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元墨第二天就去找平公公。

平公公被管事的帶過來的時候,元墨發現他更憔悴了,灰頭土臉,但眼中的嫌棄與厭惡依然不改,“走走走,不要再讓咱家看到你。”

元墨沒有多說,慢吞吞掏出那把匕首。

匕首的寶光在陽光下閃耀奪目,仿佛要把整個采石場照亮。

平公公的眼睛也被照亮了,眸子裏的神采仿佛回到了年輕的時候,直直地盯着匕首,聲音顫抖:“它、它怎麽會在你手上?”

元墨知道自己賭對了,那些價值千金的古董珍玩在姜九懷的屋子裏也只配做日常使用,獨這把匕首被收在暗格,可見地位尊崇。

于是學着姜九懷雲淡風輕波瀾不驚的語氣,緩緩道:“這個嘛,我想問您老一些事,家主大人就給了我這把匕首。”

天地良心,她可沒有一個字撒謊。

她确實有事要問平公公。

姜九懷也确實給了她匕首。

但兩件事合在一起,平公公就發出了一聲浩嘆。

像美人嘆自己失去的青春,像帝王嘆自己失去的江山。

他的聲音都低沉了不少:“讓我看看金螭。”

元墨把匕首遞過去,心想:喲,果然有身份,還有名字呢。

平公公正要接,又縮回手,在衣上細細蹭了幾下,但衣上也是灰,蹭來蹭去都一樣,他沒辦法用這雙滿是塵土的手去碰金螭,眼中滿是絕望。

元墨看不下去,把袖子伸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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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公公狐疑地看她一眼。

“借你用。”元墨道,“不用就算了。”

平公公才不會客氣,撈起她的衣袖擦幹淨手,這才小心翼翼捧起匕首。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它了……”平公公聲音裏帶着嘆息,“公主雖是個姑娘家,卻喜歡這些神兵利器,驸馬爺投她所好,成婚當夜送了公主兩件奇兵,一個是金麟,一個是金螭。公主極是喜歡,天天帶着,從不離身……”

他說到這裏,聲音哽咽,拭了拭眼角。

元墨想,金麟想必就是姜九懷手腕上那件暗器。

平公公含着淚細細摩娑了半晌,才把匕首還回來,微微吸了口氣,神情已經恢複了正常,淡淡道:“你想知道什麽?”

元墨壓低一點聲音:“十五年前,家主大人的爹娘是怎麽死的?”

平公公深深看了她一眼,回答:“不知道。”

元墨胸逆,難道這把金螭不管用?

還好平公公接着道:“當年先家主支開了封青,公主支開了我,我們都不在,他們用的借口都一樣,就是要為對方置辦一件禮物,只有我們兩個他們才信得過,于是我們都走了。”

“等我們回來的時候,別院已經燒成火海,三天三夜才熄滅。是三爺帶着人沖進去救回了主子,但具體情形是什麽,三爺絕口不提,而主子……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年才能下地,他不能回憶當晚的事,一憶及,便頭痛如絞,他一睡着便做噩夢,因此便整夜整夜不肯睡……”

“他們都說是主子燒死了自己的父母,怎麽可能?先家主和公主有多疼主子,主子就有多孝順自己的父母。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恩愛和氣的一家三口,只是後來……”

平公公說到這裏頓住了,元墨忍不住問:“後來怎麽樣?”

“後來他們時常吵架,總有争執,就和之前無數姜風夫妻一樣。”平公公無聲地長嘆一口氣,“當年待嫁的公主不止一個,我也勸過公主,公主不聽,她那時太年輕了,以為兩情相悅就是一切……”

元墨皺眉。所以,是前代家主和公主心灰意懶,不想再為姜風兩家的勢力所左右,所以舉火自盡?

姜九懷是因為親眼目睹了父母親的死亡才種下的病因?

“我技不如人,一敗塗地,甘願認輸。反正已經是風燭殘年,大不了早幾年去地下伺候公主,也沒什麽差別。”平公公道,“而你,主子既然真心待你,還望你莫要讓他失望。如果你一旦讓他失望,你會比我如今的境地慘上十倍,百倍。”

他的眼睛冰冷不帶一絲暖意,他見過那凄慘的景象,主子發作之時會失去理智,有一個與殺手裏應外合企圖刺殺主子的護衛統領,被主子生生淩遲。

元墨苦笑:“我沒想跟你鬥,當時收下你的銀票,是真心不想回來。”

平公公冷冷地瞧着她,顯然是一個字都不信。

元墨看着他憔悴的臉龐,花白的頭發,嘆了口氣:“我會試試想辦法讓你回到家主身邊的。”

“不可能了。”平公公輕聲道,“我自己帶大的孩子,自己清楚……主子他,還沒來得及學會什麽是原諒……”

就已經遭到全世界厭棄和背叛。

元墨回到姜家的時候,心情有點低郁。

她記得當是春娘出事,紅姑和歡姐把春娘接回了紅館,然後輪流陪着春娘,打葉子牌、跳舞、唱曲兒、彈琴、下棋、逛街……把世上能做的都做盡了,連她和元寶都被拉過來打拳給春娘看。

春娘仍白日裏也是同大家有說有笑,第二天身上卻總是莫名其妙多出一些傷痕。

後來紅姑她們就輪流陪着春娘睡。

有天夜裏她被春娘的哭聲驚醒,抱着枕頭站在春娘房門口,春娘一邊哭,一邊扇自己耳光,紅姑攔都攔不住。

後來到底是怎麽變好了的呢?

