問。
淺碧色的光線裏,姜九懷的眸子裏有一絲關切,還有一絲很陌生的、可能是名叫“心虛”的東西。
“沒有沒有,小人哪有這麽嬌貴?”
元墨被潑濕的衣裳已經換過了,可能是頭發一時沒擦幹,在路上又吹了點寒風,然後進到這溫暖如春的室內,鼻子發癢吧。
她裹緊了鬥篷,“家主大人您請早些歇息吧。”
所謂早些,已經是四更天了,若是夏天,只怕天都快亮了。
但家主大人好像沒有要去睡的意思,他在元墨身邊,學着元墨的樣子坐下,再把元墨身上的鬥篷扯過來一點,給自己搭上。
元墨驚異地瞅着他。
“怎麽?我自己的衣服,自己蓋不得?”
“蓋得,蓋得。”元墨只得把鬥篷讓給他,自己撿起小七的毯子。
誰知姜九懷一把把鬥篷抖開。
漆黑狐裘溫軟厚實,如一團巨大的黑色雲朵,将兩人都罩在裏面。
元墨眼睛瞪得圓溜溜,眼珠子都快滾出來了。
這,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同蓋一床被子了。
再四舍五入一下,等于是同床共枕了!
她還要不要命了?
想了想,她輕輕把自己往外挪。
才動一下,姜九懷就淡淡道:“你不是很喜歡這件鬥篷麽?”
元墨連忙道:“不敢。這件狐裘是千金難買之物,只有家主大人您這樣尊貴的人物才配用,小人哪裏消受得起——”
姜九懷合着眼睛,語氣特別不經意:“那你還連睡覺都抱着它?”
“冤枉啊家主大人!小人哪裏敢啊!”
元墨叫屈。
她睡覺一向四仰八叉,從來沒有抱什麽的習慣。
姜九懷睜開眼,眸子裏含着一絲不悅。
元墨揣摩上意,試着改口:“呃……小人不該頂撞家主大人,小人……确實是抱着它睡的……”
姜九懷眼中的不悅消失了,眸子變得柔和,甚至還有一絲玩味之意,“為什麽要抱着它睡?”
“呃……這個……因為它很暖和,還很軟……”
為了證明自己的真誠,元墨還摸了兩把,确實是又暖又軟,抱着睡覺一定不錯。
“還有呢?”
還有?
“呃……還有就是……它是家主大人您的衣服。”姜家家主穿的,那是衣服嗎?不,那是真金白銀!全都是錢!
家主大人果然對這個答案十分滿意,用一種贊許的眼神看着元墨。
元墨回之以真誠的微笑。
內心:“家主大人居然喜歡別人抱他的衣服睡覺!天吶這是什麽怪癖?”
姜九懷一直看着元墨,元墨一直報以微笑,一直到,嘴角發酸,終于忍不住道:“家主大人,您還不睡?”
“錯過了困頭,今晚就不睡了。”
元墨微笑。
內心(抽搐):所以說好孩子就應該乖乖睡覺,大半夜不要亂跑啊!還有您老人家的困頭比較容易錯過,小人的困頭卻無處不在随手就能抓住一個呢,您要不要自己走開玩自己的?
當然,這種話哪怕是做夢,她都不會說出口。
“要不小人給您磨點墨,您寫個字兒什麽的?”
“不用了。”姜九懷的頭輕輕靠在壁上,“這樣坐坐就好。”
坐坐一點都不好……
元墨內心哭泣。
您老人家這麽一坐,我還怎麽睡覺?
事實證明,家主大人果然完全沒讓有讓她睡覺的意思,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她聊些閑天,問她小時候一個人怎樣活下來,可有住的地方?餓了怎麽辦?被人欺負了怎麽辦?怎麽認識元寶的……
元墨起先還一五一十地答,後來就已經是半夢半醒,眼皮打架:“……就住破廟啊……讨飯啊……讨到就吃,讨不到就餓着……元寶麽,就有一次,他和我一起被狗追……”
她迷迷糊糊地說着,見姜九懷好容易停下來沒有問了,便松了口氣,準備合上眼睛,卻突然發現一件事——姜九懷問這些話的時候,眼睛沒有看她,而是一直看着窗子。
窗外的雪還沒有停,窗子上全是皎潔的雪光,泛着微微的藍色。
姜九懷的側臉映着這種淡藍色的光芒,下颔的線條比任何時候繃得都要緊,仿佛是,緊緊咬着後槽牙,竭力忍耐着什麽。
“……家主大人,你怎麽了?”
元墨覺得有點奇怪,她忽然想起來,方才在月心庭,姜九懷對着平公公說話時,便是此時這種生冷壓抑的語氣,。
“沒什麽。”姜九懷隔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聲音裏帶着極低的抽氣聲,“去,再加一丸安神香……不,加兩丸!”
姜九懷用香一向講究,少了寡淡,多了濃重,所以向來都有定數,沒有突然一添兩丸的時候。
他聲音急促,元墨也不敢多話,連忙去找香:“在哪裏?”
“床畔櫃子的抽屜裏,有個螺钿盒子!”姜九懷幾乎是咬牙擠出這句話。
元墨好不容易打開櫃子找到了螺钿盒子,卻發現盒子上着鎖,“鑰匙呢?”
姜九懷沒有回答,元墨抱着盒子出來,只見他靠在門邊蜷成了一團。
元墨大驚,張口就要喊人,一個“白”字才嚷出一半,姜九懷低喝:“別讓人進來!你也別過來……”
他咬牙喘息,“香……”
元墨急道:“沒鑰匙!打不開!”
“平福……”姜九懷聲音更低了,也更含糊。
鑰匙在平公公手裏?
可這會兒平公公不是在那個什麽秋堂麽?
眼看着姜九懷蜷成一團,仿佛在同體內看不見的痛苦搏鬥,哪裏還有功夫等人去找到平公公拿鑰匙?
她咬牙把盒子往地上砸,偏生這盒子質地質感,做工精良,竟是紋絲不動。
猛地她想起一樣東西能派上用場:“家主大人,快,用你的暗器,對準這裏來一下子!”
姜九懷額頭一片冷汗,嘗試着擡了擡手,驀地,面色一緊:“讓開!”
他按住自己的手,劇烈地喘息,“你出去!馬上出去!”
元墨有一種十分怪異的感覺:他好像正在以身體為牢籠,囚禁着某種可怖的巨獸。
那只巨獸在他的身體裏左沖右突,讓他的眼角發紅,面色凄厲,讓他像是下一瞬就會朝她撲過來,一把撕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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