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元墨快到門前的時候,姜家幾位有頭臉的人物正從門內告辭出來,見了元墨,一個個喜笑顏開,關懷備至。

“二爺,今日風大,怎麽我瞧着你反倒穿得單薄了?”

元墨含笑:“江南冬日暖和嘛。”

內心:你們家主事事都要我陪着,我就算想添厚衣服,也沒空去買啊!

一人呵呵笑道:“二爺年輕,風華正茂,血氣方剛,哪裏都像咱們這些糟老頭子一般怕冷呢?”

另一人道:“正是,年輕人多是不怕冷的,就怕上火。我那裏有幾盒上好的雪蛤,原是要孝敬家主的,也留了一份給二爺,回頭就讓人送到二爺屋裏去。二爺走南闖北閱歷廣,請二爺賞臉嘗一嘗,告訴我到底地道不地道,若是不地道,我掀了那家鋪子去。”

元墨:“哪裏哪裏?小人見識短得很,好賴不分,只管一吃,可不能糟蹋了您的心意。”

如此這般,大家都認為二爺服侍家主,勞苦功高,需要多多滋補才行。

于是元墨收獲雪蛤數盒,人參數枝,南海珍珠一鬥。

為什麽有珍珠,因為“珍珠碾磨成粉,內外兼修,最是滋養”,若要送一名男寵禮物,此物當排第一。

元墨嘴上客氣,實則來者不拒,照單全收。

一進屋內,暖意就撲面而來。

姜九懷穿着家常通肩雲紋外袍,領口及袖口滾着厚厚的天馬皮,未束冠,只挽着一根青玉簪,五官完美無瑕,卻沒有一絲表情。

他看着她,淡淡問:“收禮收得可還開心?”

元墨笑容可掬:“還好,還好,全托家主大人的洪福。”

桌上飯已經擺下,全都是元墨叫不上名目的精致菜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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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墨已經接受過教訓,知道這些東西無法移植進紅館廚房,因此也就省下了好奇心與好學心,拿起碗筷就開始給姜九懷挑菜。

旁人受了傷,大可以光明正大養傷,兼收獲別人的同情關愛與禮物,但姜九懷不行,他的地位太高,高到不能有任何閃失。

若真是讓外人知道他自殘受傷,身患心疾,那便有無窮禍患,姜家的天都要變了。

因此姜九懷在人前沒有流露出一絲痛楚,臂上有那樣一道傷口,依然提筆寫字,神情自若,看不出半點異樣。

元墨忍不住想,這麽多年,他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但關上房門,家主大人就換了個樣子,那條胳膊再也無法動彈,吃飯喝水全要元墨喂到嘴邊。

元墨知道他的苦處,服侍起來當然也十分有耐性,從不嫌麻煩。

這會兒細細将肉從骨頭上剔下來,才送到他面前:“家主大人嘗嘗這個,聞着挺香。”

聞着香,還能在門外同別人聊半天?

不知道他在等?

整個大央,便是皇帝也不敢把他晾在一旁,何況她就是為了那一點升鬥小利!

難道他姜九懷還比不上那幾只雪蛤?

一念及此,姜九懷悚然一驚。

他怎麽會将自己同幾只雪蛤相提并論?

真是氣糊塗了。

元墨把筷子往前送了送,笑道:“真的挺香,不信您嘗嘗。”

姜九懷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腦子:不行,須得給她做點規矩,好讓她知道,這裏是姜家,可不是紅館,她也不是坊主,只是一個小厮。

心:這笑容,真是爽朗清冽,像夏天陽光下的小溪,奔流飛濺,心中不悅全都被沖走了。

嘴:好的,心大人。

等腦子反應過來,姜九懷發現自己已經一口噙住了那口菜。

嗯,确實挺香。

元墨趕緊又挾了一筷,埋頭剔骨,一臉認真,夜明珠的光芒投在她挺直的鼻梁上,央出一道豐潤的光,被睫毛掩映的眸子異常明淨,忽閃忽閃。

雖然有些不懂規矩,那也怪不得她,畢竟樂坊可沒這麽多規矩。

再者她自己吃東西向來是風卷殘雲,服侍他的時候卻能如此細致,可見甚是用心。

如此一想,心情便越發和悅,飯菜吃着甚是可口。

元墨不知道自己逃過了一場教訓。在她看來,家主大人開始不高興,純然是因為餓了。

試問誰餓了能有好臉色呢?

看,後面吃着了,臉色不就越來越好看了麽?

一時飯畢,下人收拾碗盤,姜九懷去書房,元墨在旁伺候。

他有時會看看文書,有時會下下棋,看看書,撫撫琴……總之都是些看得元墨忍不住想打哈欠的事。

元墨深深覺得這種時候實在不該是她杵在這裏,很該一位紅顏知己過來紅袖添香。

就在這時,院裏傳來古凝碧的說話聲。

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是文蕙郡主!”元墨大喜。

古凝碧來了,她就可以趁機脫身,跟姜其昀逛樂坊去,這會兒姜家大多數人都準備着睡覺,可樂坊裏的熱鬧才剛開始呢。

姜九懷頭也沒擡:“告訴她我睡下了。”

她勸道:“這不好吧?上回郡主來看您,沒聊幾句,您就說累了,郡主懂事,很快就走了。這會兒再不見,郡主只怕會傷心……”

姜九懷掀起眼簾瞧她一眼:“這麽怕她傷心,你去陪着她可好?”