元墨已經記不起了。

好像是當大夫告訴春娘她有了身孕的時候。

從那這後,春娘安安靜靜再也沒有傷害過自己,卻在某一日,不告而別,獨自在外面生下了小豆子。

所以……得要個孩子?

元墨試圖想象一下姜九懷一臉慈愛抱着個小嬰兒的模樣……

腦子:不!求求你放過我……

回到姜家已是黃昏,她原想去找姜三爺問問當年的事,但金螭鎮一鎮平公公還行,未必能讓姜三爺買賬,再說誰都問不出的真相,她一個外姓人也未必問得出來,便還是回去找姜九懷還匕首。

姜九懷卻不在。

下人悄悄道:“二爺,方才傳飯,您卻不在,主子不高興了,這會子估計在爛柯山房等您。”

元墨說一聲“知道了”,把匕首放回暗格,回爛柯山房。

小七守在門口,遠遠就看見了她,差點沒跪下:“嗚嗚,二爺您可算回來了!主子生氣了,要讓你背家規!”

爛柯山房內,姜九懷和姜其昀隔着一張桌子,相對而坐。

兩個人的坐姿看起來都很随意,姜九懷是習慣性地不把旁人放在眼裏,姜其昀卻是硬撐着不想讓姜九懷發現自己的緊張。

他本是在這兒等元墨回來繼續昨天的話題,沒想到沒等來元墨,卻等來了姜九懷。

昔日恐怖記憶湧上心頭,姜其昀下意識就想拔腿往外跑,但那樣做太丢臉了,他打死也不允許自己做。

于是他強迫自己鎮定。

姜九懷瞥了一眼桌面,橘子皮剝了一堆,茶杯拿了兩個,那是姜其昀原以為元墨很快會回來,特意給元墨倒好的。

姜九懷淡淡問:“你常來?”

“嗯嗯。”

“來做什麽?”

“不做什麽,就随便聊聊。”

“聊什麽?”

聊你這妖怪當年就窮兇惡極吓得我尿褲子,并且唆使你的男寵早點離開你——

這話姜其昀當然不可能說出口,但在姜九懷面前支支吾吾也非常危險,所以他飛快地、胡亂地從腦海裏抓了個答案,一臉鎮定地道:“也沒聊什麽,就……講講故事什麽的。”

“講故事?”姜九懷微微眯起了眼睛,眸子裏有寒光微微一閃,“講什麽故事?”

媽呀!姜其昀背後的寒毛都豎起來了!同款的恐懼從當年嗖一下跑到現在,迅速上身。

他“刷”地站了起來,“沒、沒什麽!那什麽我想起祖母她老人家還在等我吃飯我先走一步了告辭!”

面子什麽的滾一邊去,這種時候了保命要緊!

他一面說,一面就往外跑。

就在這個時候,元墨沖進來。

她沖得很快,很急,兩個人迎面撞上,到底是她的沖力更大些,姜其昀招架不住,被她撲倒在地,兩個人就在姜九懷的面前滾作一團。

元墨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後衣領便人拎住往上提。

是姜九懷,竟然用受傷的那只右手!

她大吃一驚,連忙爬起來,托住他那只手:“小心!”

那邊,姜其昀悄摸摸起身往外溜。

“站住!”姜九懷冷冷喝住,他的臉色淡淡地看不出喜怒,“二位不是喜歡講故事嗎?故事都還沒講完,怎麽就走了?”

講故事?

元墨莫名其妙,但一看姜其昀那張比苦瓜還苦的臉,頓時有明白了個大概,忙道:“哦,紅姑的故事什麽時候說都行,現在天色不早,家主大人定然是餓了吧?要不先回去吃飯?”

姜九懷望向姜其昀:“你是為紅姑而來?

姜其昀點頭如啄米。

元墨觀言察色,只見姜九懷臉色雖然沒什麽變化,但空氣仿佛已經重新開始流通起來,知道這個借口找對路了

她笑道:“家主大人您也知道,姜兄仰慕紅姑已久,別說現在,就是從前在京城的時候,他一來紅館,不是聽小人講紅姑當年的往事,就是要小人給他弄到紅姑的桃花醉。”

跟着向姜其昀道:“姜兄你先回吧,紅姑奪花魁的事,咱們改天再說。”

姜其昀巴不得這一句,暗暗向元墨投來一個“兄弟你真行”的眼光,扔下一句“家主大人我先告辭”,一溜煙便跑得沒影了。

元墨還想請姜九懷起駕回去用餐,姜九懷淡淡吩咐:“擺飯。”

這是要在這裏吃飯的意思了。

元墨也不多話,反正屋宇之下,莫非姜家的地盤,家主大人想在哪兒吃,就在哪兒吃。

她一眼瞥見姜九懷面前擱着一本厚厚的冊子,錦緞作封,螺钿嵌字,裝飾得十分華麗,上書兩個字,她都認得。

《家訓》。

據說這是姜家第一代老祖宗傳下來的,瞧這厚度,怕有幾萬字。

元墨一想到要背書就頭疼,只敢瞧一眼,連忙把桌上的橘子皮收拾進炭盆裏,然後幫着下人們傳菜擺碗筷,假裝忙碌轉移注意力。

姜九懷冷冷道:“二爺好忙啊,今天一天都不見人影,不知在忙些什麽?”

元墨可不敢告訴他自己狐假虎威去了,一面盛湯,一面道:“小人……小人去逛街了。”

“哦?買了些什麽?”

“沒、沒買什麽。”這麽說可太不像了,元墨急中生智,趕緊圓謊,“小人實在是喜歡那把匕首,就帶出去準備找地方照樣子定做一把,結果沒有一家鋪子做得來,所以就沒買成。”

她說完十分心虛,因為這謊編得實在不妙,若是姜九懷再問一句“哦,哪家說做不來”,她就接不上話了。

但姜九懷竟沒有再問下去。

不單沒有問,神情不知怎地還柔和下來,若是她沒有看錯的話,他的眼神還帶着幾分——憐惜?

可憐的小東西,喜歡上了一樣自己永遠無法擁有的東西。

他這樣想着,心裏那點不悅煙消雲散。

元墨把湯送到姜九懷面前,然後拿了只小碗,認認真真地挑魚刺。

比起肉,姜九懷好像更喜歡吃魚。

姜九懷手肘支在桌上,撐着頭,閑閑散散地坐着,看着元墨低頭挑刺,專心致志。

他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心中這樣閑适是什麽時候的事了,也許從來沒有過也說不定。

空氣裏浮動着一股說不出來的芬芳,清新,幹燥,爽朗,姜九懷問:“你點的什麽香?”

“香?”元墨抽了抽鼻子,反應過來,“哦,是橘子皮。”

姜九懷從來不知道橘子皮被炭火烘烤後會發出這樣好聞的香味,就像他不知道只是這樣閑坐着,心情也無比輕盈,甚至連素日厭惡的燈火都變得可親起來。

因為它們照在元墨的臉上,把元墨低垂的眼睫照得根根分明,又在眼窩投下濃重的陰影。

“嘗嘗看。”元墨挾了一筷子剔淨的魚肉,送到他面前。

他慢慢啓唇,咬住那一筷子魚肉,視線一直落在她臉上,一瞬不瞬。

元墨只覺得有什麽東西在他的眸子深處隐隐燃燒,是燈火的倒影嗎?看上去像是兩團小小的火焰,這火焰好像能燒到她身上似的……

“家主大人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元墨忍不住道,“傷口還疼嗎?”

根據她這麽長時間在家主大人淫威之下茍且偷生的經驗,姜九懷這表情不大正常。

正常情況下,家主大人看人,基本是從九霄雲端俯視衆生,衆生皆蝼蟻。

偶爾仔細端詳某人,那某人就要倒大黴了,因為家主大人一定是在思索,若是将此人淩遲處死,該從哪裏開始下刀。

元墨立刻自動反省,把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為悉數過了一遍,擺出一副沉痛的神色:“家主大人,小人知錯了,小人不該到處亂跑,害家主大人餓着肚子等小人……”

姜九懷打斷她:“你再不快些,我就真的要餓肚子了。”

聲音雖然還是慢洋洋的,但眼神至少沒有那麽灼熱吓人了,元墨頓時放心不少,趕緊挑好第二筷,然後就聽見門口似乎有動靜,不由回頭。

姜其昀站在門口,滿面驚駭,目瞪口呆。

竟然!喂飯!

果然!那什麽……是真的!

元墨明明顯顯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他靈魂在號叫。

未免飯菜掉落,她和姜九懷挨得很近,這時候筷子送到面前,從姜其昀這個角度,看上去就像是她偎在姜九懷胸前一樣。

但事情不是你看到的樣子!兄弟,你聽我說——

元墨完全沒有機會解釋,姜九懷握住她的手,将筷子送到自己唇邊,慢條斯理地吃了,然後悠悠道:“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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