元墨:小人不敢。

她乖乖出門迎上古凝碧,賠笑道:“不巧,主子已經睡下了。”

古凝碧微微意外:“是麽?這麽早?”

元墨心說,就是,誰不知道家主大人睡眠淺,又不易睡,每天都到折騰到很晚?

古凝碧這麽聰明,肯定看得出來這是姜九懷有意拒客。就算是他身上帶傷不想給人家發現,好歹也找個像樣點的理由啊。

但古凝碧當真是好涵養,臉上沒有一點兒不高興,還道:“懷兄睡得這樣早,想必是累了。二爺在懷兄身邊,還要勞煩二爺多辛苦一些,好好服侍。”

她身後的嬷嬷塞給元墨一只荷包,不大,但沉甸甸的,元墨一掂就知道,裏面是金錠!

“謝郡主,小人一定會盡心盡力服侍家主大人。”

古凝碧微微一笑,扶着嬷嬷去了。

元墨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感慨。

這是多麽溫柔美麗又出手大方的姑娘啊!

也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得上姜九懷吧?

元墨回屋覆了命,姜九命只“嗯”了一聲,視線擡在書上,擡也沒有擡一下。

元墨繼續在桌旁杵着,看着姜九懷那近乎完美的側顏,心裏不由自主,開始想象他和古凝碧成親了以後會怎麽樣。

姜九懷突然擡頭望向她:“在想什麽?”

元墨連忙回神:“沒,沒想什麽。”

姜九懷:“沒想什麽,你能這麽安靜?”

既沒有搖頭晃腦,也沒擺弄硯臺,更沒有走來走去,明顯不對。

“呃……小人在想家主大人您和郡主都生得這麽好,生下的孩子一定好看得不得了……”

元墨只得據實以答,跟着忍不住問道,“您将來會娶文蕙郡主,對嗎?”

“只要不是風家人,我娶誰都行。”談論起終身大起來,姜九懷的語氣平淡得如同談論明天早上吃什麽,“等我需要一名妻子的時候,郡主确實是極好的人選。”

是啊,郡主身份高貴,是第一美人,又有才名,又會穿衣打扮,還會做梅花糕和梅花露……出手還這麽大方……

哪怕再挑剔的人,也不可能從郡主身上找出一絲缺陷。

更何況又和姜九懷青梅竹馬。

不論從身份地位,還是私情,他們兩個都配得不能再配了。

元墨垂着頭,鞋尖輕輕磨着地上的紅茸毯。

毯子太柔軟,不論怎麽磨,只要一拿開,它很快便蓬松舒展一如從前。

姜九懷看她一眼,重新拿起書:“你放心,不論我娶誰,都沒人能礙着你。”

聲音沉穩,像某種保證。

她一個小厮,誰會來礙她啊?

除非……他真想把她變成男寵!

元墨頓時全身寒毛都豎起來了。

完蛋,雖說這天天收禮收到手軟的日子很是快活,但有朝一日姜九懷要真刀真槍把她當男寵,她就死定了!

果然還是要趁早跑路才行!

話是這麽說,想想他身上的傷痕,心裏還是有些不忍。

算了,幫他找出病因,就像紅姑幫春娘那樣,幫他醫好心疾,再跑不遲。

心裏有了盤算,她開口道:“家主大人,您那把匕首可真好看,能再借給小人瞧一瞧麽?”

姜九懷瞧着她,心裏明白:這大約是想到他遲早要娶旁人,她心下傷感,所以想要一件他的東西傍傍身。

“換一樣。”姜九懷道,“除了這把匕首,什麽都行。”

元墨眼睛一亮,你這麽說,還非得這把匕首不可了。

她道:“家主大人莫要誤會,小人知道這把匕首肯定很是珍貴,并不敢據為己有,只是想借來玩賞玩賞,明天就還給您!”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姜九懷腦子還不及拒絕,手已經自動打開了暗格。

也罷,身份所限,他自然要另娶旁人,這把匕首也不可能真的送給她,若是連把玩都不讓把玩,着實可憐。

他取出匕首遞給她:“此物對我來說十分重要,你玩賞便玩賞,若是有什麽閃失……”

說到這裏頓住,真有閃失,他該拿她怎麽辦?

打?罵?處死?

最後,他道:“……我就一把火燒了紅館。”

元墨果然大驚失色:“家主大人放心,小人明天一定妥妥當當把它還回來!”

姜九懷點頭,心中很是滿意。

有軟肋就好,只有捏住它,她就得乖乖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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